第(1/3)頁
> ,!
“讓我數數,幾隻鳥?幾束花?既然你管這叫缺斤短兩,那咱們隻好把稱帶上。”帕因特仿佛在用鼻子說話,倒也沒那麼刺耳。布雷納寧知道他不喜歡自己,但從來沒說出口。“你那偷窺魔藥叫什麼?樂手?”
“歌女。”發現王黨刺客的煉金魔藥當然不是它,而是“蟲眼”。但蟲眼的配方好得,“歌女”就不一樣了。這是布雷納寧的獨門配方,是他賴以為生的煉金秘籍。每當他念起這個名字,總會想起在湧泉王庭為他作詩的女人,她有著高大魁梧的身材,籠罩在粗皮縫製的破爛長袍裡,用一把六弦琴為他奏出讚頌的樂曲。
那種滋味他已很久沒有體驗,如今王庭成了灰燼,再也沒人獻上凱歌。布雷納寧願意為重現榮光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接受一個鄉下冒險者的嘲弄。說到底,他根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煉金術和王族技藝。
“想不到歌女不在城裡,反倒得去山裡找。”矮人歎口氣,“辛的小隊可接不了出城的任務。”
那就彆讓我留在他的隊裡。“可……我是煉金術士……呃?”
“行了行了,讓我想想辦法。”帕因特站起身,繞著地毯走了一圈,停在壁爐前。客廳溫暖如春,窗外則落雪簌簌,玻璃結了一層霧。“嗯,他自己可以,乾脆將他拆出來好了。”一撮火星在柵欄前爆開,他不耐煩地踢踢靴子。“雇主的要求交給辛來完成,讓小鬼聽咱們的人魚獵手講故事去。而你,伯寧,你和他一起。”
“羅塔?”布雷納寧裝糊塗。
“你的隊長。找你的歌女,快活地聽歌去吧,小子,鳥語也好過人們在桌子底下嘀嘀咕咕說上一通廢話。見鬼,去打個瞌睡,我還非坐著不可。走吧,快去!這沒伱的事了。”
煉金術士失望地踏出門,去營地另一頭尋找辛。算了,演戲有利有弊,諾克斯傭兵團不會讓我獨自去野外的,而坐在帳篷裡等材料擺到眼前又著實不太現實……雖然他之前都是這麼乾。眼下條件不足,伯寧也隻能湊合。
小隊長正在篝火邊磨一把匕首,鋼鐵發出嗡鳴。仔細想來,他其實是伯寧在傭兵團交流最多的人,比起西塔約克也不遑多讓。況且,這家夥是個合格的冒險者,會對我製作魔藥的進度有所幫助。
對方主動打招呼:“伯寧,你的材料怎麼安排?”
“帕因特大人要我和你一道。”
“恐怕隻有我倆,是也不是?”
“就是這樣。”
傭兵手上嗆得一聲,迸出火星。接著他將匕首收進套子,掛在腰間。“這活兒還能落誰頭上呢?非我莫屬。”他似笑似歎地抱怨一句,“走吧,老兄,快去收拾東西。你的魔藥材料還得指著這次報酬分成呢。”
伯寧的心跳稍微快了一拍。此行並非偶然,起先有人找上傭兵,雇他們去尋找一些神秘素材,然而他很快了解到其中的幾樣材料是火種魔藥“索維羅”的成分。
研究“索維羅”正是他的目標之一。機會難得,伯寧立刻聲稱自己需要同類材料製作“歌女”魔藥,並告訴大家它能夠進行遠距離偵查。幾個謊言一疊加,他得以順利得加入出城的任務之中。
隻有一個問題:神秘材料的總量很可能是有限的。在伯寧考慮偷竊或隱瞞收獲以取得材料的時候,辛與雇主達成了交易,用一部分所得材料支付冒險者們的傭金。我們自詡知書達理的煉金術士才就此作罷。
當他們走出城時,伯寧注意到許多打量的目光,其中有些懷著惡意,但更多是估量。這會是個好獵物嗎?他們用目光詢問。值不值得我跟上去?他知道是自己外地人的樣貌引來了豺狼。
“把袖標戴上,伯寧。”辛扭頭說。“原本四葉城不是這樣。”他歎了口氣,帶著煉金術士穿過擁擠的城門。衛兵在他們身後收取進城的費用,將難民和乞丐攔在木架外。
“是戰爭的原因?”
