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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道路、雷霆、倀鬼等坐而論道。
彷徨曰:“此蕞爾之役也!伏屍數十,流血半裡。
“餘觀古今之役,屍踣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者,比比皆是,此蕞爾之役也!
“然日曛月苦之狀如是,怪哉,怪哉!”
倀鬼賣弄學識:“籲戲!昔漢擊匈奴,辟地千裡。倭擾東疆,擄人妻女。十字東征,揚威布道。
“凡為布道而歿者,便伏屍二人,流血五步,亦將天人共悲,日月同吊!何怪之有?”
道路哈哈:“布道布道,布何道也?短命促狹,是可謂道?”
倀長太息,這廝道聽途說,懟得我開不起腔!
眾鬼聞之,曉與不曉,皆惴惴然。
野狗群將壓在冷駿身上的屍首拖開,令他露出了口鼻。
正要來啃食他,他竟舒拳張腿坐了起來,這群野狗如挨了炸彈一般轟地四散。
他大口呼吸雪精的味兒像嬰兒吮奶像代食品年代在餐廳大快朵頤終於發現味兒的源頭就在自己身上想破頭都想不出是什麼道理覺得這至少說明她就在附近。
他尚不能站立行走,便四處爬,要把她刨出來。結果他隻刨出了一頂小花帽。
他想起她最後一刻都在繡這頂小花帽,便把小花帽塞進心窩裡。
可好,此處正是彈孔開的窗,有截黑糊糊的心臟露出在外並在突突跳動麻木了所以不覺得,小花帽將心臟塞進去了。
在短暫的心悸、惡心差點失去知覺後,他覺得自己神智恢複,肌肉有力,一下便站了起來。
他轉遊片刻,在戰壕尋到一大包饢和一個癟水壺,塞進挎包,便蹣跚向沙漠裡走去。
他來到了笑臉。他看這氹清水像老天打下的掌印,掌印裡林下之風、瓜子纏、三鎖墳、古寨門、七十二道腳不乾……清晰如畫、如眼簾、如骨髓滌蕩如藍天。
噢,我的風景,我的弟兄們,他想。
撲哧笑了,我哪來這些弟兄!
他在這裡呆了好些個日日夜夜。胸前傷口愈合了,露點兒小花帽的帽沿,但頭骨有時還痛得鑽心,有時又像要爆炸開裂。
饢沒了,他得走,笑臉隻是張畫餅,他負傷不能潛水去抓魚,隻吃進了一肚皮青草。
他靠沙漠中遇到的仙人掌解渴。每當他瞅見沙中滴溜溜轉的蜥蜴的眼珠子,總能一把揪住。
可後來從沙丘上瞭望,隻能看見無窮儘的沙海,沒有哪怕針頭大小的生物痕跡。
又走一會,一隻鶺鴒在一道沙脊上跳躍,這帶給他一絲兒勇氣。
他已有兩天沒遇上仙人掌或蜥蜴。恐怖的沙丘在四麵八方鋪展,此外就是火球般的太陽。非常刺眼,空氣中沒有一絲風。
嘴唇乾得起瓣,喉嚨乾得疼,那裡一定起了幾個泡。腿從深陷滑動的沙子裡拔出來像從刑具中拔出來一樣。
人生許是走到儘頭了?他躺在沙丘上,還有意識,詼諧,愛美。看見見周圍沙浪起伏,成丘成障。
看見月亮是座小花園,繡在藍天上。一隊雁行穿過花園,輕紗半遮,像剪紙和動畫。
他脫下一雙鞋子莊重放在額頭上。他想起上次采取四足而立、將兩隻鞋子分置於頭上和尾椎上的造型被說成不滿現實,那麼千年後麵對這具木乃伊,那些考古的將如何演繹他的故事呢?
他想放聲大笑未果,知道那樣嗓子會破,笑變成哭。
隻能在口角噙笑中闔上眼皮。
他這段升天儀式被一隻毒蠍暫時打斷。他感歎蠍子,你沒命了,咬我的蠍子會沒命。我還行,他活動指頭來證明這一點。
撥弄指頭故我在。
他這時全身被沙子蓋住了,光剩下一張臉。
當然還有十指金剛杵,把天扯下來不知蓋得住蓋不住。
蠍子就咬在鼻尖上,咬完就鑽進鞋子去了。
他為保持這個古怪赴死的姿勢放棄了吃掉這隻蠍子。哦好的,慢慢兒來……蠍子,你在我的鞋子——你的棺材裡待好,謝謝做我的陪葬。
沙子繼續得逞,慢慢吸乾了皮膚的水分,口腔咽喉的水分,慢慢就要變成新鮮木乃伊。
這具木乃伊的姿勢模樣可比羊角寨和紅山廠木乃伊要自然得多。
可儘管他對赴死處之泰然但不讓赴死的力量還在那就是暴露在外又被擠壓回胸腔的心臟一直在跳動節奏很清晰。
正是這頂雪精繡的小花帽在保護著他的心臟。
風清重新掃出他的臉。“啊且”打個噴嚏,眼皮隨之睜開。
這個噴嚏作用巨大,使他醒過來後,還嗅到了水的氣味。水氣刺激他拚儘全力坐起來。
坐著屁股便往下溜,這沙子沒有重量的身體都還要往下溜。
他向水氣的方向——北方望去,啊,那影影綽綽的豈不是樹?對的是樹,我看見樹了!
他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摔倒了,又站起來。
李土地、土地婆從老家背來一頃地,暫埋在沙丘下。
髻清為寡婦清送了終,也來了。她因與寡婦清廝守,未去往度朔之山。
髻清問李土地:“這塊地可有出頭之日?”
