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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坐了……”
恐懼來得並不突然。尤利爾聽見自己的聲音,卻仿佛出自他人之口。他的身體僵硬得好似木柴,舌頭自然也不怎麼好使。而由於背對著列車,學徒隻能從站牌的玻璃上看到身後逐漸打開的車門,這加劇了恐慌。
不對勁。一切都不太對。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回答。我在和誰說話?但對方確實說通用語沒錯……事態似乎沿著超乎想象的方向發展。學徒心想,接下來會怎樣呢?
最糟糕的結果,似乎也不過是沒命而已。與其被饑餓和寒冷帶離世界,意外送命反倒讓他有些坦然。尤利爾咽了口口水,腦子裡轉動著時而大膽、時而悲觀的怪異念頭。他知道自己該集中精力,可他的確害怕,怕得要命,以至於無法認真思考。
『蓋亞將守衛行善者,以贖罪之心為信仰之源……』
也許向蓋亞祈禱能逃過一劫。尤利爾想到這件事是在默念出福音之後。我的行動完全出自本能,誰能說我沒有虔誠的贖罪之心?但他絞儘腦汁,也沒想到下一句話是什麼。尤利爾在修道院長大,按理說他不該將福音忘得這麼快。我怎麼就沒把全本書背下來呢?
“你背下來也沒用,蓋亞早就死了。”對方沒好氣地說,“你到底上不上來,是打算在車站凍死嗎?”
就在這時,尤利爾看見了玻璃中的倒影。
一個深藍色格子短裙製服、戴著白手套和小巧貝雷帽的少女站在站台上。她的帽子朝左歪,劉海右邊厚、左邊稀疏,眉毛生氣地扭結。她的上衣有一角塞進腰帶裡,扣子半扣不扣(由於體型原因,隻有這裡屬實有情可原),絲巾皺巴巴地穿過胸前。
她的領子彆著磨損的徽章,連徽章的字母都跟著邋遢起來,非要人把腦袋斜下去六十度才能讀得清楚。
『浮雲列車檢票員:d.d』
“你、你是人類?”尤利爾試探著發問。也許因為少女並沒有露出什麼恐怖的姿態,言談舉止像極了隨處可見的年輕女郎,竟讓人升不起提防的念頭。學徒甚至覺得她很熟悉。
“我?我是檢票員,不是什麼人類。”結果,檢票員小姐仿佛全然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似的,以一副不耐煩的姿態說。
她昂起下巴,耳朵上的珍珠墜搖了搖,淺棕色的發梢纏在了上麵。“你上不上車?不上車就趕緊去死。”
等等,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人類是個職業……尤利爾被這種不按套路的回答和重複的反問打蒙了。一時間,他隻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但不管怎麼說,他是瘋了才會坐上一列可疑的幽靈列車。
畢竟,誰知道它會開到哪裡,總不可能是南城吧?七歲時尤利爾會相信童話,十七歲他寧願給彆人講童話故事,好歹這樣還可能有錢賺。
“南城?那麼近?”檢票員小姐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這時尤利爾才注意到,她的瞳孔是很淺的藍色。“隻有三英裡,這點距離你走著都能回去了!乾嘛這麼拚命?寂靜學派沒教過你們選擇高效方法嗎?我敢說,德拉,這比你的占卜好用多了……”
尤利爾扭過頭,滿臉茫然的看著她。他不知道為什麼南城與鬆比格勒隻有三公裡的距離,也不知道寂靜學派和德拉是什麼,但他一點也不害怕了。
d.d小姐還在那裡喋喋不休。
有什麼可怕的存在會偽裝成一個人畜無害的女孩子,還穿著古怪的製服在站台上對著陌生人大倒苦水麼?
尤利爾發誓,在任何一本有著正經出版社的福音書上都不可能找到有類似描述的邪神。伊士曼信仰女神蓋亞,祂是一個莊重肅穆的神祇,而與之對應的惡魔都是凶殘、瘋狂的墮落者。
這兩者的畫風差彆過大,強行覆蓋到一起,屬實令他困擾。
可這列奇異的列車停在這裡,總該是有原因的,即便這與他可能沒什麼關係,但不妨做出假設。於是學徒大著膽子,打斷了對方的古怪言語:“你……你能送我回家?”
