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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紅耳朵鳥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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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韓方家是祖傳中醫,擅針灸子午針法。母親是西醫生。

韓方下鄉時帶了一盒銀針,還帶了一卷油印的古代《單方》和一本《鄉村醫生手冊》,下鄉後有時給知青和本隊農民紮紮針。

除夕前,嘣爆米花的藍田玉來到金銀灘沙灘上,看見熟識的高中生韓方正在挖沙。

韓方卻是在競爭當赤腳醫生。

農村搞“合作醫療”已有時日,拖後的金銀灘大隊這時也要建醫療站,隻有一個半脫產的醫生名額。競爭者六人,其中三人分彆讀過醫專和衛校,在診所工作過,後來又被精簡回鄉當農民。另二人是多年的草藥醫生。

藍田玉與之交談幾句後道:“來來,我給你找個地方。”

便帶韓方到一段乾涸的河床,他自己執鏟在中心線一側鏟出2.5米乘2米長方形的四條線,將鏟子插在沙上。

喘著道:“這四條線,沿著鏟成膝蓋深的四條溝,把鏟出的沙子堆在中間,弄平像個桌麵子,就行了。現在你來。”

藍哥子鬼板眼多。韓方縱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還是照做不誤。

花了約一個小時,所做的“桌麵子”四棱四角,平平展展,高出沙灘約有三十厘米,加上溝深有七八十厘米。

藍田玉再用鏟背將四方上下拍得方方正正,麵上石英砂閃閃爍爍,分外養眼。

藍田玉神態一直自信滿滿,以為是徐來收方。到看見執花杆走來收方的是農民隊長,隻好先就溜了。

隊長驚歎道:“嗬,這方沙太漂亮了!”

一算下來要得15個工時,太嚇人了,“要減!”

韓方本以為要翻船,減自無不可,口中偏要強硬,指著溝中浸的水說:“減?這是水下開挖,工分還該漲哩!”

“水下開挖”雲也是之前藍田玉說的。

爭來爭去,結果隊長給了他8個工日。

兼通中西醫,下鄉後一直在業餘為貧下中農和知青治病的韓方憑借在過革命化春節中的突出表現,驚險闖關選上了金銀灘的半脫產赤腳醫生。

他便將大隊撥給做醫療站的房屋用石灰水粉刷兩遍,乾了後雪白又亮堂。兩間一間用做未來的手術室。

半脫產也就是一天出工一天在醫療站坐診,坐診一天工分照計,另外還有一塊錢補貼。

西醫方麵他通過看書和實踐摸索,逐漸成為內外科都不外行,敢下手。視病情他除采用最辣手的中醫針灸外,還比較依靠輸液治療,輸葡萄糖鹽水以補營養等。以西醫針管抽出推進生理鹽水,或將藥物直接推入血管。

外科經公社特批可去毛豬站買豬肉,劃一刀一層層練習縫合,之後肉當然還是吃了。

他的手術室完成後,大隊便給他配了李誌和芭芭一男一女兩個農村青年輪流來當助手。手術室消毒采用醋熏蒸的方法,掛一蚊帳。對創口大的手術帳內再用硫黃熏,然後人再進去。

當地合作醫療是每人一年自願交一元,看病就不要錢了,相當於不要掛號費,但要付一定比例的藥錢。

藥是赤腳醫生自己采購。由於其中有顯而易見的奧妙,醫者仁術這條自古的格諺,或者說對於病人的同情心在此苦寒之地就尤為重要。

這時全國醫院都在推廣針灸麻醉。韓方則獨辟蹊徑,采用針麻不是最早也是最早者之一。

韓方向公社申請購豬肉來練習縫合一事,公社給批了三斤肉,他便分三次去買,一次一斤。頭兩次買的肉練習完後,覺手法已經入門,便又去買第三次,欲趁熱打鐵一鼓作氣學會掌握。

不巧因公社在開三級(公社、大隊和生產隊乾部)會,他因此沒買到肉。

芭芭見他空手而歸,笑著以手做成傳聲筒放在嘴邊,低聲道:“肉在這裡,看你敢不敢用!”

進去一看醫療站來了兩個知青,坐一個站一個,二人在知青梯田打架,站的這個用石頭將坐著這個手膀劃開一條很深的口子,隨便包紮了一下,流一板凳的血。

韓方解開看了這塊送上門來的“豬肉”問:“你怕疼不?”

“豬肉”已疼過了,一臉滿不在乎,“沒啥子。”

肇事者聽出了名堂問:“韓醫生啥意思?”

