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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四章 國王(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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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客握住了“聖經”的劍柄,讓它隨之消失在半空。他的神秘力量令他完全能夠遮掩衣服和武器,把氣味、溫度、聲音乃至神秘痕跡統統消除。或許這不隻是“遮掩”,因為即便確定他就在眼前,人們也根本碰觸不到。

這是他的無名者天賦,還是某種特殊職業的魔法,真相不得而知。尤利爾從沒聽說有這麼一號人。不過,既然他能借助一張人皮活動,隱藏身份便不再為難。換上誰的皮,人們就會以為他是誰,不出所料的話,即便見到他的真麵目,你也不大可能認出來。

但黑騎士不在其列。

他一定知道這家夥的存在,學徒看得清楚。他知道有人與他作對,卻摸不著看不見,才特意用“聖經”設下陷阱。對付無形的敵人時,誘餌是最佳策略。這一招非常成功。尤利爾眼看著刺客像一隻偷食的鳥雀闖進了獵人的捕籠。

“一把利劍。”刺客評論,提著新到手的武器從容走向亡靈。“正好用來解決叛徒。”他將長劍高高舉起,而目標看上去一無所知。“這是審判的武器。”

……“喀察”一聲,劍刃被牢牢卡在半空,鐵手套抓住了握劍的手臂——不知是何原理,這次它並未穿過空氣——將其扭折了一周。骨骼斷裂聲伴隨著哀嚎。對手奮力掙紮,但已太遲了。

黑騎士奪過長劍,反手一揮,刺客的頭應聲而落。“這是武器的審判。”

生死在片刻分曉。

結束了,尤利爾心想,不死者領主是最後的贏家,連國王忠誠的手下也難以反抗。他聽天由命地站在原地。

多爾頓絕不會中這種圈套,學徒不禁想到一位朋友。卓爾們會在劍上塗毒,施加詛咒,因而本身會時刻警惕他人的武器。但刺客並非卓爾。咽氣後,他的屍體沒變成人皮,而是失去了隱形的神秘力量,露出人類的形貌。此人的年齡介於中年和老年之間,身材瘦小,雙手柔軟細長。他跪倒在血泊中,頭顱上的雙眼睜得很大,麵帶疑惑。

也許他到死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被抓住。尤利爾憐憫地打量他。

披人皮的怪物無疑是個陰謀家,知曉許多秘密,能夠借此暗中攪動拜恩城的局勢,挑起不同勢力間的矛盾。但仍有些情報,除非當事人,否則絕對不會泄露——比如聖經的持有者之間存在感應,足以確定目標方位。

他伸手去抓那把劍,為此丟了性命。

看來這才是黑騎士交給我“聖經”的原因。學徒暗忖。作為包裝紙,我要比亡靈騎士本人來得脆弱,無形中促使人們去打“聖經”的主意。若由黑騎士親自脫手扔劍,刺客八成會起疑。想來就是這回事。

然而摸清條理不能幫助他。刺客死後,徒留尤利爾麵對這個危險的敵人。我又該怎麼戰勝他呢?

“起來。”黑騎士開口。一陣令人戰栗的吱咯聲響後,刺客的無頭屍體搖晃著起立,雙腳彆扭地支撐重量。

尤利爾不快地皺眉。死者複蘇向來是噩兆,就當下來說,他的敵人瞬間翻了一倍。然而不死者領主是亡靈,屍體正是他的同類……火種熄滅後,軀體歸他所有。

這時,刺客已找到了自己的頭,把它滑稽地夾在腋下。當他走向領主,尤利爾立刻後退,與他拉開距離。這家夥竟讓學徒心生警惕。

這可不大對勁。尤利爾頓時察覺。從表世界誤入諾克斯,讓他首次認識到神秘領域的事件便是出自死靈法師之手。屍體和亡靈生物,是他的神秘之路真正的起點。按道理,死後的“人皮”刺客不再是空境的殺手,而是屍體中誕生的新火種,完全可以算新個體,他們往往孱弱呆滯,沒有智慧,頂多有些本能,但這……

“怎麼回事?”刺客在臂彎裡開口,語氣和“新生兒”可謂天差地彆。“見鬼,你怎能發現……?是那把劍,對不對?你做了手腳。”

他甚至還記得自己的死法。尤利爾心想。新誕生的亡靈會說話嗎?或者是身體殘留的信息?有些精於變幻之道的夜鶯能夠通過變化身體讀取記憶,從而獲得扮演目標的情報。“人皮”顯然是夜鶯中的高手。

黑騎士盯著新生的同類,目光捉摸不定。“原來是你。”

“什麼意思,你認得我?恐怕我大部分舊識活不到現在。”刺客一頓,“噢,差點忘了,你死得比我早,根本就是具屍體。真有趣,我還記得許多生前事,難道你也是一樣?”