“做夢!我是檢票員,不是列車司機,你就不怕我開到花壇裡去?”黛布拉義正言辭地拒絕。
……尤利爾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噴泉,決定接受“噴泉又不是花壇”這樣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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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你為什麼會……”尤利爾絞儘腦汁,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形容一下現在麵臨的局麵。他指了指幽靈般的詭異列車,又指了指黛布拉——結果被少女拍了下手背:“不禮貌的家夥!”
學徒覺得自己十分無辜。
“上車吧,在同一站停留太久可不行。上車後會有乘務員給你解釋的,彆在這裡浪費時間了,你不冷嗎?”黛布拉一揮手。
“可是,這不是去南城的公交——”
“它的確不是公交,但送你到南城卻沒問題。”
檢票員小姐拉住學徒的手腕,半強迫地拽他上了車,尤利爾嚇得拚命掙紮,卻發覺對方的纖細手指實則力比鐵鉗:“什……?等等!你不能……彆……救命啊!”
這樣扭動著不配合的過程中,學徒不經意間看到了鐘樓。夜幕在雪停後變得澄淨起來,星光籠罩著十二刻度的底盤。
他的眼神一下子凝固了。
列車停時是午夜;
他與黛布拉交流了幾句,慢吞吞的磨蹭了一會兒後,依然是午夜。
……時鐘靜止了。
這一瞬間的愣神,尤利爾就被拽上了車。他絕望的看著灰撲撲的車門合攏,被檢票員小姐粗暴地按在椅子上。她在他肩上一扯,座位發出吱的一聲,吐出一條帶皮扣的繩子來。“這是‘安全帶’。”
列車上的座位是那種柔軟的皮椅,尤利爾在王國列車的宣傳單上見過。不過那輛列車已經停運了,原因就是莫裡斯山脈的隧道塌方,導致伊士曼王國唯一的一條鐵路暫時無法投入使用。
可學徒坐在上麵,一點也沒有安心的感覺。黛布拉把他捆在椅子上,但他其實並不是一動不能動。既然如此,繩子有什麼用?更尷尬的是,那件格子製服晃得他眼前發暈。
千萬彆再看過去,尤利爾心想。他趕緊轉過臉,四處打量這一段車廂。
整齊的座椅排列在兩側牆邊,中間留出的空隙很大;地上鋪著一層地毯,被兩個人踩得滿是雪水腳印,讓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慚愧;銀灰色車身的內裡是光滑的鐵壁,似乎工人忘記了給它刷上防鏽蝕的白漆。
除了車身兩側都存在的車門,還有大塊的玻璃嵌在鐵壁上,它們比商店的櫥窗還要明亮、潔淨。外麵的景物被亮處的車內景色覆蓋,不過學徒小心翼翼地望了一圈,卻沒有找到照明的燈泡。
車站裡的亮光。學徒心想。我敢肯定那時候燈箱熄滅了。他不禁吞了吞口水。
尤利爾相信,從來沒有哪一個洗衣店的學徒會擁有這樣的經曆——伊士曼王國崇拜女神不假,但人們都很理智的把它當做一種純粹的信仰而非事實。惡魔是虛幻的,神也不存在於物質世界。
前者或許會在某個人的心底出現,鬼祟的蠱惑他墮落,而後堆積的陰暗最終釀成惡果——這就是人的惡意。
後者則是人們喜愛的,那些美德與善行的化身,當一個人虔心敬奉著祂,自然就會得到幸福和安寧。
而一列能夠行駛在馬路上、在午夜時分穿梭城市的半透明列車?福音書上沒有記載,尤利爾也沒聽過類似的都市傳說。
它像是人類不可知的神秘,是夜晚萬物安睡時永不停歇的幻影載具。不管怎麼說,尤利爾覺得自己不該坐在這兒,卻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他懷疑自己被某種神秘力量引誘,但無法列出實據。真是活見鬼。說實話,他既恐懼又期待,仿佛命運從此通往了未知的方向。沒人說得清好壞。
嘀嘀——
“歡迎乘坐浮雲列車,請從對應車門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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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即將啟動。”
悅耳的聲音在車廂內回蕩,讓人無從分辨來源。如果不是將音箱設置在了牆壁內部,那麼就隻有與燈光同樣的解釋了。天知道的解釋。可能列車就是這樣?
