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區中的天色陰沉沉地暗了下去。
半個小時不到的功夫,天邊的最後一抹亮光就徹底沉到了地平線以下。
在天徹底黑下去之前,緒燈鳴跟王雁行已經找到了今天晚上的住宿地點。
耐斯特公司為臨時員工安排的住宿樓外表嶄新,樓高五層,外牆光明潔淨,呈現出一種簡潔的現代風格。
大樓的內部結構跟e大的宿舍很類似,一樓還設置了宿管室。可宿管室的窗簾是緊緊拉上的,站在外頭時什麼也看不見。
宿管室外上貼著一張紙,上麵用淡藍色的字跡寫著“新入住的臨時員工可通過打卡領取住宿信息”的字樣。
緒燈鳴跟王雁行過去打卡,兩份貼著宿舍編號的鑰匙從打卡機中被依次吐了出來。
她們的住所都是b307。
緒燈鳴拿起鑰匙準備往三樓走,她剛邁出兩步,又退回原位,轉頭盯著貼在宿管室外的通知,片刻後道:“你有沒有覺得,這張紙顯得格外厚實?”
王雁行本來沒去留意,在被提醒之後,她也意識到,貼在宿管室外的通知不是薄薄一張,而是疊在一起的很多張。
兩人對視一眼,王雁行點了下頭,自覺往外走了兩步做好望風的準備——當然以住宿區稀少的人流量,王雁行覺得望風行為也並不那麼必要——依舊站在宿管室前的緒燈鳴拿出鑰匙充當工具,動作小心地將最上麵的通知揭了下來。
緒燈鳴的動作很緩慢,她覺得鑰匙末端傳來的觸感很怪,比起紙張,更像是在刮某種生物的皮膚。
最上層的通知被撕下來的時候,下麵的紙張還微微顫動著,緒燈鳴甚至擔心會有血液自紙的豁口中淌出來。
“……”
緒燈鳴垂下目光,進入耐斯特園區後,她開始覺得自己腦子有些不對勁。
通知下方覆蓋著的是另一張通知,上麵用紅字寫著對住宿區的調整——“由於情況變動,本樓宿舍由四人間改為兩人間”。
再下層依舊是一張紅字通知“由於情況變動,本樓宿舍由六人間改為四人間”。
緒燈鳴湊近,仔細觀察,但她看不出通知所用紙張的新舊差彆。
她想,應該是短時間內發生了某些事,導致宿舍區對住宿人員數量做出了連續調整。
弄清楚通知情況的緒燈鳴用水把撕下來的紙打濕,重新將它們貼在了一起。
結束完對新環境的簡單探索後,兩人直接走上三樓。
住宿樓外麵看著挺冷清,內裡住著的臨時員工卻不少。整體呈現四方形,每層的空間挺大,構造類似蜂巢,同一層中至少存在四十個彼此獨立的小房間。
其中一二層居住密度略低一些,到了三層,人數就變得很多。
在前往b307的路上,緒燈鳴路過b302室,這間宿舍的門是打開著的,兩個女生坐在床前,正在聊今年的就業形勢。
她們說話的語速都很慢,聲音也略顯含混,仿佛還沒完全從睡夢中醒來。
緒燈鳴聞聲往裡頭看,其中一位女生也正好扭頭往門外望了過來,兩人的目光經過短暫的交錯後,又各自偏向了不同的方向。
王雁行抵達b307門前,拿鑰匙開鎖,緒燈鳴跟在後頭進門。
在放下東西後,兩人很有經驗地第一時間打開門窗串風。
緒燈鳴將胳膊擱在窗台上,向遠處眺望,外麵的風一陣陣往裡吹,她卻依舊感覺胸口發悶。
無形的黏膩感混雜在空氣中,每呼吸一次都需要消耗比平日更多的力氣。
王雁行明顯也有類似的感覺,她拆開食水包,取出瓶裝水,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
隨著風一塊吹進來的土腥氣讓緒燈鳴微微皺眉,她走進盥洗室,將腦袋埋在水龍頭下衝了一會。
冰冷總能讓人清醒。
盥洗室內的燈懸在頭頂上,白晃晃的很是刺眼,將緒燈鳴的臉頰也照得慘白一片。
緒燈鳴擰上水龍頭,盯著鏡子裡的人。
鏡中人的頭發被打濕,水珠順著發梢往下滴落,正目光冷淡地與緒燈鳴對視。
……可能是自己對自己難免有點偏見,緒燈鳴想,她總覺得能從鏡子裡人的眼中瞧出一點嘲諷。
緒燈鳴擦乾淨臉上的水,順手打開了洗手池下的儲物櫃門。
然而櫃子裡什麼都沒有。
緒燈鳴彎下腰,往裡麵看了一會,隨後深覺自己現在腦子的毛病有往深裡發展的趨勢。
……無緣無故的,她打開盥洗室的儲物櫃門乾嘛?