韓方說:“意思就是必需縫,不然長不好,但我現在沒得麻醉藥,不過……”

“哎喲,”“豬肉”叫了一聲,打起抖來了。

“我可以試一試針灸麻醉,看你願不願意試。”

“我隻有硬著頭皮乘了,”“豬肉”橫下心來說,“韓哥,說你是華佗,你輕點哈!”

不曉得他輕點是啥意思,令芭芭和肇事者都很想笑。

韓方便用子午針法取穴位,紮入銀針,然後進行縫合,過程中“豬肉”也就是像小孩屁股打針那種表情,一聲未哼,手術很成功!

在針麻(針灸麻醉)熱興起後,縣衛生局獲悉他這個針麻成功的病例,馬上抓住讓他到縣醫院去做示範。

他出於不願說出口、說出口很難為情、說出口反而會把事情搞砸的原因,提出為了保證效果,示範就在金銀灘他的醫療站做。

他這樣說也有道理,因為實驗階段的事物都有不穩定性,尤其經絡這樣深奧玄妙的東西。

衛生局隻好依他,組織了幾批醫生來金銀灘參觀學習,病號也從縣醫院送來。手術室裡韓方隻負責針麻,他根據時辰取穴,在病號肢體上紮進數枚銀針,手指逐一地在銀針上撚動,口中神秘叨念:“呼一口氣……再呼一口氣……再呼一口氣……”

連續幾天金銀灘碼頭白大褂去去來來,知青也有不少來看熱鬨和向他表示祝賀的,而他所盼的星星月亮就不知來看過一眼沒有?

這天韓方做完一個縫合手術,在醫療站門口站一站,白容正從距醫療站約有兩百米遠的一條路上走過。

這道無言的風景他目送過幾十次了,這次他實在忍無可忍,衝著背影叫道:“黑崽!你就算不來坐一坐,難道連看一眼都不行嗎?”

白容走著吃了一驚。自離開土坪除爸媽無人知她曾經叫黑崽。下鄉後她也隻告訴過史蕾,史蕾偶爾開玩笑會這樣叫她。同組男知青或許有風聞?

在外從來沒有人叫她黑崽,還如此歇斯底裡!

按說起碼要站下來。但韓方給她的印象是文質彬彬的,她以為是哪個知青在裝瘋,還是走自己的。

韓方便又祭出第二件法寶:“喂,我是徹地鼠——你取的名字!”

白容這樣的好女人所矚目,矚目與情深是不一樣的。知青赤腳醫生韓方鼎鼎大名,得過許多表彰,他情深的凝視,白容又何嘗不知呢!

男女之彆,女的對印象好的男生不會直視,都是用眼睛的餘光或眼角去瞥,快速閃一眼。

男的這樣閃視令人反感。女的這種偷瞄恰恰是傳情達意的主渠道。所以白容一直在故意回避韓方。

她現在聽他這樣說,就連忙轉身,笑著大聲問:“徹地鼠!你有事?”

“我的事,就想請你進來轉一下。”

她便轉過身朝醫療站走了過來。

白容進門就被滿壁貼著的英文單詞吸引了。那竟不是些蝌蚪筆畫,而是有生命有感情之物,是些小不點,是些小矮人。

韓方訂了英、德語的醫學期刊,正攻外語,他的記憶甚佳,一牆的單詞兩天就記熟了,換成另一張。

白容在單詞壁前站了會,聽見手術室有響動,走去看。

是個坐在病床上的老太婆,想要下床。

老太婆砍柴摔下丈多高的崖坎,小腿被石頭割開一道L形傷口,韓方為她做了傷口縫合後,叫她躺著休息會。

白容便將其扶出來坐著。

老太婆打雙赤腳,摔傷後自己將所穿破衣撕成布條包紮傷口止血,家景可見一斑。韓方便給老太婆開中藥消炎吃,未用西藥抗菌素。

收了治療費一角,中藥一角,共兩角記在賬上,對她說年終大隊還可報銷一半。

“你過兩天來換藥不收你的費。”

老太婆千恩萬謝,不要白容攙扶自己便回去了。

白容既開了頭,就經常到醫療站來學他貼在牆上的英文單詞,並借他的外文書和刊物去看。

韓方學外語是為了在醫學上深造。白容什麼原因自己也說不清楚。

有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韓方是好之者那她可以說是樂之者,她有語言天賦。

這天下午,白容正站在醫療站牆壁麵前默英語單詞,背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女人痛苦的哼唧。

回頭見兩個男人抬個女的進來,女的坐在籮筐內的小木凳上,下麵是草灰,抬後麵的男子一手將她扶著,一望而知是難產。

白容心怦怦跳,趕快拿本桌上的期刊,就跑到門外去了。

當地有接生婆,接生韓方都是第一次遇到,更彆說難產。

他隻是翻看過書上的有關內容而已。好在助手農村姑娘芭芭接過生。

產婦上了手術床後,他過來就見嬰兒的一隻血淋淋的小手伸在外麵。

心理上受到重創,哎呀呀,這這!

