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回不去了?”
離亭小山被金光籠罩。
謝玄衣伸手按在那層淡淡的金光壁壘之上,隻要他願意,滅之劍意隨時可以噴薄爆發,將金色結界擊穿,砸出一道缺口,但他並沒有這麼做。隔著一層金光,謝玄衣忽然聽見了不遠處的呼喊之聲,有劍氣流光掠過天頂,有飛梭刺破瘴氣,有戰車衝破群山,諸如此類的沉重聲音混雜在一起。他嘗試放出神念,在極限的感知範圍邊緣……他看到了熟悉的氣息,那是圓龜山的百花穀劍修,以及薑家修士。
不,不對。
怎麼會這樣?
肖祈出手,將自己帶離占腳山,此地應當是接近純白山的危險地帶……圓龜山修士怎會出現在此地?
“是啊。你不是都已經看見了麼?”
太子坐了下來,他坐回了輦車,順著謝玄衣神念掠出的方向遠眺。
遠處山海轟鳴。
隔著結界,隻能聽到輕輕的震顫之聲。
太子輕描淡寫說道:“大戰已經開始了……所有人都在廝殺,你要怎麼回去?又要回到哪裡?”
……
……
南疆天頂前所未有的陰沉,漆雲穿插著淒厲幽怨的鬼泣與嘶吼。
一道紫青劍光搖曳穿梭在天頂,直奔清鳧山所在方向而去。
鈞山真人神色鐵青。
他低下頭,看著纏繞袖間的第三條道境。
北海陵破碎,天下氣運倒流,如今乃是前所未有的盛世……鈞山真人之所以在甲子前選擇轉世,就是為了來到這麼一個正確的“時代”。如今他如願以償參悟出了第三條道境,卻沒有絲毫喜悅之情。
縱觀大褚王朝千年曆史,從未有人達成如此成就。
道境這第三條道境的凝練程度極高極難,需要天分,更需要造化和機遇。
同為轉世者的“妙真”,就失敗了。
即便沒有沅州滅佛這場災劫,妙真大概率也不會成功。
這種程度的破境,堪稱千古絕唱,與謝真的“生滅入道”不分上下。
鈞山真人的前兩條道境,名為“紫雷”,“青絕”,分彆對應著太上齋的“雷法”,以及玉清齋的“劍術”……然而他的第三條道境,卻與雷法劍術毫無關聯。
這第三條道境,名為“未來”。
鈞山真人已經意識到了……這條道境似乎與密雲的“因果道境”有些相似。先前每一次定定入神,都是在參悟修行,如今道境徹底凝實,隻要他動用“未來道境”,神識便會離體。
某種意義上來說。
這條道境,與劍修的心湖感應有些類似。
但它更精準,也更玄妙。
破境那一刻,心湖迎來海嘯。
鈞山真人舍身撲入浪潮中,他看到了支離破碎的未來景象。
大雪翻飛,劍氣淩虐,金光通天。
以未來道境的氣息揭曉,他猜測這三縷氣息,應當是對應白紙結界內的陽神戰鬥……
鈞山真人不知道為何還有劍氣。
他心底很是忐忑,不過離開白紙結界之前他曾與武謫仙對視了一眼。相識多年,鈞山了解小武,這位武宗宗主雖然年輕,但行事沉穩,從不輕敵,如果執意留在戰場,那麼必定是藏了能與陸鈺真生死相搏的底牌手段。
所以他選擇轉身離開——
如今自己隻是陰神境,即便掌握三條道境,也無法插手陽神層次的戰鬥。
留在原地,隻會變成小武的累贅。
除了這一點。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鈞山真人在“未來道境”之中,看到了極其糟糕的一幕,他看到清鳧山血流成河,看到七座占腳山狼煙燃起。
“嗡!”
劍氣墜地,落在清鳧山山門之前。
鈞山真人以最快速度趕到了目的地,但已經晚了,漫山遍野都是血色,虎溪洞天已被收走,兩座竹樓不見蹤影,遍地隻有殘骸碎片。一杆戰旗插在清鳧山山頂,大旗隨風飄揚,獵獵作響,旗杆尖端插著一位長生齋年輕弟子折斷的身軀。
這正是陰山的“噬魂幡”。
無數怨鬼在空中遊蕩,如黑雪一般呼嘯肆虐。
鈞山神色鐵青地踏入山內,石階流淌鮮血,這裡發生過大戰,而且死了不少道門弟子……濃鬱粘稠的鮮血在空中懸浮,有人正在祭煉鮮血,噬魂幡隨風起舞,那些倒下的道門弟子殘骸之中,正掠出一道道血氣。
猩紅血氣,迎風掠動,化為一片紅海,圍繞著祭煉者衣衫繚繞。
這位祭煉者極其年輕,看上去隻有三十歲,卻已有了陰神境修為。
“嗯?”
