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許多年前,馮紫英跟隨周進,參與開發紫檀堡時,奉命籌建千紫紡織廠,生產一些奇裝異服,賺得盆滿缽滿。
也真是因為如此,即便後來紫檀堡大爆炸,千紫紡織廠毀於一旦,但馮家人參與紡織行業的熱情,卻並沒有消退,反而日見高漲。
隨著馮紫英南下鬆江,當時的神武將軍府便先後在明州、姑蘇、湖州、金陵等地,營建了數家紡織廠,以此作為家族產業的拓展方向。
這麼多年下來,馮家人在南方紡織行業中,逐漸站穩了腳跟,僅金陵紡織廠便有員工上千人,年產值約有上百萬兩銀子,產品暢銷海內外。
馮家人從這個行業中,得到了足夠多的甜頭,自然不肯輕易退出去了。
但這對馮唐、馮紫英父子倆的仕途,卻產生了一些不利的影響。
馮唐倒也罷了。他本來就年紀大了,再做一屆議政院議政大臣,差不多也就到了回家養老的時候了。
議政院議政大臣雖然風光,但卻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遇到有爭議的議案,支持者和反對者都有,無論馮唐怎樣表態,都有可能得罪一部分人。
馮唐便想著,儘早退下來也行,金陵新民朝廷不同於以往任何朝代,他這個頑固老官僚,還真有一點兒不太適應啊。
但馮紫英卻有些不同了。他是周進舊友,又具有經商、理財能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有可能是未來的內閣首輔人選之一。
然而,樹大招風,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因此,在馮紫英調任回京的問題上,馮家人暗中運作了許多回,但卻總是半途而廢,沒有一次成功過。
除了馮紫英沒有功名在身這個不足之處,他最大的硬傷,還是馮家人在江南一帶,有著好幾家規模頗大的紡織廠,不符合金陵新民朝廷所堅持的“官商分離”的基本原則。
當然,考慮到大周朝的實際情況,不可能完全執行這一條禁令,但主政官員在其任職所在地,不能有任何工礦商貿產業,卻是毫無爭議的了。
若是有主政官員不體麵,便有新聞媒介幫助該官員體麵,那些新聞狗仔的鼻子比狗還靈,隻要報道出來,各級監察部門便會聞風而動,哪個官員敢這麼大膽?
回到馮紫英的人事動議上來,你馮紫英若是返回江南任職,無論是出任南直隸行省總督,或是擔任內閣大臣,會不會對馮家人的紡織廠大開方便之門,進行利益輸送,這誰又說得清楚呢?
這些年來,馮紫英不是沒有調整任職的機會。至少有南直隸行省總督、商務部大臣兩個顯耀職位,曾經差一點兒就落在了馮紫英頭上,但因為馮家人在江南一帶紡織行業的多處布局,讓他的人事動議受到多方抵製,從而與這些職位擦肩而過。
馮紫英想到這一點,不禁有些欲哭無淚。
好在馮唐萌生退意之後,對於馮紫英的仕途便更為看重起來,他已經著手考慮將馮家人在江南一帶紡織行業中退出,隻是一直找不到人接盤。
西北勸降特使韓奇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希望馮家人的各家紡織廠,從袁綿侯、李過之兩部人馬中,招收一批士卒做事,自然是討了一個沒趣。
這一天,冬日的陽光慵懶地灑在三晉行省巡撫衙門的庭院裡,斑駁的樹影在地上搖曳。馮紫英正坐在書房中,手中把玩著一隻精美的茶盞,目光卻透過窗戶,望向遠方,似在思索著什麼。
此時,管家匆匆走進來,神色有些緊張:“老爺,西北勸降特使韓奇韓大人來訪,說是有要事相商。”
馮紫英微微皺了皺眉,韓奇這個時候來,所為何事?他放下茶盞,整理了一下衣衫,說道:“請韓大人到花廳一敘。”
不多時,韓奇在管家的引領下走進了花廳。韓奇身材高大,麵容剛毅,眼神中透著一股精明與犀利。他見到馮紫英,連忙拱手行禮:“馮大人,許久不見,彆來無恙啊!”
馮紫英微笑著還禮:“韓大人客氣了,今日光臨寒舍,想必是有什麼要緊事吧?”
韓奇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道:“馮大人,實不相瞞,我今日前來,是想和您商議一件關乎兩家利益的大事。”
馮紫英心中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示意韓奇坐下說話。韓奇坐下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道:“馮大人,如今袁綿侯、李過之兩部人馬麵臨著士卒安置的難題。我尋思著,馮家人的紡織廠規模龐大,若是能從這兩部人馬中招收一批士卒做事,既能解決士卒的生計問題,又能為馮家人的紡織廠增添勞動力,可謂一舉兩得啊。”
馮紫英一聽,心中便明白了韓奇的來意。他微微搖頭,說道:“韓大人,您的想法固然是好,但卻不太現實啊。您也知道,我馮家正想著從江南一帶的紡織行業中退出,以便為我的仕途掃清障礙。在這個時候,我又怎麼可能擴大生產,廣招人手呢?”
