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老僧入定的鈞山真人驟然睜眼,抬臂如揮刀,夾雜著雷光的劍氣直接將【天象鼓】頭顱連根斬斷拔起,那顆高高拋飛而起的頭顱神色震驚複雜,道袍稚童麵無表情地抬頭,與【天象鼓】拋離的頭顱對視,這一幕畫麵被凝固在漫天紙雪之中,大雪翻飛倒流,整座白紙結界不斷彙聚縮小,最終儘數凝結,化為稚童瞳孔倒映掠過的殘影。
這一幕。
既是心湖預兆,也是既定事實。
鈞山幽幽吐出一口濁氣,突破洞天境後整個人的氣息都變得深斂,那陣席卷神魂的狂風海浪悉數散去,入定那一瞬他看到了無數畫麵,【天象鼓】頭顱斬斷的畫麵正是其中之一……這場襲殺隻是他漫長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朵渺小浪花,真正的“滔天駭浪”還在後麵。
“逃!”
鈞山真人脫離入定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斬殺【天象鼓】,第二件事便是向著武謫仙相反方向疾速掠去。
白紙結界的另外一端。
那道金燦雄渾的璀璨聖輝,被純白法相籠罩,不得離開。
陸鈺真拖住了武謫仙,但從另外一種角度來看,這其實是武謫仙拖住了陸鈺真。
武謫仙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放棄這位“鈞山兄長”,獨自逃命,恰恰相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鈞山脫逃……之所以下定決心,是因為鈞山真人在意識複蘇之際,向他送去了一縷神念!
“轟隆隆!”
穹頂雷聲大作,然而這一次與【天象鼓】無關。
鈞山真人祭出紫霄飛劍,馭劍而起,隻見一道紫青劍芒化為粗壯雷霆,在白紙結界內以極快速度滑掠,他的目標十分明確,隻要脫離這座結界,三大宗反叛的消息便能順利傳出……本想拖住武謫仙反陷囹圄的陸鈺真神色陰沉,冷哼一聲,硬生生扛住武謫仙一拳,對準鈞山真人伸出手掌,隔空攥握。
無數白紙向那道劍光圍去。
陽神境的山巔修士,哪怕被同境敵手拖住,無暇分散心力,隨手一擊,也不是陰神可以抵抗的!
然而。
那本來即將大功告成,順利撞上結界壁壘的紫青劍芒,忽然擰轉方向,極其不講道理地蛇行起來……這並不是神念加持下的“極限反應”,這純粹是“提前預判”,道袍稚童駕馭紫霄飛劍貼著白紙結界滾圓邊界以不可思議的弧度繞行一圈,劍氣激蕩掀起千堆積雪,無數白紙如浪潮海嘯一般蜂擁,然而紛紛落空!
“……嗯?”
陸鈺真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詫異。
武謫仙再出一拳。
這一拳沒有擊打陸鈺真胸膛,而是對準道袍稚童劍氣掠行的終點打出,浩蕩金光噴薄如真龍吐息,白紙結界再次轟然破碎,被打出一道巨大窟窿,紫霄飛劍衝出結界,武道聖體神輝激蕩,將追剿而來的漫天白紙儘數焚滅——
這一刹,站在飛劍之上,鈞山真人回首。
他望向武謫仙。
白紙結界破裂,這是絕佳的逃離時機。
然而武謫仙並沒有表露出動身逃脫的意思。
二者目光對視,鈞山真人讀懂了武謫仙的想法。
他不想走,他要留在這裡。
白紙轟鳴,殺意滿盈。
鈞山真人咬了咬牙,不再猶豫,駕馭飛劍化為長虹,向著清鳧山所在方向疾馳而去——
……
……
“你本來有機會離開的。”
這座憑空懸浮的白紙結界,看似脆弱,但無時無刻不在加強。
紙雪愈下愈烈。
這結界的氣息也愈發強大……
武謫仙兩次出拳砸破結界,此刻他明顯感覺到,這結界的強度已是先前數倍。
這一層次的對決。
勝負隻在毫厘之間,陸鈺真先前為了搭救墨道人,歡喜禪主,付出了一定代價……而如今武謫仙為了讓鈞山真人逃離,同樣付出了代價。
“離開?”