年輕祭煉者聽到山門外的劍氣動靜,微微皺眉。
看他反應,似乎是覺得,此刻不該來人。
他緩緩轉身,看到來者之後,止不住冷冷開口:“怎麼又是你!”
兩人曾在衢江見過。
此刻嘗試煉化清鳧山的邪修,這是白鬼座下最年輕的弟子宵遊真人。
“……”
鈞山真人低頭看著流至身前的鮮血。
眼前景象雖然淒厲。
但他始終保持著冷靜,這裡除了道門弟子的屍體,還有更多邪修的殘骸。看來三大宗反叛的消息已經不再需要自己傳遞,清鳧山遭遇了襲擊,那麼其他六座占腳山不可能幸免。從地上屍骸鮮血的比例來看,長生齋應該遭受了重創,但並沒有儘數覆滅,至少保留了一半力量。宵遊真人是陰神初境,以他的實力,不可能攻破秦千煉坐鎮的清鳧山,很顯然這家夥是負責打掃戰場的“清道夫”,這座占腳山的戰爭已經結束,作為陰神弟子前來收割亡魂,結果卻被自己碰上。
“鈞山真人。”
宵遊真人緩緩轉過身,冷冷說道:“你若是聰明些,便不該南下……至少該到陰神境,再離開道門。”
他的神念第一時間掠出,籠罩整座山門之地。
宵遊真人曾與鈞山真人打過一場。
他知道,這位轉世陽神神通了得,隨時可以破境。
但……這裡是南疆,不是衢江。
“轟隆隆!”
陰雲翻覆,隱有漆黑雷霆閃逝,宵遊真人一邊祭煉生魂,一邊伸出手掌,對準鈞山真人壓下——
天頂烏雲色變。
“啊……”
被噬魂幡刺穿身軀的那道門弟子,發出痛苦嘶喊。
大幡長顫!
天雷墜落!
隻不過這縷天雷,與道門雷法中的“正雷”截然不同,這是以鮮血神魂煉製的“汙穢血雷”,乃是陰山專門為了克製道門修士鑽研而出的邪術,道門弟子的雷法乃是至純之術,本命洞天越是潔淨,雷法威力越是強大。然而一旦遭受這“汙穢血雷”的侵蝕,雷法威力便會大打折扣。
鈞山真人麵無表情,仰頭望著那道猩紅血雷。
他沒有出劍,直接揮袖。
袖內劍氣噴薄,紫霄道境與汙穢血雷相撞——
摧枯拉朽,紫霄正雷瞬間將猩紅血雷清除!
看到這一幕。
宵遊真人神色驟變:“你破境了?”
他連忙閃身,來至噬魂幡前,準備將其收回,但已經晚了。上一刹還在山門位置的鈞山真人,一步踏出便抵達山頂,他搶先出手,一掌握住噬魂幡,雙道境噴薄爆發,大幡發出哢嚓斷裂之聲,被刺穿的那位道門弟子應聲墜地,被無形道境之力輕柔托住。
宵遊真人神色難看,連忙發力引召,隻可惜大旗被鈞山真人攥住,無論他神念如何焦急,本命器始終沒有反應。
不過並沒讓他等待太久——
鈞山真人拔出這杆大旗,再次抬袖,一枚手掌輕輕拍擊噬魂幡底部。
嗖一聲。
噬魂幡如飛劍一般撞出,化為長虹,刺入宵遊真人胸膛,將其貫穿,砸出數十丈,直接撞入一麵山壁之中。
鈞山真人瞬身來到山壁前。
這場戰鬥發生地極快,從天頂血雷墜落,到此刻大幡穿心,隻過去兩個呼吸……鈞山真人根本不想浪費時間和宵遊真人廢話,他現在隻想了解清鳧山到底發生了什麼。即便有“未來道境”照明,他依舊有許多困惑之處。
“你該不會……”
宵遊真人神色驚恐,看著那道袍稚童對準自己頭頂伸出手掌。
聲音隻到一半就被打斷。
嗡!