“是貧窮的原因。冰地領除了威尼華茲,其他城鎮幾乎得不到補給。人們在冰天雪地裡活不下去,隻好北上尋求庇護。”
伯寧騎在馬上,扭頭去瞧。這群臭氣熏天的難民似乎不具有威脅,然而沒人知曉當中誰是凡人,誰是夜鶯,或者二者兼具,但七支點是一定會派夜鶯來的,因為四葉城是距離冰地領最近的城市。至於北上的冰地領人,他想象他們在雪地林海間跋涉,與駐軍捉迷藏,最終穿過封鎖來到四葉城,卻又不得不掏出全部身家換取進城的機會。
一種憐憫出現在他心中,轉瞬即逝。他開始想起十五年前這些人在寒夜裡取暖時,是拿什麼點的火。
“公爵不許這些人進城就好了。”伯寧開口,“既然他們能走到四葉城,想必也能到更南方,那邊多得是田地。”
“太難選擇了。”辛告訴他,“眼前的安寧與未來的富庶,人們永遠難以抉擇。是我的話,我會選前者。”
“看來你從不賭博。”
“隻有活著才有未來。”傭兵帶他離開大道,鑽進一條布滿落葉的小路。“把地圖拿出來,伯寧。”
去四葉森林的路彎曲而狹窄,兩側生長著灌木、杉木和大蓬紫色荊棘,被雪覆蓋。蟲鳥蛇鼠是他們前行中的旅伴,在一叢幽深的垂蔓或一片陡峭的裂隙前分彆。偶爾有同行很遠的地鼠甲蟲,多半也隻是對人和馬的氣味感到好奇。
“在這兒拐彎。”辛邊走邊說,“往西走四十碼左右,有一條小路。”
伯寧低頭瞄一眼地圖:“往西四十碼是一段坡穀。”
“傭兵團的地圖,寫下來的與真正的路線從不一樣。照我說的做。”
抵達後,伯寧果真沒見著坡穀。一條水很淺的小溪蜿蜒折向森林深處,對岸有野獸正飲水歇息。辛的坐騎忽然在石子上打滑,將它們統統驚走。
“這叫‘活溪’,隻有霜月才出現。雪水淤積、融化,彙成一條水道。四葉森林裡有無數條‘活溪’,淺的隻剛沒過腳踝,深則能及馬腹。”眼前這條既不深也不淺,到人的小腿,辛把兩人的行李卸下來,放在自己的坐騎身上,再讓伯寧騎馬趟過水。“對麵有狼和山貓,千萬小心。”傭兵叮囑。
“還是照常走吧。”伯寧忍不住說,“東西太沉,容易把馬壓垮。”萬一浸濕就不好了,帳篷倒無所謂,但他帶了一些乾桔梗和薄荷,以便臨時製作“紙窗”。
“不會的。”辛爬上坐騎,驅它前進。馬兒不慌不忙地踏上水麵……然後站在了上麵。一點波紋浸濕馬蹄,它甩了甩尾巴。“我們可以比一張紙更輕,飛過去也不是難事。”
原來這是他的魔法。伯寧察覺到火種的擾動,魔力彙集,引起現象,這是常規神秘生物施展技藝的過程。唯一需要猜測的是,此人選擇了哪一條職業之路。戰職在四葉領是會受到冒險者青睞的,大多數平民及不上知識類職業的最下層,隻好出來賣力氣。
不管辛是什麼職業,依他的年紀和環境,幾乎不可能走得很遠。布雷納寧感受到傭兵隻有轉職的水平,與他一樣,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實力不是按表麵的神秘度來算的。“紙窗”可以讓他立於不敗之地。
行了。伯寧告訴自己。眼下我還需要辛,沒必要將他當成假想敵。再說,乾嘛對付一個小傭兵呢?他打算完美地完成這次任務,好教雇主痛快付賬,讓辛獲得讚譽。這是對他救了我的恩情的回報。
渡過“活溪”後,他們再也沒遇到熔融的雪水河,森林愈發幽靜,天空開始飄雪。伯寧幾次拿出地圖查看,距離越來越近,卻總是還有一段。他並沒有過獨自穿越森林的旅途,忍受潮濕、寒冷和寂靜便是當下的難題。他再次想起兩年前的戰爭,如果我們當時輸了,就非得生活在這樣荒無人煙的環境中不可。
他錯了。“有人。”辛忽然停下,“就在前方,一百碼左右。”
“在這兒?其他人?”
