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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坐在灶前問孫尖:“兒哪,今天的清明?”
娘老糊塗了,過年看隔壁。
清明隔壁沒動靜——動靜在野外呢,她卻曉得,是看兒子不同平時的舉止,清明兒子會給她帶好吃的回來。
“是呀!”孫尖喝完娘熬的菜粥,把嘴兩抹,隨即翻出件過年穿大半新的“拜客衫”穿上,扛起鋤頭,將根布口袋搭在鋤把上。
“娘,我去了也!”
晃蕩出了門。
清明之天,經雨水搓洗,驚蟄按摩,雲輕飄若無依,天溫潤似有約。
花睜媚眼,草吐清芬。蟲恨山泉之鳴而響樹,鳥妒蜂蝶之舞而戲雲。
女老師帶著一隊學生在河畔放風箏。這可是省女師第一屆畢業的老師,叫李菊蕊,她講課好,手工也好,教學生自己糊的風箏,一隻隻爭奇鬥妍。
蝴蝶呀、大雁呀、金魚呀、金猴呀、老虎呀、蜈蚣呀、美女呀,老虎撲向美女,金猴英雄救美,三個挽住一團。
學生解救手忙腳亂,老師笑得腳酥手軟。
校長錢典遠遠拈山羊須而歎:競覓自由,自由乎?不亦樂乎,樂乎?且問風箏!
風光旖旎的田野隨處是土饅頭,人們在忙著刈草、壘土、掛青。
有類丐幫,腳勤眼勤,彆人剛在自家墳前歇下,他便去幫忙打掃。打掃完接過這家遞上的夾涼菜的鍋魁餅子,眼珠又在物色下家。
他們中上等的俟彆人祭祀畢,觥酬交錯,過來唱幾句帶喜的戲文和歌曲,這至少會得到整碗的肉食打發。
他們中取巧的拾炸剩的鞭炮串起,瞅好對象,過來啪啪放響。彆人不管情不情願,都隻能趕快掏錢。
清明一撥撥出動,又無祖宗墳塋可掃的,除丐幫外還有上野墳的。
這其中的名士衣著光鮮,手搖折扇。
他們走走停停,評說春光。
尋個花好柳媚的去處,童子鋪開食盒,煽燃炭爐。流一段曲水,哼幾句小調,劃幾手醉拳,鬥幾首打油,此陳年舊景。
近年新景,卻是外地青年男女帶來的江南舊俗——“仲春之月,令會男女,禮俗不禁”,屬“桑間濮上”了也!
他們熟的不必說,倘或陌生,三言兩語,眉來眼去,便聯袂而行,消失在野地裡。
繼之眠鷗驚飛,土豬嚎躥,灌木哼唧,杈丫脆斷。或邂逅而永好,多極樂複西東。
單身漢孫尖頭年對此江南舊俗破口大罵,次年便見怪不怪。
去年清明,他找地方將做丐幫賺的半袋吃食藏好,心裡打迭起幾句俏皮話兒,搖搖擺擺走向那些上野墳的。
看看將至,他忽站下,將腳一跺:唉呀,他們都穿戴齊整,女的頭上彆著發夾,男的腳上至少都有草履,哪有我這種打光腳的呀!
故今年清明他還去做丐幫,卻特意穿上了拜客衫。
道逢冷仲仙,仲仙是個君子,又是詩人,見其穿著就會意了。
便將其帶到自家祖塋,笑道:“你的行頭,都放在這裡。你自己走,去隨意。你要孝敬母親的食物,回來我這裡乾乾淨淨的,給你留著。”
孫尖感動莫名,快速趴下磕兩個頭,站起拍一拍膝蓋,去了。
掌姻緣美滿的和合二仙就在不遠。二仙均著綠衣,蓬頭笑麵,像對兄弟。
平素一捧盒,一持荷花——此時卻持的桃花。二仙盒內盛滿彩絲亮縷,將荷花遞與誰,就遞出了一段姻緣。
婚姻乃是人世間最美好又最紛繁多變之事,姻緣之運絲乃有無窮多之色彩。看一看和合二仙眼梢、嘴角變幻莫測的笑容,便知世間姻緣沒有兩對相同。
孫尖如何識得二仙,見不遠處二女相偎張望、像在等人似的,便向其走去。當他走近時,一女已不見了,一女背向著他。
此女背上長了眼睛,從她把腰扭來扭去,把發辮從胸前拋到背後,又從背後撩到胸前就看出來了。
孫尖先將兩隻衣袖拉伸展,再八字腳站定將新草履審視一過,便輕浮地開始打口哨:“噓籲——噓籲——”
姑娘隻側過半張臉兒,瞄了瞄他。
他繼而哼起下裡巴人小曲,姑娘索性將身一轉,丟個婀娜多姿的背影與他。
使其他打個愣神——哎呀,我原來兩手空空!