韓奇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馮紫英會拒絕得如此乾脆。他沉吟片刻,說道:“馮大人,您為何要退出江南的紡織行業呢?這可是馮家的一大產業啊。”
馮紫英苦笑著說道:“韓大人就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大周朝推行官商分離製度,我馮家在江南的紡織廠,已經成為我仕途上的一大阻礙。若是不能妥善解決,我這輩子都彆想調任金陵了。”
韓奇聽了,心中暗自思忖。他知道,金陵乃是大周朝的首善之地,若是馮紫英能調任金陵,必定會在朝堂上擁有更大的話語權。而他自己,雖然因為妹妹韓雪是周進寵妃,外甥周登又被封為王爵,在朝堂上也有一定的地位,但與馮紫英相比,還是稍遜一籌。若是能幫助馮紫英解決這個難題,說不定能與他結成同盟,共同對抗其他勢力。
想到這裡,韓奇說道:“馮大人,我倒是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馮紫英眼中閃過一絲好奇,說道:“韓大人但說無妨。”
韓奇清了清嗓子,說道:“馮大人,您既然想從江南的紡織行業中退出,又麵臨著無人接盤的困境,何不將紡織廠搬遷到其他地方呢?”
馮紫英微微一愣,說道:“搬遷?搬到哪裡去呢?”
韓奇目光堅定地說道:“陝、豫、晉、鄂等省,尤其是三晉行省,更要重金布局。”
馮紫英心中一動,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但他還是有些疑惑,說道:“韓大人,為何要搬到這些地方呢?”
韓奇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景色,說道:“馮大人,您想想,陝、晉、豫、鄂等省地處內陸,資源豐富,勞動力成本低。而且,這些地方的紡織業相對落後,市場潛力巨大。若是您能將紡織廠搬遷到這些地方,不僅可以避開官商分離製度的限製,還能開拓新的市場,獲取更大的利益。”
馮紫英聽了,心中暗自點頭。韓奇說得確實有道理,但他還是有些擔心,說道:“韓大人,搬遷紡織廠可不是一件小事,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而且,在這些地方重新布局,也需要麵臨諸多的困難和挑戰。”
韓奇轉過身來,看著馮紫英,說道:“馮大人,我知道搬遷紡織廠會麵臨很多困難,但這也是解決您目前困境的唯一辦法。您若是擔心資金和人力的問題,我可以幫忙協調。至於在當地的布局,您在這些地方也有著諸多產業布局,想必也有一定的人脈和資源,隻要用心經營,一定能夠取得成功。”
馮紫英沉思良久,心中在權衡著利弊。他知道,韓奇的這個建議雖然冒險,但若是成功,不僅可以解決他仕途上的阻礙,還能為馮家帶來新的發展機遇。但若是失敗,不僅會讓馮家損失慘重,還會影響他的仕途。
韓奇見馮紫英有些猶豫,繼續說道:“馮大人,您再想想,您在陝、晉、豫、鄂等省有了產業布局,便不能在這些行省任職。那您除了調任金陵,還能前往哪裡做官呢?這可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啊。”
馮紫英聽了,心中豁然開朗。他興奮地一拍大腿,說道:“妙啊!韓大人,您的這個建議真是讓我茅塞頓開。隻是,此事事關重大,我還需要和家人商議一下。”
韓奇微笑著說道:“那是自然,馮大人不妨寫信給家裡,讓家人好好考慮一下。我相信,這對您和馮家來說,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江南春日清晨,霧氣還未完全散去,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灑在馮家大宅的青石板路上。馮家的家主馮唐,身著一襲素色長衫,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眉頭微蹙,手裡摩挲著一塊溫潤的玉佩,眼神中透著幾分憂慮。
近日,關於紡織廠搬遷一事,一直讓他心煩意亂。兒子馮紫英寫信來說堅決要搬,他二弟馮肅卻反對搬遷,讓他這位馮氏家主左右為難。
“家主,二老爺來了。”管家的聲音打破了廳中的寂靜。馮唐抬起頭,看到弟弟馮肅匆匆走進來。“大哥,這紡織廠搬遷的事兒,咱們可得好好合計合計。現在外麵的形勢不明朗,貿然搬遷,怕是會損失慘重啊。”馮肅一臉焦急地說道。
馮肅沒有官職在身,主要執掌家族產業,也難怪他對此事會如此上心。
馮唐歎了口氣,緩緩說道:“我又何嘗不知?這些紡織廠是咱們馮家的根基,這麼多年來,一直是咱們家族財富的重要來源。可如今,想找個合適的接盤人都難,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通報聲:“議政院議政大臣韓大人到!”馮唐和馮肅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絲詫異。兩人連忙起身,迎出門去。
韓老三身著一身黑色官服,氣宇軒昂,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見到馮唐和馮肅,他微微拱手,說道:“馮大人,馮員外,冒昧來訪,還望勿怪。”
馮唐連忙還禮,將韓老三迎進正廳。賓主落座後,韓老三也不繞彎子,直接切入正題:“馮大人,今日我來,是為了馮家紡織廠搬遷一事。”
馮唐心中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韓大人,這紡織廠搬遷之事,我們馮家一直猶豫不決。如今這局麵,實在是讓人難以抉擇啊。”
韓老三輕輕一笑,說道:“馮大人,您心中的顧慮我自然明白。不過,您有沒有想過,為何這麼長時間,都找不到合適的接盤人?”