“深山老林裡會遇到任何事。”傭兵翻身下馬,將坐騎和行囊藏在一棵冬青樹後。
隨後,他讓伯寧等在原地,獨自前去探索。
茂密的植物成了唯一景觀,傭兵消失在其中。每棵樹似乎都長一個模樣,辛能找回來麼?布雷納寧不知道。他有心探究一百碼外的情況,卻沒有“蟲眼”魔藥可用。他隻能像個傻瓜似的坐在馬背上,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試圖捕捉遠方傳來的響動。
有一次,他幾乎確信自己看到一個黑影,距離辛的坐騎不過兩步之遙。但伯寧猛地扭過頭,目光所及隻有隨風搖擺的草葉,還有雪堆墜下枝條的影子。
傻瓜。伯寧心想。你這傻瓜,不過是晃動的陰影,自然與風的戲法。高貴的煉金術士的確沒有穿越森林的經驗,但他的一身本事足以應對任何意外。這裡又不會有惡魔獵手!難不成我會被樹嚇到?他不禁啼笑皆非。
第(1/3)頁
第(2/3)頁
伯寧睜大眼睛,好分辨出視野中的每一件事物。沒什麼特彆的,事實上,根本一切如常。馬兒與他對視一眼,低頭啃兩口草根、啜飲雪水。毫無問題。除了畜生的喝水聲太響。
不對。伯寧喉頭一陣乾澀。哪兒來的水?他眼睜睜地看著四周雪融成水,彙入一道清澈泉流。
活溪。
他終於發覺問題。若說這溪水乃是融雪所化,因而隻有霜月出現、位置不定,可霜月的雪怎會化呢?伯寧根本沒覺得熱。然而溪水潺潺,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流向何方。
我不能呆在這裡。布雷納寧夾緊馬腹,小心翼翼地邁過溪水。辛的坐騎抬頭望了他一眼,沒有跟上來。他完全顧不得它了,驅馬快走。我必須遠離這條溪……然而去哪兒呢?他找不到辛留下的痕跡。傭兵在森林裡如魚得水,根本沒有痕跡留下。
伯寧不禁咬緊牙關。事到如今,隻有一種方法可行。深山老林不比守備齊全的四葉城,沒人會盯著他,這兒也不存在什麼偵測站。隻需稍微放開,幾秒鐘,絕不多,我就能找到他。活溪似乎隱藏著秘密,為了保險,找到辛是當務之急,他決不承認是森林和溪水給他帶來了恐懼。
但對方會懷疑。有個聲音在心底響起。前路不可預測,而傭兵會想知道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伯寧已經有過一次瀕臨暴露——在四葉城諾克斯的營地,找上門並挾持了煉金術士的人是來自七支點的惡魔獵手。眾所周知,獵手的目標隻有他們的獵物。他以外地人的身份搪塞,然而這種事再多發生,借口就不頂用了。
幸好辛走得不遠。伯寧順利找到了傭兵,他在一具屍體旁蹲下,用小刀割開行囊。
他在找戰利品?布雷納寧不禁勒緊馬韁,慢下腳步。他沒法不緊張,眼前無疑發生過一場惡鬥:死者共三人,都是一擊斃命。兩人死於割喉,一人腦袋搬家——根據傷口的截麵判斷,他其實與前兩人死法相同,之所以人頭落地,大概是抹脖子時力道太大。
三人俱是棉衣皮甲,麻布綁腿,腰間佩劍或短矛,但根本沒來得及拿出武器。他們身後不遠處有個火堆,餘燼中火星點點。而在一旁,趕來打探情況的辛正好端端地摸索屍體。陡然麵對此情此景,伯寧根本無法遏製自己狂奔的想象力。
“原來你們在這兒。”傭兵開口,麵朝著樹。
伯寧看得清楚,那棵樹後可沒有人。他在對誰說話?這兒隻有死人……
是了,他心想。我隻感受到了辛的火種,沒有其他人。也許隻一個照麵,這些人都……呃,難道這幫野蠻的冒險者甚至沒打算交流?他不禁考慮自己有沒有機會喝魔藥。要不然,現在就喝?