他想我得跑向仲仙那裡,討半碗扣肉,加兩個夾春芽的鍋盔。我回來她在麼?她不要已與彆人成其好事了吧!
正在他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時,迎麵走來兩個綠衣男子,其中一個遞給他一枝桃花。
他不想要,四望都是桃花,清明節最賤的就是桃花!然桃花已在手裡了,好香!
正要道謝,兩個男子已不見了,隻剩兩道綠光。“作怪,”他想,“我白日裡撞、撞、撞見神仙了!”
他這時聽見腳步聲,一看姑娘來了!
姑娘邊走邊害羞地用手卷著衣角兒,帶鉤的目光死盯著他手上的桃花,櫻桃小嘴張合著像在說啥……
他尚在發懵,姑娘左手拿過桃花,右肩兒就嬌羞地偎在了他的身上。
清明過節的鬼神有灶神、土地、虛耗、窮鬼、鬼車、山臊、罔象、彷徨、夜遊神、道路鬼、喪門、倀鬼、髻、韓娥、雷霆、魍魎、野仲、險道神、小神子等。
連紫姑、毛娘娘、掃晴娘、周爛頭、和合二仙、萬回也來應景。
有些鬼白天就出來了,化為野鼠——人腳下、衣角邊雙目如椒盯著祭品的多半就是。
變做鳥兒——拜台前大膽搶食的多半就是。
彆人家墓前從袖籠摸出半串鞭炮,炸得山響。從衣領掣出支柏杈,三下五除二將拜台掃得淨光,大嚼一頓而去,不是鬼是什麼!
穿前朝式樣破衫的丐幫多半是窮鬼、道路。
踏青名士遭遇的鬼多半是附庸風雅的野仲、倀鬼,口中詩雲子曰不打頓,將新瓶中老酒年年傾出。
白天的鬼心都不壞,搞惡作劇的最終都會讓你釋懷。如鞭炮中途啞了,少頃必又炸開花。
如你拜台前被沙子眯了眼睛,沒準過後連你的眼疾都會好起來。
那些桑間濮上的男女,沒準你們前麵攜手而行的就是和合二仙呢,你們已得二仙的福佑。
那頗具姿色坐在石上的女子,像在等緣分,對人的挑逗不理不睬,你做夢也想不到她是紫姑!
識彆之法,但凡有歪念的手腳都被束縛著。
自己意識不到這個心理過程,旁觀者總可以覺察出的,這就告訴你:這個女子不是人。
紫姑望著毛娘娘所化的女子隨人而去,她憂鬱的眼神亮了一點,嘴角卻扭了幾扭,吃醋呢!
日落前後,昧色籠煙,野鋪淡金。荒草偃縮,風過無礙。
人世間早已曲終人散,狐兔在紙幡後大嚼,野鼠在草叢中撿漏。
各種鬼愉悅遊蕩著,那些祭品佳肴都一樣不少,一筷未動,香飄依然,溫度依然。
恰如天光比黃土真實,記憶比昨天真實,明天比今天真實,鬼神所見比人眼中的真實。
眾鬼隻有七月半、十月朔和今夜才聚得這樣齊。
它們在碑尖劃拳,在樹梢吸酒,在指甲深的水氹中探出頭來,用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去取盤中之食,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