等緒燈鳴從盥洗室中走出來時,王雁行已經鋪好了床鋪。
床上用品都是從生活包中取出來的,床單的顏色雪白,看起來很乾淨。
王雁行往窗外看,喃喃:“外麵的天色……”
人類的居住區總會有燈光,然而耐斯特園區中隻有起伏不定的黑暗。
緒燈鳴:“可能是樹太多,遮住了路燈。”
“砰!”
兩人的交談因意外中斷——緒燈鳴聽到了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響聲跟一般的落地聲不同,就像有什麼包含水分的物體,重重砸在了堅硬的路麵上。
緒燈鳴跟王雁行四目相對,都覺得對方臉色發白。
被某種無法形容的直覺所牽引,緒燈鳴一步步走到了窗前,她低頭向下看,隨後短暫地屏住了呼吸。
一樓大廳的燈光透過窗戶,正好照亮了樓前的一小片空間,也讓緒燈鳴看清了砸在地上的東西是什麼。
那是一具新鮮的人類軀體。
血和碎肉濺得到處都是,鮮紅而濃鬱的血泊汩汩地流動著,軀體的主人就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缺乏神采的雙眼直視天空。
緒燈鳴見過地上的人,在剛來宿舍區的時候,她還跟對方對視過一眼。
王雁行從床鋪上跳下來,三步兩步衝到窗前,隨即後退兩步,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
緒燈鳴聽到連續的窗戶關閉聲——其他宿舍中被聲音吸引來的人,也都瞧見了眼前這一幕,並做出了反應。
仿佛隻要關上窗戶,就能把不幸隔絕於外。
緒燈鳴也伸手關上了b307的窗。
阻斷了外界的聲音,宿舍裡就徹底沉寂了下來,周圍聽不見任何動靜。
但緒燈鳴卻寧願環境嘈雜一些,哪怕旁邊有人大喊大叫都沒關係,這會讓她有種自己仍然生活在正常世界的安心感。
王雁行的臉本來隻是發白,現在簡直發青,她的嘴唇翕動兩下,片刻後才低聲道:“到底是什麼情況?”
緒燈鳴:“……”
她沒法給出準確答複。
緒燈鳴看了下時間,確認還有五分鐘才到五點,然後對舍友道:“稍等,我去樓下看一眼。”
雖然知道緒燈鳴膽子大,對方的行為還是經常出乎王雁行的意料,她用力咬了下牙,然後道:“我跟你一起。”
為了抓緊時間,兩人一路小跑著出門。她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上回蕩,沒有人探出頭來查看,一扇扇閉合的門,仿佛變成了一個個被封死的棺材蓋。
一樓依舊是剛來時的樣子,慘白的燈光冷冰冰地照落下來,能讓人看清周圍的一切情況。
緒燈鳴並沒有走出大廳,她就站在一樓窗戶邊,沉默地注視著外麵。
從出門到下樓不過短短一分鐘,然而就在這一分鐘之內,女生的屍體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還有地上的血漬與碎肉。
緒燈鳴覺得自己的太陽穴正突突地跳。
王雁行:“剛才明明……”話未說完,她又突然停住,聲音裡充滿了濃鬱的不確定,“我們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緒燈鳴搖頭:“不是幻覺。”她對著同學道,“你看邊上的草葉。”
雖然眼下已經入冬,草坪仍舊呈現出充滿生機的翠綠色,草葉發絲一樣的末端,此刻就沾著一點很容易被忽略的紅色。
王雁行:“……所以剛剛的確有屍體,隻是現在已經被人帶走?”