“伯寧?”傭兵先一步發現了他。
“是我。”布雷納寧不假思索地確認。不然萬一他衝過來給我一刀,那真是沒處說理去。“這是怎麼……?”他沒敢問對方在和誰說話。
辛停頓了一秒,才回答:“你不知道?噢,他們是強盜。”他的語氣有些抱歉。“我忘了你是新人。這三個家夥都有賞金在身,自稱‘樹人幫’,專門在四葉森林尾行打劫。四葉領的冒險者都認得他們的通緝令。”
我會去證實的,回去就找。伯寧暗自決定。起碼通緝令應該是真的。這三人是四葉領的強盜,想打我們的主意,也許從城門那時候就跟上來了。辛帶他繞了路,也沒擺脫他們,隻好在林子裡動手……照實說,煉金術士倒不在乎死人,隻不過樹人幫的強盜們死得太慘太迅速,一睹之下難免受驚。說到底還是辛的問題,伯寧心想,殺人就殺人,這傭兵卻弄得血淋淋的。
“賞金多麼?”他表現出關心。
“比不上雇主的報酬。走吧,我們快到了。你的工具呢?”
伯寧這才想起被他留在身後的坐騎和行囊。“突然有一條‘活溪’出現,我隻能來找你。”話裡的驚悸倒不是演出來的,天知道這深山老林裡有什麼玩意。“毫無預兆,它一下子冒出來,我完全沒看見過程。”
“彆擔心,對方沒有惡意。我想它就是我們的目標。”
伯寧皺眉:“目標?可咱們不是來收集神秘植物的嗎?”
“對。但這是一片森林,伯寧。我隻能確定你們需要的材料這裡存在,卻不知道具體位置。你能翻遍森林的每一寸土地麼?”
就算真需要翻,這活兒我也不乾。“呃,不。不行。”
“我也不能。總之,到這兒辦事得找人打聽,最好是當地居民。”
“那條小溪……居民?”
“快回去吧。彆教人替咱們看著行李,求人辦事可不該是這樣態度。”
布雷納寧狐疑地跟他往回走,將樹人幫強盜的屍體拋在身後。比起一條淺水坑,他覺得他們才像森林居民,不是說強盜自詡“樹人”麼?
他本以為馬和行囊早丟了,或者隻有死馬。但回到原處時,“活溪”已經不見了,馬兒嚼著枯葉。它無辜地睜大眼睛,衝主人發出嘶鳴。
他們還是丟了東西。“行囊不見了。”
辛歎息一聲。“一定是搏鬥惹惱了她們,因此活溪帶走了采摘工具,留下坐騎好讓我們離開。”
“搏鬥?”伯寧咕噥。樹人幫的強盜不論後事如何,起碼死時很痛快,痛快到連搏鬥過程都沒有。
煉金術士已經重新打量過傭兵,發覺此人其實很強壯,他身高七尺,動作敏捷,一雙手穩定又靈巧,每根指頭上都有持握武器的老繭,粗壯的腕部被綁帶和煮過的皮甲覆蓋。這也是一雙拉弓的手,指根處有活動的扳套。
之前他不算起眼,大概是與帕因特等人同行的緣故。伯寧已發覺這傭兵非常危險。他救了我一命,伯寧心想,但我還是得留心他。“說到底,‘她們’究竟指誰?”
“水妖精。”
水與森林總是密不可分。“寧芙。”
“對。她們是真正的森林居民,尤其是泉水寧芙。”
伯寧聽說過這些水仙女,在他被奉為座上賓的文明之地,總有年輕小夥和白癡貴族少爺對她們感興趣。但不論人們抱有多少幻想、付出多少努力,沒人抓得到寧芙。獵人聲稱她們是水做的,既能流淌消失,又能蒸發不見。
“她們奪走了我的行囊,難道這片森林是寧芙的領地?”