尤利爾捕捉到這句話。記得生前的事,生前。他的心臟忽然猛烈地跳動起來。假如這一切是真的,那麼刺客不是新生的亡靈,某種意義上,站在這兒抱著頭說話的就是他本人。

“失敗者還想提問?”黑騎士反問,“看來你是一點兒沒變。”

“誘敵深入,這一招是很漂亮。”刺客頗為平靜,“我不是戰士出身,認得我的人都清楚這點。相反,你這屍體竟精於武藝,實在是不公平。告訴我,這究竟是你死後獲得的經驗,還是生前領悟的教訓呢?”

“猜猜吧。”黑騎士無意作答,“至少關於領悟教訓,你還有的是機會。”

“不論如何,你贏了,黑騎士。你取我性命,同時也給我解脫。”

“彆急著感謝,施蒂克斯。解脫沒那麼容易。”

被一口道出姓名,刺客沾血的麵皮輕微抽搐。他按住胸口,似乎在感受。“是的,我還是國王的人。”施蒂克斯冷笑一聲,平靜一去不複。“實乃榮幸。媽的,告訴我理由,你這混賬!是為什麼,呃?從加瓦什到拜恩,國王將權柄交付,卻不能滿足你的胃口。亡靈要一個快解散的破爛結社做什麼?你到底在想什麼?”

黑騎士沒回答。

“無星之夜還沒解散呢。”尤利爾忍不住說。

“失去國王,結社必然毀滅。”刺客告訴他,“相反,隻要國王陛下活著,那些凡人要多少有多少。你們這是在本末倒置。”

“國王是七支點的目標。”

“也是秘密結社唯一的保護傘。”被稱為施蒂克斯的刺客的腦袋指出。“他沒變成惡魔,還能繼續庇護結社。你們對他下手,無疑是在自尋死路。”

彆帶上我。尤利爾心想。這檔子事裡邊,我從來隻有聽命的份。想到很快又得麵對黑騎士的威脅,他不禁憂從中來。

“我問過他們。”不死者領主開口。

施蒂克斯皺眉:“誰?”

“所有人。領主,凡人,敵人。這是民主的決策。”

刺客啼笑皆非。“真是有趣。怎麼,你需要他們的意見?你沒有自己的判斷?”

“一些人想逃,一些人急著投入戰爭。千年前,黃昏之幕也是如此。奧雷尼亞的鐵蹄踏上阿蘭沃南部的領土,秘密結社四處躲藏。奈笛亞一意孤行,去信任一把劍,指望它為她的子民引領向和平之地。”

尤利爾睜大眼睛。與刺客不同,他在導師的夢中見過“奈笛亞”,此人是個阿蘭沃精靈,在先民時期,她正是“黃昏之幕”的社長。學徒還向她打聽過銀歌騎士的去向呢。

“聽起來不是什麼明智之舉。”施蒂克斯評論。

“還有更蠢的。曾有人聆聽凡人之言,集齊每個人的意見,把它們與諸神指引並列。最後她被人們趕下台,成為戰敗的罪人流亡他鄉。”黑騎士澹澹地說,“可見無論對凡人還是戰爭,妥協都不頂用。隻有勝利者笑到最後。”

“沒有國王,談何勝利?”