武謫仙輕輕笑了笑。
他看著白紙結界重新封閉,臉上並沒有流露出絲毫惋惜色彩。
他知道。
論修行境界,自己不如陸鈺真。
論天時,地利……自己也不占優勢。
最理智的辦法。
就是找機會擊破結界,然後逃離。
“你不準備走?”陸鈺真也笑了。
其實他最頭疼的局麵,就是武謫仙拒絕紙人道的邀請,同時一心想要逃命。
即便他神通廣大。
但想要阻攔一位修出武道聖體的陽神境武夫逃命……幾乎是天方夜譚。
倘若武謫仙不顧鈞山。
那麼他早就逃出此地了。
白紙結界的“加固”需要時間。
他的諸多手段,也需要醞釀。
“其實我今夜……早該來到這了。”
武謫仙忽然說道。
鈞山真人在離開清鳧山前,便通過陽神玉符,傳了訊息。
“哦?”
陸鈺真依舊在笑,不以為然。
“聽說你在南疆手眼通天……”
武謫仙輕聲地問:“你應該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陸鈺真背負雙手,輕描淡寫道:“紙人術暴露了,你們準備拖延總攻,請第二位陽神加入戰場。聽說這一切塵埃落定,需要三天。”
“不錯。”
武謫仙冷冷開口。
他眼中戰意愈發高亢,聲音也愈發低沉:“不過……你低估了大褚蕩魔的決心。”
陸鈺真眯起雙眼,臉上笑意逐漸收斂。
武謫仙再一次望向天頂,白紙遮蔽穹頂,烏雲之上,風雪呼嘯……
整座白紙結界,都被大雪所淹。
呼嘯聲回蕩。
然而在這風雪密集的雲頂之上,似乎還有一道更刺耳的呼嘯之聲,由遠至近,速度奇快。
“你……知道今夜要發生什麼?”
陸鈺真皺眉開口。
他忽然明白為什麼武謫仙一直抬頭望天了。
這家夥之所以“遲到”,不是因為懶散,更不是因為瞧不起白鬼墨道人。
而是因為……
在道九暴露的訊息傳出之後,武謫仙便親自動身,拜訪了一位同境修士。
踏入白紙洞天後。
武謫仙所做的一切……都是拖延。
他在等第二位陽神!
“書樓有人提醒我,紙人道道主最喜歡布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武謫仙麵無表情說道:“今夜的大魚,看似是白鬼墨道人這幾人。但實際上,你才是那個坐收漁翁之利的垂釣者。”
“……”
陸鈺真臉上已經沒什麼笑意可言了。
他抬起頭,神色嚴肅。
一縷劍氣之聲,愈發淒厲,愈發刺耳。
天頂之上,白紙破裂,一道青燦劍芒從天而降,對準陸鈺真純白聖人的所在之地墜降。漫天劍氣潑灑猶如甘霖,這一劍刺破虛空,墜落刹那,綻放出了無與倫比的“毀滅”意味……這一劍的意境與“滅之道境”有七分相似,決絕意味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轟!
陸鈺真飄然後退,直掠百丈外。
一劍墜落。
萬千草葉瞬間破碎。
這道蘊含毀滅意味的劍氣擴散,方圓百丈的草葉瞬間就被焚滅,化為漆黑灰燼——
陸鈺真躲閃速度已經很快,但還是沾染了一縷劍氣。
他的衣袖在風中翻飛。
雪白大氅飄搖,落定,沾染了劍氣的那張白紙迅速變成漆黑之色,即便陸鈺真已經第一時間做出了切割,但那縷漆黑的“焚意”蔓延極快,轉瞬間便籠罩整條衣袖,雪白大氅轟隆隆燃燒起來。
陸鈺真皺眉拂袖,以純白聖人法相強行合掌,試圖將劍氣撲滅……
但仍舊以失敗告終。
最終。
他拋棄了整件大氅,頗有些狼狽地將其甩出,看著大氅在看中染成灰燼。
“焚花式?”