漢子中一個已退了出去,韓方問滿頭大汗站在屋裡這個:“你是她丈夫?”

漢子欲下跪被芭芭拉著:“我是,求求醫生,救救大人娃兒!”

韓方有此授權稍感踏實。不好也不願叫他出去也不好當著他……便扭頭叫:“白容,白容!”白容很快便跑了進來。

白容縱是個膽大姑娘還是被這隻怪異出現的小手在瞳孔上撓了一把一度麵前無數隻這樣的小手彙成血光一片。

但很快就鎮靜了,不等吩咐自己就趕快轉身用酒精擦了手,便來到產婦搏命處,把腰彎下。

韓方指著嬰兒小手道:“你慢慢、慢慢將手送回去,不怕哈,試著來。”

從土坪出來的白容豈有害怕之理。她全神貫注用力適度地將嬰兒小手向裡送。

韓方在大汗淋漓扭來扭去的產婦大呼小喚聲中拿過裝銀針的針筒,芭芭立即配合地走到產婦上半身位置,眼角將漢子瞄一眼。

漢子理解為要自己幫什麼忙,趕快上前,未得到任何指示又退回去了。

芭芭協助下,韓方一共紮入十多根針,以止痛和止血,於是產婦叫喊聲逐漸變成了哼唧。

白容極有耐性、剛柔並施地把小手兒都塞得不見了,韓方過來並肩觀察,鼻尖和一隻眼正湊在她的後頸上,被帶汗水珠兒的發絲撩著。

正要說什麼沒說出來,居然從一片血腥中嗅到股香氣,由鼻腔氣管而直下脾胃。

普通的人這時會不能自拔,甚至閻羅乃至蓐收,韓方是那種毅力超常的人,他很快就從情天恨海香霧中掙紮出來了。

“繼續,要塞進紙宮,我再來按摩推正!”說完自己就跑出去了。

白容原以為任務已經完成,產婦會自己收縮完成其餘的事,這才知道還有更艱巨的考驗。

她便做了個深呼吸,還把睜得溜圓的眼睛閉了一瞬,又才將手與嬰兒的小手會合,祈禱著千萬不要把這小手兒弄壞了哇,千萬不要弄出很多血。

感慨女人,好好、好堅韌和遊刃有餘呀!

芭芭負責撚針,多根針一根撚十多下,周而複始。

漢子見醫生跑了著急,隨後觀察,見醫生直奔茅房。

韓方在茅房蹲著重溫婦產科書,如何推正胎位,一手拿書,一手按圖比劃。

忽聽芭芭叫他,漢子又將芭芭聲音放大了數倍,假裝大便所以也不需要揩,站起將書塞進褲兜跑出去。

回來看見白容右手腕都進去了,問:“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白容惱火地反問。

“你摸到小腦殼沒有……”

白容側過臉來說:“沒有了,好像是被一吸,我手指,沒有東西了。”

韓方叫她把手慢慢取出來,花了分把鐘。

嬰兒生出,比她手取出的時間要快。已窒息,立即搶救,人工呼吸,打強心針,嬰兒奇跡般蘇醒了,大聲哭了起來。

產婦家裡請韓方、芭芭和白容去吃滿月酒,白容不去。

產婦婆婆上門說:“聽我兒子說的全靠你,你不去我找人拿轎子抬!”她才激動地和史蕾一起去了。

坐了兩桌,居然擺出了幾樣暈菜。

聽說這家是把為建房準備的肉和酒先拿來做孫兒的這頓滿月酒,白容、史蕾邊吃邊哭了起來。

這次隻是小的驚心動魄另一次大場麵的驚心動魄是在河灘搶救十多位坐船收包穀回來的落水者,全是女的。

當地人按老辦法將落水者腹部向下橫放在牛背上,牽著牛在河灘“踱步”,據說牛的步伐正好,節奏就是心臟的節奏,比較容易將腹中的水啌出來。

牛不夠,其他落水的的就在河灘上趴著。

韓方到了叫人們趕快將落水者在河灘上一字排開,自己和白容帶著做人工呼吸。

白容在醫療站除學外語也翻過《農村醫生手冊》,聞訊跑來前還臨時抱了一下佛腳。

落水的都是女的,白容直接對著吹氣。男的不方便,她道:“你們怕什麼,就像我這樣吹呀!吹呀!”