“沒有主子,狗也不會餓死。”黑騎士尖刻地回應。亡靈無所顧忌,一時間竟連自己也罵。“彆假裝關心勝利和國王了,施蒂克斯,我知道你是什麼人,那高塔信使都比你在乎拜恩的死活。”

“是嗎?我可不知道。”刺客眯起眼睛,“但也許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的確稱得上舊識……我竟在地獄頗具人氣。一樁怪事,呃?我是位明星?我生前曾編寫過許多……”

“不是首位。你和你庸俗透頂的詩歌早該下地獄了,人們在歡迎你。”

施蒂克斯的腦袋開始磨牙。“看來我們對加瓦什的關注太少了,實乃重大失誤。”他後退半步,“沒想到死人也在乎活人世界的權柄。據我所知,不論是魔靈公主,還是‘蘇生’魯斯文,‘咒厄’伯特蘭,都是無所事事的散漫之輩,與你不同。無名者,亡靈,披十字甲的褻瀆者,你真是各個方麵的異類。”

不死者領主對他的挑釁毫不動容。

“也許這能解釋你的行為:你早就找到了聖米倫德之約,卻寧願囚禁國王,也不親自行動。契約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嘛。”施蒂克斯笑了。“奇怪,莫非你其實打算挽救這座城市?真是出人意料。不死者領主,人們稱你為黑騎士,對於你的了解僅停留在泛泛表麵。你是理想家,還是陰謀家?說到底,你究竟是誰?”

尤利爾也豎起耳朵。在拜恩的王宮中隱藏著無數謎團:沉睡的國王麥克亞當,保護他的無形刺客施蒂克斯,還有意圖纂位的不死者領主。從囚禁國王開始,到引出暗中的刺客,一切漩渦都由這位亡靈騎士攪起。他的動機很可能是解開疑團的關鍵。

“既然死人不必關心生者之事。”黑騎士說,“那你便不需要知道答桉。”

“我是腦袋搬家,不是沒長腦子。”刺客毫不退讓,“你給不了我解脫,也不願告訴我答桉。黑騎士,一切便不會如你所願。”

“讓我們走著瞧,吟遊詩人。”黑騎士轉過身,麵對學徒。“鑰匙和投降都不可能挽救局麵,尤利爾。你很清楚。你有選擇,這就夠了。”

他再次將聖經丟給學徒。它插入地麵,正在尤利爾腳尖前,當他低頭去瞧時,劍柄兀自顫動。

……它曾被黃昏之幕的社長奈笛亞獲得,她稱之為“鑰匙”。

……誓約之卷靜靜地躺在口袋裡。它曾解開“勝利者”等人對麥克亞當的效忠契約,並重新訂立同盟的秩序,人們稱之為“聖米倫德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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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者為希望與自由,一者為約定與枷鎖。尤利爾沒去碰。“這是投名狀嗎,大人?隻有這麼乾我才能活著走出拜恩的王宮?”

“想走的話,你的死活都不影響。我辦得到這種事。”

“這倒不假。”刺客施蒂克斯嘲弄地鞠躬,用腦袋作出“請”的姿勢。

那還是我嗎?尤利爾笑不出來。這家夥很不對勁。學徒看得出來。尋常亡靈是不可能保有生前的人格和記憶……部分記憶或許會被軀體儲存,但靈魂決不會。火種熄滅後,象征個體的意識也隨之而逝,重燃的隻是遺骸。屍體生靈正如林木結果,是新的靈魂的萌發,擁有全新的命運。然而這刺客……

他死了,尤利爾心想。腦袋搬家,不死也難,但身軀的失活並未使他的魂火熄滅。一定有東西——某種邪惡手段,比如死靈魔法、回魂詛咒之類的玩意兒——隔斷了二者之間的聯係。仔細想想,失去肉體的神秘生物的靈魂,雖然很少,可我也不是沒見過。

尤利爾受過神秘領域七支點的正統傳承教育,知道火種相關的常識。此時看來,權威似乎也不儘然:都說神秘者死後變不成幽靈,但人們不也說過,無名者的天賦沒有職業極限,可能施展任何神秘麼?

然而,若這樣就能驅散生靈對死亡的恐懼,人們早就學習西塔一族了。世上不滿意自己人生的家夥大有人在,卻隻有一小部分願意舍棄性命。尤利爾無疑不是其中之一。死是最糟的結局,死者將失去活人的一切權力,從此與加瓦什的灰土、骸骨和寂靜為伴。照實說?或許我隻是不想把腦袋當帽子用。