緒燈鳴眼睫低垂:“或許。”
她不確定的不是是否存在屍體,而是屍體消失的方式。
一樓什麼人也看不見,周圍安靜得叫人心慌,雖然兩人已經到了住宿區,但外麵的黑暗還是給了她們一種很不祥的感覺,在確定屍體不見後,緒燈那就跟王雁行一塊返回了b307。
方才的意外事件讓王雁行倍覺不安,她關上房門後,又謹慎地搬了把椅子到門後,隨後才露出了安心的神色:“以防萬一。”
緒燈鳴對同伴的保險措施沒意見,隻是有些好奇:“那萬一危險來自內部呢?”
“……”
王雁行沉思。
雖然宿舍裡沒有第三個人,但誰也沒法保證這裡會不會藏著什麼安全隱患。
王雁行:“真到那時候,我們可以……”
緒燈鳴露出洗耳恭聽的神情。
王雁行乾巴巴道:“大聲呼喊救命。”
緒燈鳴笑了一聲:“對,從剛剛園區處理屍體的速度看,耐斯特公司一定很注重樓內人員的居住體驗。”
王雁行:“……”
緒燈鳴有時會采取更加委婉一點措辭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剛認識她的時候,王雁行有時得反應一會,才能意識到對方是在吐槽。
同伴熟悉的說話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安撫了來到陌生環境的王雁行,兩人簡單洗漱過後就爬上了床,各自拿出手機刷。
可能是因為地方偏,手機信號非常弱,緒燈鳴試了好幾次都連不上網,隻好放棄搜索耐斯特園區的信息,閉上眼睡覺。
——她今天白天已經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此時卻仍然能感覺到強烈的困意,就像回到了備考前那段邊打工邊讀書的緊張時光,每天都覺得睡眠不足。
她感覺到另一張床上的王雁行也開始不斷打哈欠,還對自己迷迷糊糊地道了句“晚安”。
緒燈鳴應了一聲,翻過身,隨後很快沉入了夢鄉。
夢總是沒有邏輯的,睡著之後,許多光怪陸離的畫麵在緒燈鳴的腦海閃過,她甚至隱約聽到了水流的聲音。
水流的速度舒緩遲滯,還帶著無法形容的潮濕黏膩感,掛在緒燈鳴的耳畔搖曳不去。
一片黑暗中,緒燈鳴察覺周圍產生了某些變化。
她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跟呼吸聲,那些聲音逐漸靠近,等緒燈鳴產生了強烈的戒備後,又慢慢離開。
緒燈鳴很想做出反應,卻連睜開雙眼都做不到,躺在床上的身體變得沉重,胸口仿佛壓住了一塊巨石。
那塊巨石似乎在有意識地往下沉墜,先是切開皮膚,然後再一寸寸落進胸腔當中,開始用力擠壓肋骨。緒燈鳴逐漸覺得呼吸困難,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握起,甚至開始痙攣。
她動彈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手機按鍵。屏幕在黑暗中亮起,顯示時間為淩晨兩點二十九分。
過了數秒,當前時刻變成了兩點三十分。
就在分鐘數產生變化的瞬間,床鋪上的緒燈鳴毫無預兆地睜開眼,她此刻雙目充血,泛青的血管從皮膚表麵凸出,整個人身軀都在難以遏製地顫抖起來,好像正在跟看不見的桎梏做鬥爭。
緒燈鳴的身軀顫抖得越來越劇烈,最終從那種壓力中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可以活動的口子,她驟然抬起胳膊,向著空氣中並不存在的目標重重揮出一棍。
“……呼。”
緒燈鳴猛地從床上坐直身體,開始大口大口用力呼吸,好一會才平靜下來。
她望著自己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來的奇怪水管,表情出現了凝固。
……所以剛才不是錯覺,她是真的打出了一棍子。
可她究竟從哪裡來的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