她用手捏住落水者鼻孔,自己深吸一口氣之後口罩著對方吹進去,如此重複。

男的聽他這樣說,就都趴下鼓足著腮幫,吹了起來。可惜隻有韓方和白容所搶救的人工呼吸救活了。

另有幾個淹水時間短,經在牛背上啌水,也恢複了呼吸。

其他的搶救失敗,河灘哭聲四起。白容朝一個跳著腳哇哇大哭的男孩跑去,見他母親三十來歲,死而微睜雙眼。

白容摸她胸口,對跟過來的韓方說:“銀針!你用銀針試試!”

“好!”韓方銀針隨身帶,大聲回應她。

他在掏出銀針來之同一秒鐘就將針紮入了女子的人中穴,一點反應也沒有。又紮湧泉,兩支銀針分彆朝著兩處腳板心深深刺進去,開始撚針。

這時腿抽搐了一下,接著喉嚨裡在嘰咕作響。韓方難掩激動,對白容說:“你來接著做人工呼吸!”

活了!

白容做人工呼吸時韓方又去挨個揭開身上的葦席,將那些已經發僵的身體的腳板心,都紮了一遍……

在金銀灘,最先接受記生洗禮的是已經超生了的男乾部。

韓方先在縣上接受培訓,就是開一個小口進去,小鉤一鉤,不用縫針,小口上膠布一貼,就這麼痛快。

民兵把著現場,五十來歲的黃書記帶著二十多人在醫療站門前排好隊。

黃書記第一個進去,一會兒,趔著腿出來了,麵帶神恍恍的笑容,口中道:“劁了,劁過了!”

比他還大幾歲的大隊長排第二,貧協主任排第三,後麵是已生了兩個以上的生產隊長和副隊長。

金銀灘首批男手術韓方一鼓作氣乾完,不僅心安理得每做一個都還要發聲拷問:你還要不要多吃多占?

這因為農村分配物資,從糧食到柴火等,按人頭算占大頭,工分隻占小頭,生一大窩娃兒,分糧很有優勢,覺得是生產隊社員在幫你養娃兒。

黃書記手術後剛出來還幽默一句,聲音也還正常,後來聲音就變得沙啞,說小聲人家聽不見,說大聲自己覺得困難。

人們悄悄議論說難怪得公雞劁了就不能打鳴了。第二個挨劁的大隊長也有類似問題,但要好一些。

不知這是否與韓方手術的熟練程度有關係,這事沒人公開說,包括黃書記自己和家人。

男結紮巫之微末耳,便有了小巫、大巫、大大巫、籠天蓋地罄竹難書之巫。

醫療站便也有了影產手術。需要準生證——有的地方叫娃娃票,連生第一個也要,有才能生。

從此所發生的事不忍卒聽。

有一天白容來還書,他伸手來接時白容故意延遲一下說:“徹地鼠,你手上的……”

手術做得神經都麻木了的韓方沒有聽出來說:“呃,我洗乾淨了,手。”

“哼!”白容激動得嘴唇打哆嗦,把書向他手裡一塞。韓方始清醒過來,馬上神經都崩潰了。

黑暗崩潰後看見前麵有春天的影子,心想我不如來個金盆洗手!

他便走去在抽屜裡摸索,摸出一樣東西攥在手心裡,將已經走出去的白容叫回來。

“白容,我洗手不乾,我連赤腳醫生不當都可以,隻要你收下。”

將手伸給白容,掌心上是一枚金戒指。

“家傳的。”

僵持幾秒後,他便單膝跪了下去。白容不等他膝蓋著地,轉身就跑。

白容回去才讓眼淚儘情揮灑出來,對史蕾說了剛才的事情,說:“我差點就要答應他了,答應他們……”

史蕾說:“什麼叫他們?”

“我就說的他們,”白容哭著喊。

“哼,這事你也想拖上我?”

“他們!他們!真要是都答應了,金盆洗手,我把自己粉身碎骨……”

“然後,”史蕾幫她接上,“把自己化作千萬個黑崽,千萬個,千萬個!”

史蕾喊了起來。

白容撲上來把她緊緊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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