“水妖精從不講領地,她們隻是在這兒生活而已。人或馬,強盜或冒險者,經過寧芙生活的森林時幾乎不會有危險,偶爾會有人被驅趕。總之,她們數量不多,大多數人甚至不會遇到。”
“那我們還是走運嘍?”
“不。我想她們是來找你的。”
伯寧瞪大眼睛:“找我?”難道寧芙之中也有……
“你忘了嗎?我們的目標是森林裡的神秘植物。這些東西在你看來或許是無主之物,但自然是自己的主人。”辛告訴布雷納寧。他們漸漸離開了地圖上的路線,走進了森林深處。
“你說起話來像個希瑟信徒,辛。”伯寧說,“我們都是為雇主的要求,哪怕需求的量有些大。”
“她們知道,伯寧。若隻是你想摘兩株草,沒人會攔你。”
“什麼?知道?”
第(2/3)頁
第(3/3)頁
傭兵微笑。“水妖精知道這世上的每一件事。”他指了指伯寧,“你,我,諾克斯的諸位,她們一清二楚。此諾克斯非彼諾克斯喲。”
伯寧儘可能消化這些信息。難以置信的是,這話像是真的——當然不是靠辛的一麵之詞。而是在其他地方,在多數上層人的宴席言談間,他知道他們從沒有抓住過水妖精。這似乎是種側麵的證實。
假如這是真的,他想,水妖精知道每一件事,那她們無疑能夠回答所有的問題。這念頭占據了伯寧的心,令他幾乎難以自製。“那……那她們會把行囊還給我嗎?”大概率我們根本找不著她們。“有什麼辦法……?”
“就在這兒。”辛安慰,“快到了。”伯寧隱約聽到動靜,他們繼續向前。
一個巨大的深洞截斷了山林。布雷納寧聽見水聲,如波濤般低沉,如泉流般清脆,他分不清裡麵是有一座瀑布還是一條暗河。當他站在邊緣,幽暗之中傳來鼓動的、泡沫破裂似的響動,仿佛這不是石澗,而是一張饑餓吞咽著的巨口。
“這兒?”伯寧大喊著重複。
“下麵!”辛也高聲回應。
我不想下去。布雷納寧沒開口,他期望自己的目光能夠表達自己的心情。有些事你是開不了口的,尤其在彆人麵前。他懷疑同伴正在心裡竊笑,等他驚慌失措地拒絕,等他苦苦哀求,才被迫放棄下行以無損於自身顏麵。他知道這大都是他的臆想,然而麵對這座翻湧的無底深淵,同行的人們互相較勁看誰先退縮,總好過有人二話不說帶頭跳進去、還催你趕快動身……
“記得做好準備。”辛囑咐,“我帶了繩子,但都在行囊裡。”意思是沒繩子。
“下麵有多深?”
“不超過五層樓,隻是地麵稍微有點滑。”
也許他就是惡魔獵手,伯寧心想,他裝作一無所知,其實是想在這兒處理掉我。而不管真相如何,聽他的語氣,這混蛋大概是真跳過。見鬼,冒險者究竟是怎麼泛濫成災的?他們的數量合該比從五樓墜落的生還者更少才是!
“我得準備一下。”紙窗?蜜酒?乾脆選歌女好了,用在這傭兵身上,我們立刻掉頭回去。“稍等一下。”他最終還是喝下了“紙窗”。魔藥立即見效,淡化了身體輪廓。
我非去不可。知曉一切的水妖精,距離答案僅有一步之遙,伯寧無法抵抗這種誘惑。隻要得到見到她們,他就再也不用當什麼傭兵了。
於是伯寧深吸口氣,跳了下去。呼呼風聲自耳邊掠過。我在墜落。他咬緊牙關,在心裡向諸神發誓決不失態地大喊大叫。我在墜落!諸神在上,我很可能會陷入地裡去,穿過河水和泥土。
他果真安全落地,隻不過腰部深陷到石頭裡。伯寧張大嘴,吸了一口潮濕的水汽,隻覺心臟在胸膛裡亂蹦。他不得不緩了一會兒。
紙窗魔藥讓布雷納寧變成了無形的幻影,墜落不能損傷他。這是煉金術士的才能,他向來為之自豪……有人輕飄飄地落地,順便抓住他的手。伯寧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兩腳著地,重新站在了石頭上。
“謝謝……呃。”他扭過頭,正看到傭兵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自己。
辛眨眨眼睛:“我的職業魔法。”
“……”
“你動作挺快,嗯,還騎馬麼?”