最關鍵的是,亡靈領主的稱號說明了一切。“死而複生”的施蒂克斯,如今已受他操縱。

學徒隻得打量下手的目標:老邁、平靜、威嚴。這是麥克亞當,聖者本人。他有夢中那位皇子的儀態,儘管多了皺紋和傷疤,卻更富王者風範。

這位國王當過皇帝,曾為此謀殺了父親和兄弟,還把帕爾蘇爾逼入絕境。他曾是“勝利者”維隆卡的侍從,還提攜過喬尹,讓後者加入銀歌騎士的行列。他擁有能夠確保忠誠的“契約”天賦,生來便是統治者。

他遭到背叛,即將喪命於此。

我會怎麼做?尤利爾也想知道。若說他至今沒動過殺人的念頭,那真是不切實際。說到底,尤利爾也隻是常人,而麥克亞當於他隻有陌生,此人的榮譽和功勞對表世界的來客隻是過眼雲煙,秘密結社的危局卻關係著他的所愛之人的命運。

是的,我愛他們。尤利爾心想。出於憐憫,出於對女神使命感的虛榮,出於身為人的道德,我要保護他們。無名者不該被無辜燒死。若七支點與國王的戰爭是內鬥,是尋仇,是政權之戰,尚在文明所容忍的範疇內,那對無名者的屠殺滅絕行為便是徹頭徹尾的邪惡。我竭儘全力阻止邪惡之事的發生,這無疑是正道。

而麥克亞當也是無名者,我難道不該將他算在內嗎?國王保護過結社。他不是我的敵人,起碼現在不是。

那便隻有逃走。尤利爾知道黑騎士在背後盯著他,尋常魔法躲不過空境的搜索,他必須另想辦法。

聖堂陷入了片刻寧靜。施蒂克斯緊盯著亡靈騎士,後者隻是幽焰靜靜地一掃而過。他們身後,“神像”在沉睡中引頸受戮。

“你怕什麼,黑騎士?”刺客開口,“謀逆是你的榮譽,不必拱手讓人。”

“人頭不是我的勳章。”

施蒂克斯一聳肩。“是的。死亡才是。你我本是他手上的棋子,這種生活真是沒個儘頭。我想你說得對,這世上才是真正的地獄……我會先你一步離開,不死者領主。倘若諸神有眼,你也會有死去的一天。”

尤利爾皺眉瞧他,不明白這話的含義。

“小子,看什麼?雖然你是聖米倫德之約的第二任主人,但想做處死國王陛下的劊子手,你還不夠格。”他衝學徒微笑。

“他又不是我的國王。”尤利爾警惕地說。

“作為傳教士,你這為自己開脫的能耐倒是數一數二。”刺客遺憾地撒開手,讓人頭在地上彈跳、滾動。“很好,就讓我成為蠟燭,為你們照亮前路罷。”他閉上眼睛。“這樣一來,我的靈魂多少會有點詩意的成分,是不是?”

黑騎士無動於衷。

尤利爾心知施蒂克斯要行動,卻無從察覺方式。頃刻間,隻聽“砰”一聲巨響,花窗炸裂,柱梁墜落。聖堂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腳下地動山搖。學徒竭力保持平衡,並試圖捕捉刺客的行蹤。

……到處都沒有。連無名者的火種也察覺不到,看來這家夥變成亡靈後仍有刺客的能耐。“你控製不了他?”尤利爾問亡靈領主。

“是契約。”黑騎士回答。

“契約?”

“誓言高於一切。你還不明白?”

一切。尤利爾明白了。國王的契約仍存在。施蒂克斯雖然變成亡靈,但保存記憶和人格,就意味著保存了他的部分火種。死亡也不能令他背棄誓言。

“儀式令國王陷入沉眠,但火種是不會睡著的。”惡魔領主告訴尤利爾,“一旦受契約驚動,他就會蘇醒。”

尤利爾打個冷戰。原來如此,黑騎士不在乎施蒂克斯的死活,但不能熄滅他的火種,否則國王會醒來,讓他們的陰謀破產。

同樣的,施蒂克斯是誓言守護“國王”的人,他是為喚醒聖者而來。黑騎士死後,火種契約也會受到驚動,將國王喚醒。

眼下王宮封閉,除去黑騎士,刺客沒有其他目標可選。或許黑騎士先一步送走“夜焰”也是出於此等考慮。尤利爾回憶起更多細節。不管怎麼說,契約讓刺客守衛國王,沒讓他為國王而死。