尤利爾沒坐過任何列車。伊士曼的鐵路似乎才建成不久,他隱約記得報紙上貼過噴著白氣的火車頭的照片。那是幾個月前的時候了?
然而除了皮椅,這輛列車好像完全沒有與王國列車相似的地方。首先它不需要軌道;其次,它可以穿入噴水池的雕像……等等,難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係嗎?因果關係?學徒胡思亂想。
“好了。”而就在這時,黛布拉總算係好了安全帶。她似乎是帶著一種奇怪的心滿意足的感受,挺著腰背直直坐下來,位置就在學徒的正對麵。尤利爾注意到,她並沒有給自己係上‘安全帶’。
“接下來,我們有三英裡的路程要走。”檢票員小姐說道。
三英裡和七站地。學徒突然意識到,對方指的可能是直線距離……
他的心臟忽然加速跳動起來。
……緊接著,仿佛是手柄被猛的一推到底,與停車時逐漸降速完全不同的,最前端的車輪瘋狂的轉動起來——列車宛如箭矢脫離弓弦一般衝出了車站。
推背感幾乎讓繃緊的安全帶鬆弛下來。
尤利爾發出一聲尖叫。他從來沒有過這麼刺激的感受,因為沒有任何一輛公交車敢於在城市裡用如此離譜的速度運送乘客,不過今夜他體會到了——這種超乎想象、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撞死在什麼障礙物上的瘋狂極速!
還好,這輛車是可以穿過物質的……學徒在第一聲克製不住的尖叫過後,立即意識到了這點。他在檢票員小姐嘲笑的眼神中閉上嘴,腦袋瓜裡卻還轟轟響個不停。
然而忽然之間,就在列車可能存在的發動機發出咆哮的瞬間——
尤利爾睜大了眼睛,他看著前麵的座椅毫無預兆的變得虛幻起來,緊接著是桌子和牆壁。而作為車窗的玻璃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可憐的學徒都一無所知。
列車消失了。
而他一頭撞上了街道拐角處的噴泉雕塑。
很難說有什麼人會在此刻依然保持冷靜。尤利爾聽見自己在尖叫,看見自己的手腳在空中掙紮。然而在他還沒回過神的時候,雕塑倏忽遠去;而等聲音在車壁上反彈回來,尤利爾已經以一種詭異的懸空狀態,穿過了無數麵牆壁和影影綽綽的一堆東西。
他就這麼一路尖叫著跨越了鬆比格勒到南城的三英裡,而後重重的摔在地上。安全帶已經被掙開了,洗衣店學徒就這麼茫然的摔在地上,腦子裡嗡嗡作響。
短暫的路程耗時也短暫,尤利爾還沒來得及反應,列車就已經停止了。
而後處於懵逼狀態的學徒感到自己腰上挨了一腳。“看夠了沒有?”
被冷不丁這麼一喝,尤利爾這才擺脫了循環撞牆的刺激。他無意識的眨了眨酸痛的眼睛,一邊咳嗽一邊拚命地喘著氣。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他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
黛布拉等到車門大開,一腳蹬在他的肩膀上。她的高跟鞋帶來刺痛,學徒呻吟著抗議。“無禮之徒。”檢票員小姐一肚子不滿。她脫下鞋子,用將學徒拖進車廂的力氣把他推了出去,然後拎起鞋子蹦跳著回到座位。
尤利爾頭暈目眩地躺在石階上。就這樣幾分鐘後,他感到腰酸背痛,但更多的是灼熱。
夏日的陽光灑在了他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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