尖銳的劍氣轟鳴響起。
鈞山真人毫不猶豫地發動了“搜魂之術”,他雖是名門正派,卻從不對邪修手下留情。磅礴神念從掌心噴薄,直接貫穿宵遊真人的神海。
鈞山真人看到了自己離開之時,清鳧山發生的事情。
兩座竹樓原本平靜。
但一道白光從天而降,打破虎溪洞天的結界……這一擊挑選的時機相當巧妙,清鳧山乃是距離“武謫仙”最近的占腳山,一旦讓這位陽神境武夫意識到外界發生的災劫,那麼武謫仙必定會不顧一切,前來支援大褚寶船。
白鬼,墨道人,歡喜禪主,今夜的會麵,隻有一個作用。
那便是充當“誘餌。”
一旦武謫仙現身,那麼白紙洞天便會落下,陸鈺真會將武謫仙拖住。
此時此刻,便是三大宗發起突襲的最好時機——
清鳧山遭受了極其強大的外力打擊,白道人並未現身,隻是召出了親自煉製的一尊傀儡,從高空墜落,一舉擊破虎溪洞天。秦千煉帶著道門弟子與天傀宗白道人麾下的邪修廝殺,白日畢恭畢敬的屍真人此刻率先衝陣,這場大戰從山上打到山下,白道人麾下這些邪修雖是殺了不少道門弟子,但自身傷亡更大。這場襲殺的結局,是以長生齋反殺突圍告終。
看到這裡,鈞山有些困惑。
既然決定突襲襲殺……
那麼白道人為何沒有親自現身?
離開白紙結界之後,鈞山真人的心湖便湧現出了強烈的不安。他在宵遊真人的神魂碎片中,看到了這場大戰的結局,秦千煉成功擊破了那尊傀儡,並且帶著一部分長生齋弟子,前去追殺受傷的屍真人,還有一部分受傷弟子,結伴搭乘寶船離開,隻不過寶船離去的方向,並不是白日駛來的方向。南疆瘴氣彌漫,山界縱橫,據說三大宗的邪修有辦法操縱瘴氣,改變地形,製造迷宮。
他現在十分擔心,這場攻山之戰,隻是伏筆。
三大宗真正的目的,是將七座占腳山弟子,儘數引出——
正是因為知曉清鳧山徹底空落無人,宵遊真人才敢踏入此地,如此放肆地汲取生魂,煉製噬魂幡!
這場搜魂十分順利。
看完這些零零碎碎的神海記憶。
鈞山真人心情沒有絲毫輕鬆,反而更加沉重。
“哢!”
他落在宵遊真人頭頂的手掌在撤去之前,輕輕發力,這顆因驚恐而扭曲的頭顱瞬間被撥動旋轉三圈,脖頸擰成麻花。
除此之外。
青絕劍意從顱頂刺入,貫穿神海,紫府,丹田。
宵遊真人徹底斃命,死得不能再死。
做完這些,鈞山真人神色複雜地看著那杆破碎的噬魂幡,他觸碰噬魂幡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幡內無數的怨念和哀嚎……很難想象這些年宵遊真人殺了多少無辜生靈,才得以晉升陰神。
這些年,大褚一片歌舞升平,南疆邊界也從沒傳出災聲……
鈞山真人不太明白。
這些陰山弟子,隻在南疆行走,當真可以湊到這麼多生魂麼?
“嗤嗤嗤。”
鈞山真人伸出手掌,將雷之道境注入這件邪異靈寶之中。
正雷鼓蕩。
天頂陰雲湧現一抹雪白神輝,這道神輝墜落在清鳧山頂,擊打在宵遊真人的屍骸位置,花費巨大代價煉製的噬魂幡就此破碎,在雷霆洗滌之下化為灰燼——
鈞山真人飄然後退,來到了那位奄奄一息的道門弟子身前。
“師祖……”
那位道門弟子神色蒼白,渾身顫抖,被噬魂幡貫穿的胸膛位置,鮮血近乎流淌殆儘,能夠活到現在,便是一個奇跡。
鈞山真人有些不忍去看這副景象。
他記得這弟子,這弟子名叫“曾牛”,平日吃苦耐勞,隻不過天賦平平,所以入門多年,隻修行到了馭氣境。
“您……您終於來了……”
曾牛聲音斷斷續續。
他望著道袍稚童乾淨的麵龐,艱難地擠出了一道笑容,但這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好冷……好冷啊……”
曾牛嘴唇顫抖,努力抱著雙臂,想要將身軀蜷縮起來。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
然後……再無聲息。
鈞山真人站在山頂,定定看著這一幕,如同石塑。
陰雲籠罩的漆黑天頂,湧出一道道紫燦神雷。
愈發密集,愈發狂暴。
……
……
(事情忙完了,今天晚上還有一更。不熬夜的不要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