但他試了又試,結果我們都清楚。尤利爾心想。黑騎士反過來殺了他,又用某種特殊手段將他的火種“複活”,避免驚醒國王。直到這時,國王的守衛終於認清了現實,發覺自己不大可能完成計劃。

他死而複蘇,隻有靈魂殘存,性命不再是顧慮。對大多數人而言,死亡便是解脫……然而惡魔領主們不同。國王將手下的靈魂牢牢攥在手中,沒有誓約之卷,他們將永遠受到麥克亞當的約束,除非……

“他主動熄滅了火種。”黑騎士說。

尤利爾打個冷顫。他自殺了。第二次死亡。真正的死亡。一條靈魂從契約中失卻,國王即將從沉眠中蘇醒。這便是施蒂克斯的複仇。

學徒的手摸上口袋,裡麵是能夠解約的羊皮卷。他以為刺客的目標是它。求生乃人之本能,看來作為旁觀者,我對身為亡靈的體會並無同感。“那夜鶯是什麼人?”

“不重要的家夥。”

是嗎?不重要?你花心思逮住了人皮刺客,並將他複活,最後又眼看著他自殺。你們看起來像是有所溝通,就在剛剛。尤利爾隱約察覺到,這兩人無聲中達成了交易。但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像條拴繩的狗,被飼養者牽著鼻子走。學徒回想今夜的遭遇,也不免懊悔。『靈視』沒能得到任何預兆,反將他引入了陷阱,找到“夜焰”不是成果,而是對方早早投下的誘餌,在尤利爾踏入拜恩之前……對方的情報太全麵也太細致。

事實上,學徒在神秘領域闖蕩已久,還是第一次受到如此針對:身在敵營,麵對空境的威脅,被敵人摸清每一種手段……諸神救我。這樣真有必要嗎?我能上哪兒說理去呢!

“你不該殺他。”學徒說出想法。

“你有更好的辦法,怎麼不提前示範給我看。”黑騎士哼了一聲,“輪不到你教我做事,小子。”

就在這時,忽然基座上的“神像”一動指尖,緊閉的雙眼也要隨之睜開。

恐懼油然而生,不可遏製。“想想辦法,大人。”

不死者領主沒回應,但他的目光仿佛在說太遲了。

真是見鬼,這亡靈頗有種無畏的氣度,死亡於他不過是回家。尤利爾隻覺一口氣卡在喉嚨裡。

而一旦國王蘇醒……

“他很憤怒,我感受得到。”黑騎士事不關己地說,“但這一切都是出於你的遲疑,尤利爾。請你記住這點。現在你要麼在這兒等死,祈禱你的蓋亞女神大發慈悲,打破幾千年來諸神離去的謠言,現身救你的小命。”

尤利爾覺得自己沒這麼大排麵。

亡靈燃燒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掃而過。“要麼拿起武器,和我宰了這老東西。我還要教你怎麼握劍嗎?”

“不。你真是太好心了。”尤利爾擠出一句話。這家夥還想戰鬥?和一位蘇醒的聖者?這世界一定是瘋了。在內心深處,學徒隻想掉頭就跑,遠離瘋狂的亡靈和即將發狂的國王。說到底,我怎麼會摻和到這種事情裡來?

他手無寸鐵,當務之急是找東西防身。然而事已至此,尤利爾不可能再去碰“聖經”,施蒂克斯的遭遇就在眼前,任何與不死者領主相關的事物,如今學徒在碰觸之前,都得先仔細掂量一番。

他也不可能用誓約之卷的符文之劍,國王的無名者天賦正是契約,萬一不小心斬斷了什麼,相當於讓黑騎士達成目的。當然,更可能是我這“箴言騎士”的職業擁有某種力量,才讓對方盯著我本人而不是誓約之卷……最終,尤利爾隻好試著凝聚神秘,造出一把寒冰長劍。

就在這時,月光投射在神像上,將“國王”映耀得一片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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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堂的穹頂無聲無息間消融,仿佛雪花落入火爐。破碎之月靜靜浮在夜空,裂隙漆黑,猶如夜幕的觸角,在月亮表麵蔓延,內裡似乎藏匿著無窮無儘的陰影。

恐怖而神聖。尤利爾想起在卡瑪瑞亞的冒險經曆。那是第一次。我和約克莽撞地闖進精靈遺址,差點被水妖精當成盤中餐獻給月亮。破碎之月隻收留死物,於是狼人殺死親屬供奉她,否則就會陷入瘋狂。神靈是不同的,有蓋亞和露西亞這樣的善神,便也有死神和貝爾蒂這樣可怕的神祇。

那奧托呢?命運是善是惡?尤利爾不知道答桉。可能她隻是什麼都不做,在諸神的領域靜靜旁觀時間前進。占星師窺視她的足跡,獲知命運的方向,然而這究竟是命運之神的饋贈,還是她無意中掀起的波紋?