“……不了。我自力更生就行,我就喜歡這樣。”
他們把馬留在原地,拿藥粉點燃了一支火瓶,帶著它沿石壁走向深處。潺潺水聲在低窪處響起,石壁傳遞出濕漉漉的回音。很快,在辛的帶領下,伯寧看見了自己的行囊。
真的。他心想。千真萬確。水妖精。答案。布雷納寧簡直頭暈目眩。
“你的材料,伯寧?”辛用火瓶指了指對岸的石壁,煉金術士看到一大片黑綠色灌木,層疊枝葉被水打濕。
“塔葉蓼。”歌女的主材料,也是雇主的任務目標。“太多了。”
“這兒沒什麼人來。”辛看著伯寧打開行囊,掏出各式工具。“需要我幫忙嗎?”
“不。”伯寧決定接下來與他分開行動。若傭兵的判斷沒錯,“活溪”的源頭是水妖精,那麼他寧願拋棄現有的身份,去追尋真正的目標。“我自己來就好,你是外行,很可能破壞根莖。”
傭兵同意了,將火瓶遞給他。伯寧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感激他的通情達理。煉金術士帶著家當和照明火小心翼翼地淌過河,爬上濕滑的泥地。這裡的水足有成人胸口那麼深,所幸腳下的泥沙非常牢固。
等來到對岸,他渾身已經濕透。到處是泥水和土的腥氣,還有塔葉蓼本身的酸澀氣味。我真是受夠了。他暗忖,原有的想法消失不見。依靠冒險者的魔法,我甚至不必弄臟鞋子。然而竟要我去請求他麼?
這種日子很快會有儘頭。伯寧回頭去瞧,辛所在的石路是一片昏暗。於是他繼續往深處走。
“當心。”同伴提醒。
“不能缺斤少兩!”他一邊回應,一邊向前。很快,連同伴話語的回音也消失了。“水妖精?寧芙?”他悄悄地問,但假如水仙女知曉世間一切,那肯定能知道他在呼喚她們。“有人嗎?”
“這兒不是你的地盤。”一個甜美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布雷納寧殿下。”
她們真的存在,她們知道我是誰。前所未有的激動在他胸膛裡澎湃。“給我答案。”煉金術士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告訴我,古老諸神留下的神聖之書在哪兒?”
暗河的水聲更響了,幾乎蓋過水妖精的嗓音。“聖經?”
“你們果然知道。”布雷納寧顧不得被傭兵發覺,大聲追問:“諸神聖經,天國的鑰匙,你們知曉它的位置,你們應該知道!拜恩,還有那高塔信使,他們都在哪兒?”
沒有回音。水妖精在思考,她們也需要思考麼?話說回來, 也許水妖精知曉一切,但根本沒必要回答。布雷納寧漸漸冷靜下來。我有什麼可以換得她們垂青的?她們知道自己缺少什麼,隻需提出要求……
“好了,伊娃。”辛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伯寧打個冷戰。“請原諒,我們隻是冒險者,無意冒犯你和你的族人。”
一陣奇異的寧靜在心中升起,撫平了所有念頭。伯寧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他下意識感到恐慌,發覺某些事物脫離了掌控,但這種感受轉瞬即逝。他幾乎無法思考。
他聽見一聲清脆的濺水聲。黑暗的水流在火光籠罩的範圍之外奔湧,儘管什麼也看不見,他仍能意識到水妖精已經離開了。
她走了。伯寧心想,寧芙什麼也沒告訴我。他張了張嘴,說道:“呃……”
“伯寧。”一隻手奪走了火瓶。黑暗中,布雷納寧感到心跳加速。他什麼時候來的?聽到了多少?是不是已經……“你的行囊呢?我們該走了。”
此刻,任何問題都很多餘。煉金術士的喉結上下滑動,努力平複自己的心跳,否則他什麼也聽不見。“在這兒。”他慢慢撿起地上的背包,“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