馮唐心中一動,隱隱覺得韓老三話中有話,便問道:“還請韓大人明示。”
韓老三微微向前傾身,目光炯炯地說道:“馮老,據我所知,這背後有人在暗中使絆子,不想讓您順利轉讓紡織廠。他們的目的,就是想讓馮家人在仕途上陷入困境,從而削弱馮家在江南的影響力。”
馮唐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他一直覺得紡織廠轉讓一事太過蹊蹺,如今聽韓老三這麼一說,心中的疑慮得到了證實。“韓大人,您可有證據?”
韓老三搖了搖頭,說道:“證據暫時沒有,但此事八九不離十。馮大人,您現在已經到了斷尾求生的時候了。如果繼續猶豫不決,不僅紡織廠的問題解決不了,還可能會影響到馮家的未來。”
馮唐陷入了沉思,韓老三的話如同重錘一般,敲在他的心上。他想起了遠在三晉行省擔任巡撫的兒子馮紫英,若是馮家因為紡織廠轉讓的問題陷入困境,馮紫英想要重返中樞,爭奪內閣首輔之位,就會變得更加艱難。
“韓大人,您今日來,不隻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吧?”馮唐抬起頭,目光緊緊地盯著韓老三。
韓老三笑了笑,說道:“馮大人果然睿智。我今日來,是希望馮家能夠同意搬遷紡織廠。隻要馮家配合,我保證,馮家在這個過程中不會受到太大的損失。而且,我也是議政院議政大臣,在朝中也有些份量。若是馮家與我們韓家相互支持,日後必定能為馮家的關係網增添更多的助力。”
馮唐心中暗自思量,韓家在朝中的勢力確實不容小覷。若是能與韓家達成合作,對馮家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而且,韓奇作為西北勸降特使,他父親此次前來,必定是有備而來。如果能夠通過這次合作,解決紡織廠轉讓的問題,同時為馮紫英的未來鋪路,那也算是一舉兩得。
“好,韓大人,既然您都這麼說了,那我馮家就同意搬遷紡織廠。”馮唐咬了咬牙,做出了決定。
韓老三聞言,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馮大人果然豪爽。有了馮家的支持,袁綿侯、李過之兩部人馬的遣散問題,就有希望得到解決了。”
原來,袁綿侯和李過之兩部人馬在西北的戰事結束後,一直麵臨著遣散的難題。這些人若是安置不好,很可能會成為社會的不穩定因素。韓老三此次前來,就是希望借助馮家紡織廠的力量,為這兩部人馬提供一些就業機會。
在韓老三、韓奇的協調下,袁綿侯、李過之兩部將近兩千人進入馮家名下的諸多產業,解決了他們的生計問題。剩下的數千人,也在原任北直隸行省總督張詩卿的安排下,被收編為安西新軍,跟隨張詩卿前往金城,為安西王周寧就藩金城打前站。
隨著西北局勢的逐漸穩定,韓奇作為勸降特使的使命也宣告結束。他將前往春城,出任雲貴總督,為鎮南王周登就藩春城鋪路。而在這個過程中,馮紫英在三晉行省出力不少,為平定西北做出了很多貢獻。
然而,讓馮紫英有些意外的是,他並沒有能夠如願調入金陵任職,而是被任命為兩廣總督,前往羊城赴任。
得知這個消息後,馮紫英心中雖然有些失落,但很快便調整了心態。
他深知,按製,總督一級官員可以直接升任內閣首輔,而巡撫一級官員最多隻能升任內閣大臣,這其中的差距還是很大的。此次前往羊城擔任兩廣總督,雖然遠離了權力中心金陵,但卻為他爭奪內閣首輔之位提供了一個更有利的平台,也算是差強人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