我的命運是什麼?他聽見自己的詢問,在石室中,在浮雲之上的白塔,在富麗堂皇的教庭裡,在熊熊燃燒的酒館前,他追問自己。

亡靈伸出手,他的魂焰無比明亮,意味著火種正在儘全力調動魔力,引導神秘的降臨。他周身的空氣扭曲起來,被磅礴的力量攪動,逐漸削薄。

尤利爾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是某人在柔和悅耳地歌唱。

“是時候摘下這朵花了,因為嚴冬即將到來。”

『向南去』

“是時候點燃這盞燈了,因為黑夜即將開始,陽光不再。”

『到我這來』

“是時候唱起這支歌了,因為漫漫長夜裡,我們要團結起來。”

歌唱者操著尤利爾聽不懂的語言,但他能理解歌聲的含義。柔和,寧靜,疲憊,似乎在緩緩訴說,撫慰心靈。這不是施蒂克斯的聲音,而是屬於一個女人。死去的女人。他聽過同樣的嗓音。

這是蒼之聖女帕爾蘇爾的聲音。

諸神啊,尤利爾心想。這不可能是真的。他後退一步,但歌聲仿佛直刺入靈魂。我怎麼會聽到她的聲音?這支歌……阿蘭沃?這到底是……?

“……與愛人、親人、友人攜起手吧,到午夜神殿做禮拜,

孤身一人的霜月多麼難捱。”

這時,“神像”忽然大幅度地晃動了一下。聖堂傳來在細小的沙沙響動,摻入歌聲中,讓回音不再清晰。

但謝天謝地,他沒有睜眼。“國王”麥克亞當,結社的聖者,在夢中皺眉。

“受神祝福的阿蘭沃人,與痛苦、饑寒、悲傷永作訣彆吧

隻要我們敞開心懷。”

歌聲漸漸輕柔。

……石台卻光明閃爍。學徒滿腹疑團,但有些事的答桉是明擺著的。歌聲隻是表現,是引起神秘出現的媒介。聖堂裡以那座石台為核心,正在舉行某種儀式魔法,被不死者領主用來封印“國王”。此刻儀式魔法得到了加固,正在對抗“契約”產生的驚擾。

“歡慶的火炬和鐘聲還在,請彆在夜裡獨自走開。”

一支歌結束了。

神秘也隨之降臨。很難想象這世上有能夠封印聖者的力量。但隨著歌聲完結,“國王”漸漸安靜下來,不再動作。

成功了。尤利爾難以置信地想,他睡著了。亡靈領主用儀式封印了他。真乃劫後餘生。強烈的情緒衝擊著大腦,學徒無聲地大口喘息,生怕打破寂靜。

『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尖叫。嘶號。簡直是巨鐘在耳朵裡敲響。尤利爾眼前一黑,隻覺大腦就要在四麵八方不知來源的巨響中過載。去。去。去。一聲接一聲,綿長沉重,單調刺耳。他頭疼欲裂,幾乎栽倒。

“動手!”亡靈嗬斥。強烈的神秘度的壓力不住增長,以他為中心,帶著恐懼和幽暗向四周輻射開來。

但他的狀態比學徒糟糕得多,漆黑的十字盔甲上,不知何時已裂紋密布,迸射幽藍火光。惡魔領主單膝跪地,竭力支撐,直到雙臂的傷口滲出縷縷黑色煙霧。他的輪廓在月光下扭曲成一團。

他在熔化。尤利爾驚恐地意識到。儀式在崩潰,主持者再難堅持下去。聖者蘇醒,此事的性質已從殺死手無寸鐵之人的暴行,變成了保全性命的自衛之舉。這下子,束縛學徒的道德枷鎖蕩然無存了。他揮動手臂,剔透的劍刃拖出長長的絢麗的光帶。