陸鈺真有些感慨,也有些心疼,更多是心滿意足。
紙人道手底的暗子有許多。
但真正能潛伏到聖地世家的,卻是極少……肖祈算是最重要的一枚暗子。他對百花穀的劍招不感興趣,唯獨想要偷學最後一式“焚花”。
如今整座百花穀,參悟這焚花式的,不到五人。
能夠施展到這種層次的。
隻有一人。
這些年,大世浮沉,氣運更迭,飲鴆之戰讓大褚王朝元氣受損……諸多聖地世家,因此沒落。百花穀是極少數逆流而上的聖地,之所以能在青州占據一席之地,便是因為有一位足夠強大的老祖鎮山。
這位祖師與大穗劍宮趙純陽,道門逍遙子,乃是同一時代的修士。
當然……論修行境界,百花穀這位比不了劍宮,道門。
但青州境地,卻是足夠隻手遮天。
方圓百丈,儘皆被這一劍劍氣燎燃蕩平,無數漆黑成燼的枯萎草葉懸空翻飛。
一劍焚花式。
直接將白紙結界擊碎。
雪白劍光凝成實質,搖曳墜在結界中心,一位精神矍鑠,發須雪白的紅袍老者,就懸立於劍光之上,狂風肆起,大袖翻飛。
“……葉祖。”
武謫仙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
那道籠罩武道聖體的雄渾神輝,終於可以稍稍放鬆一些。
他精神不再緊繃,對著劍尖上懸立的大袍身影,緩緩行禮,聲音恭敬。
論修行境界。
葉祖比他要高上一頭。
論輩分。
自己更是晚輩。
這一禮,該行。
……
……
燎原劍氣,漸漸散去。
一招焚花式,讓白紙結界破開活口,整片曠野化為荒蕪。
“武宗主……”
葉祖站在劍尖之上,望著不遠處丟棄白氅的男人,輕聲開口:“這就是你所說的‘紙人道主’?”
南疆此次蕩魔,聲勢浩蕩,白日的千緣道人之事,其實早就傳遍京城……武謫仙提前奔波,四處拜訪,希望有一位聖地之主願意搭手相助。隻可惜修到陽神境的山巔修士,大多冷漠,修到這一境界,背後往往都有一座龐大宗門需要維持。山巔修士的一言一行,都會招惹巨量“因果”,如果沒有足夠的報酬,沒人願意無償出手。
武謫仙算是一個例外。
大褚境內已經許多年沒有出現過“神胎證道”了。
上一個,還是鎮守龍脈氣運的秦祖。
聽說以力證道的那些武夫,在修成陽神之後,對於“因果”的免疫能力要強過同境修士。
隻是。
強上一些,這並不意味著可以肆無忌憚,無視因果代價……
那些老牌陽神至今都想不通,武謫仙為何如此勤勉,自願承下大褚皇城的諸多苦力。
或許是因為他太過年輕,又或許是受到秦祖影響……總而言之,這位年輕陽神,這些年總是心甘情願為大褚王朝奔波勞碌。這樣的人,如同太陽,過分燃燒,往往會死得很早。
討伐紙人道這件事,雖然臨時出了變數。
但絕大多數聖地主人,都是漠不關心的。
在他們看來……
紙人道再強,也不過是縮在南疆的邪宗,一輩子見不得光。
這番蕩魔,各聖地已經派遣了宗內最有實力的長老,最有潛力的聖子前去助陣。
紙人道如何翻盤?
武謫仙希望第二位陽神助拳……
道理是對的,想法是好的,但仁壽宮那位沒有開口,這些陽神便沒一位應允。
除了葉祖。
百花穀劍修做事素來爽快,聽到南疆蕩魔的具體變故之後,葉祖大方點頭,答應了武謫仙的邀約,隻不過他正在煉製“本命劍”,正處於最為重要的關頭,所以需要武謫仙稍稍等待片刻。原先武謫仙準備等待葉祖一同南下。隻不過鈞山真人那邊實在拖延不得,於是便先行一步。
好在……
葉祖並沒有讓他等待太久。
“不錯,此人正是陸鈺真!”
武謫仙沉聲道:“陸鈺真罪孽深重,心機深沉!請葉祖與我共同誅殺此獠!”
大風呼嘯。
白氅在空中徹底燃儘。
陸鈺真背負雙手,笑著說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焚花式麼……這一招著實厲害,若是此劍入骨,不知天底下有幾人能夠扛住?”
“……”
葉祖麵無表情,正欲催動劍氣。
“前輩!千萬小心!”
武謫仙猶豫了一下,再道:“陸鈺真身上……有不死泉!”
葉祖怔了怔。
“你說什麼?”
他皺緊眉頭,有些不敢相信剛剛聽到的話語。
“是的,我已經確認過了。”
武謫仙深吸一口氣,擺出進攻架勢,鄭重說道:“這家夥……身上有不死泉。這一戰,即便是以二敵一,也要小心。”
話音落下。
劍器震顫,寸寸爆鳴。
劍氣的呼嘯之聲再度燃起,壓過風雪。
“是麼?”
葉祖盯著陸鈺真,神色很是陰沉:“……聽到這消息,實在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