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一直到陳墨上小學前,寫的都很頻繁,經常會記錄他生活中的趣事。
第一次跑步,第一次去幼兒園,第一次參加幼兒園活動,父親第一次去幼兒園開家長會。
每一個第一次,都被陳漢橋用日記的形式記錄下來。
那時候的日子,是單純美好的小幸福。
到了小學,陳墨開始跟父親有了爭執。
父親的日記不再是歲月靜好。
陳漢橋記錄了又一個第一次。
他第一次動手打了陳墨。
2006年3月21日,才一年級就敢不寫作業還抄同學的,氣死我了,打了他一頓,讓他長點記性。唉,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挨打,不知道是不是打重了,晚上睡覺前跟他說話都沒理我,下次一定要控製情緒,打孩子是不對的。切記,切記!!!!
陳墨的大腦早就不記得第一次挨打是什麼時候了。
看到日記本裡的內容才回想起來。
好像是晚上跟同學在樓下玩,玩到很晚才回家,回家的時候爸爸還問了他有沒有作業,他說沒有,就睡覺了。
第二天上學交作業的時候才想起來沒有寫,趕忙抄了同桌的。
結果同桌也是個不愛學習的,十道題錯了六道,他們倆錯的一模一樣,直接就被老師發現了。
他當時就是在鐵廠職工小學,所以同桌就是比他大幾天的孫浩,父親在日記本裡經常提到的老孫家的兒子。
日記本上的文字仿佛開啟了潘多拉的魔盒,陳墨那些塵封多年的記憶如泉水一般翻湧而出。
後麵的每一篇日記,幾乎都記錄著父子之間的矛盾。
陳漢橋總是在日記裡反思自己,大段大段的自責。
不該對兒子大吼大叫,應該耐心講道理,不該動手打人。
可他又一次都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還是會動手打兒子。
這樣的內容反複上演。
陳漢橋可以講道理的時候,沒有學會講道理,後來他想講道理了,兒子卻不想再聽他講道理了。
他怒吼,兒子比他吼的還大聲,他不知道什麼是青春期。
他隻知道自己父親的尊嚴被挑戰了。
他要壓製住那個他曾無數次在半夜從床上爬起來,抱在懷裡喂奶拍嗝換尿不濕的小屁孩。
陳墨的每一次反抗,都像是往陳漢橋心頭的怒火上倒了一桶油。
兩個人沒有心平氣和的促膝長談,隻有劍拔弩張的火光閃電。
現在的陳墨無法理解那時候的陳墨為什麼要用極端的方式挑戰父親。
用一次又一次錯誤的事情去激怒在努力調節心態努力變好的父親。
哪怕陳墨多給父親一點時間。
對他的話多一點耐心。
或許很多次爭吵都不會發生。
現在的陳墨兩世都沒有得到過這樣複雜厚重的父愛。
可以前的陳墨似乎根本不想得到哪怕一丁點父愛。
陳墨甚至都懷疑,是不是有些道理,有些事情,非要到了一定時候才會突然明白。
隻是有時候。
那個站在對麵的人願意等你。
而有的時候。
對麵的人,卻等不起。
不知不覺間,陳墨已經把日記翻到了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的日期,是陳漢橋生命的最後一年。
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不久的將來,他將會離開人世。
2020年2月15日,小娟說小墨說話鼻音很重,估計是感冒了,這孩子從小就怕冷,又愛臭美,一定是凍感冒的。
2020年3月4日,小娟說小墨的電話打不通了,小兔崽子換電話號碼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哎,不知道他過的怎麼樣了,吃的好不好,住的舒不舒服。今天我路過蛋糕店,買了一個生日蛋糕,希望小墨生日快樂,永遠快樂。爸爸真的好想你。
2020年4月23日,小墨是真的不想跟我們聯係了,如果他回來了,我一定再也不對他大聲說話,一定支持他做所有事,一定!!!
日記在2020年的4月戛然而止。
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雖然姑姑說父親下崗後生活極其不規律,脾氣暴躁,借酒消愁。
可是他的日記裡完全沒有寫過任何關於他對生活的抱怨,對世態的不滿。
甚至都沒有提過自己下崗了,生活變得不如意。
似乎父親的心底最深處的喜怒哀樂,都隻是圍繞著陳墨。
圍繞著他唯一的兒子。
在生命的最後一頁,陳漢橋心裡都是對兒子滿滿的思念和深深的虧欠。
陳墨忽然很想知道。
在父親因為腦淤血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
在他即將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
究竟在想什麼。
他是不是在輕聲呢喃,“我的兒子我那日夜思念的兒啊”
是不是在期待著,那個遠走他鄉的兒子,可以歸家,見他最後一麵。
或者隻是在默默的期盼,他終其一生,最愛的兒子,可以在往後餘生,幸福的活著。
幸福的,活著。
可那個叛逆的,固執的,偏激的兒子。
沒有回來。
直到父親生命的儘頭。
都沒有回來。
他聽不到父親的呢喃,不知道父親的期待,更理解不了父親的期盼。
那時候的陳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什麼也不懂。
他不是好的父親,更不是好的兒子。
此刻陳墨的心被狠狠的拉扯著。
這張預示著父親生命終點的紙頁在暮色裡泛起了毛邊,那些橫平豎直的筆畫突然扭曲編織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大網,網儘了如山峰般沉重又無聲的父愛。
陳墨指節抵住抽痛的太陽穴,胸腔裡翻湧的酸澀漫過鼻腔,在墨色的眸子中凝結成白茫茫的水氣。
他的眼前模糊了。
窗簾被夏風掀起又落下,拂過手背時,恍惚是父親粗糙的掌心覆上陳墨顫抖的指尖。
那道高大的早已模糊的畫麵突然清晰起來。
是父親挺拔筆直的脊梁。
他如一座小山,漸行漸遠。
從陳墨的世界,消失了。
再也不會回來。
陳墨默默的合上了日記本。
……
從樊城離開,陳墨懷裡抱著來時的那個背包。
但是此刻的背包卻比來的時候沉重許多。
因為他的背包裡放著父親的日記。
那本日記,承載了太多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父愛。
太多,太滿,如高山般沉重。
陳墨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有些人不是沒有愛,而是不會去愛。
愛也是需要表達,需要維護,需要在一次次愉悅的相處中不斷的積累。
陳墨突然更懂了。
懂怎麼去做一個好的父親。
他抱著背包的手又緊了緊。
樊城沒有機場,陳墨還是要到臨市去坐飛機。
開往機場的網約車裡正在播放著音樂。
陳墨的意識回籠,剛好聽到車內播放的《寶貝》。
是陳墨在《黃島我最大》節目裡,為了哄小橙子睡覺彈唱的歌。
那個節目,陳墨為小橙子寫了三首哄睡歌。
他未很多人寫過歌。
卻從未給自己的父親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