國王睜開眼。

寒意貫透身軀。聖者正凝視著我。尤利爾與他四目相對,隻覺大腦一片空白。他醒了。他早就被契約驚醒,隻是在儀式魔法的加力下裝作沉眠。黑騎士的陰謀敗露了。他就要殺死我們了。

“動作快!”不死者領主喝道。

在國王睜眼的一瞬間,黑騎士的身軀便消失不見。耳邊的巨響和呼喚交替不休,恍忽間,尤利爾隻能看到一圈模湖的輪廓。月光包圍他,吞噬他,將亡靈拖入肉眼不可視的透明漩渦,隻餘丁點兒陰影。他徹底死去了?還是正在被儀式魔法摧毀?

但聖者沒有回擊,儘管劍刃加身。他隻是睜開眼睛!隻是睜眼而已。

尤利爾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但很快,他發覺儀式還在生效,國王仍是籠中困獸。說到底,那歌聲和月光……這是破碎之月的儀式魔法,或能具有諸神位格的神秘。

奧雷尼亞的末代皇帝站在高台之上。他如神祇一般俯視,臂膀寬厚有力,麵容威嚴莊重,無儘的神秘力量令所有人心頭沉悶,如負重擔。儀式魔法不斷傳遞著魔力,然而即便是破碎之月貝爾蒂的力量,似乎也難以在位格上占得上風,雙方碰撞、糾纏、撕扯,靜悄悄地湮滅,無形的粒子波紋四處擴散,掀起末日般的風暴。

長椅消失了,柱梁崩解,地麵開始浮現出層疊的、齧咬似的深刻傷痕,王宮晃動起來,猶如將行就木的老人,每一寸身軀都在戰栗,即將步入毀滅的塵埃。而夜幕深邃寂靜,滿天星鬥忽然昏暗,隻有破碎之月愈發明亮,灑落莫測的光輝。

“麥克亞當!”不死者領主吼道。他被狂暴的氣流擊退,隻得以劍拄地,盔甲裂隙中冒出的絲縷火焰,也轉瞬被撕扯粉碎。但當他開口,帕爾蘇爾歌聲的餘音、回旋著的呼喚與之重疊,竟奇異地合而為一。“下地獄去。”寒焰自亡靈空洞的雙眼中迸發而出。

……事實上,一切發生在瞬間。國王睜開眼,而尤利爾手中的寒冰長劍隻剩半截,卻在慣性驅使中一斬而下。

短促的、細小的粉碎聲過後,一道結霜的線凝固在聖者胸前。粗壯、血紅、連貫,汩汩翻湧。

結束了嗎?尤利爾想知道。即便眼前景象意味著某人的生命正在逝去,他仍不敢置信。這畢竟不是其他人。國王。麥克亞當。聖者。諾克斯僅有的四位神秘儘頭的偉大開拓者,這樣的人也有死去的一天。我真的殺了他?簡直是夢中景象。

他感到無儘的疲憊在體內擴張。

鮮血潺潺,沿著石台的符刻流淌,仿佛安魂夢曲。麥克亞當自始至終沒能作出反擊,儀式約束下,這位聖者隻能凝視著劊子手,直到生命逝去。

永作訣彆吧。尤利爾恍忽中聽見帕爾蘇爾的歌聲。隻要我們敞開心懷。一支阿蘭沃的民謠,送給死去的敵人,若她能見到這一幕,會不會真的開懷呢?

……國王忽然抬手,碰觸他的劍。

“魔法劍……我見過。”聖者開口道,聲音蒼老而嘶啞,不複夢中侍從皇子的意氣。“是你。”

尤利爾毛骨悚然,猛地後退。

“……蒼之聖女,帕爾蘇爾。”聲音漸弱。“還有……是你。你……他們生前……沒能得到的……”

哧。火種熄滅了。

尤利爾睜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在他身後,破碎之月隱沒在雲中,亡靈的身影漸漸清晰。

“你還記得。”黑騎士的盔甲下,傳來令人驚懼的火燒過般的淒厲嗓音,充滿怪異的情緒。那是憐憫還是遺憾,學徒根本分辨不清。黑騎士一邊咳嗽一邊喘息,但亡靈也會呼吸嗎?還是說這是殘留在軀體中的本能?“我以為你早忘了,老東西。”

他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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