李土地笑道:“小老倒也知一點未來,這地將會做成一個像圓丘那樣的莊園呢!”
“水呢?”
“這不是有道乾河?這道乾河過去是雪山來的水——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那雪山呢,你說的青山?”
“這個,小老倒也略知一二。”
冷駿走到了才發現這些帶水氣的木樁並非樹,而是一道乾河上成對挺立的、斷殘的烏木橋樁。
說明這裡有人或有過人。
接著便看見河裡有一兩處閃著落日的光斑——水氹!
落日顯示河道走向自西向東,對岸,也就是北岸有一座尖角狀高大的土堆,再往後……
他哪裡再往後看,直接就來到水氹邊,一個“狗搶屎”把整個臉都埋進去了。
水邊長著各色各樣的地衣,他喝足了便揭下一片片地衣往嘴裡塞。隻顧塞,不辨其味。
看見有一片像袖珍蘑菇的地衣,不好揭,乾脆就趴著啃起來了。
覺得純粹就是一種澀味,像吃乾草的味道。儘管如此他還是隻顧埋頭喝水和啃地衣,沒完沒了,直到黃昏。
小獸恢複了活力,四方眺望。看見尖角狀土堆後麵橫亙著一道土牆——城牆?便興致勃勃朝那裡走去。
先來到土堆,他認出是座塔。他手摸在上麵,這是真實的。真實的什麼?就是這裡除了水和吃的之外還有的——曆史,或直接說便是——文化。
他一陣狂喜。殊不知興奮得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之際疲倦腳跟腳到來,站起趴在這塔上就睡著了。
他在清涼的晨風中醒來,又返回水氹。見一隻剛睡醒的蝸牛,這東西立即塞進他的牙縫。他繼續用手掘,掘出一隻多足的蠕蟲,且先捂著。
掌上好多隻蠕蟲在扭腰,粘乎的、有硬殼的、有的伸一對獠牙、有的頭上長圈嚇人的刺、有的尾部長柄鋼叉、有的根本分不出頭尾,一把塞進口裡。
再來下一輪。
他在吃了這頓葷後,便朝那道殘缺筆直的土牆走去。沒錯,這是座古城。
他來到了古城街道上。總體土黃和鉛灰色混沌一氣。沙子路寬闊平順,像才掃過的。
異域風情的房屋像“沙浴”之後才鑽出來,新鮮又朦朧。
房屋多是平頂,也有拱頂的。有的屋外還有廊柱,外牆鑲嵌的彩磚閃亮,像新的一樣。
有的窗口有亮,像這座城的眼睛,才醒來,無飛鳥,無羊駝,麵對客人,驚還是喜呀?
他走攏看房屋裡麵,都有半屋沙子,從沙子表麵露出器物頂部模糊的棱邊。
轉到街背後,見露著些枯樹樁、木樁、疑是栓羊駝的木橛。還有近乎完好的牆垣和柵欄。
覺得每一樣都像醒來後在揉眼睛,都在問:“你來了?”
他一一回答:“你好,我來了,來自……慢慢再說吧!”
他自西向東一直走出城外,這才見到了樹——一處沙坡上長著低矮的紅柳。走上沙坡,見紅柳林中有成片的白刺、梭梭草。
其間,更有些楞頭楞腦的東西跳進眼簾——鎖陽!
此物可食,暗紫色,一兩尺或更高,拳頭粗細,形狀像棒槌,葉像魚鱗。
而它埋於沙中的莖,還更長呢!極像一根根硬極了的陰金,挺舉向上。
哈哈這撩人的景致,硬挺的符號!
他不由連翻了幾個筋鬥,哈哈我餓不死了!
後麵還有什麼奇跡在等著我呀?
他掘出了幾根鎖陽。鎖陽跟許多中藥根莖一樣,苦滋滋的並不好吃,但他還是吃得抹嘴和打嗝。
乃注意到另一件事,有些高大的鎖陽被折斷了。
作惡者不會是風,風是橫掃摧折、連根拔起,而這些都是從上往下擠壓所致,根部也都是好好的。
那是獸?哈哈,也肯定不是。
嗅覺已告訴他是怎麼回事。但這次要讓他相信從未騙過自己的嗅覺,太難了。
髻清問:“土地公,你背來的地撂了,還可再去背。若冷駿死了怎麼辦?”
土地婆道:“你何出此不吉利的言語?”
“他現在吃的苔蘚,鎖陽,是把命吊著了。可人的腸胃不是羊,並不能消化這些,他會慢慢枯瘦死去。”
李土地道:“你在此絮叨,不如快去辦,要有鍋灶,要有炊煙!”
髻清低首拈著衣帶:“土地公,你這真是強人所難了。”
“夫君,自古的髻,都是嬌生慣養的,你要她去幫冷駿砌灶台不成?”
髻清斜起眼角在想什麼。忽點頭自語:“他們在做啥,我看看去!”
土地婆看著她的背影,問夫君:“她說的他們?這裡還有哪個?”
土地公拈須而笑,故意給夫人打啞謎:“這獸蛋兒之身,一而二、二而一,稀罕,稀罕!”
冷駿連日在古城轉悠。
他所推的每一道門,總推不開。他雖可翻窗而入,那些敞開、透亮的窗戶,卻怕驚動主人:嗨,何來如此魯莽之客!
雪精與他一起。雪精被推入小獸之體,初像經絡遍布全身,後來她就縮進那頂小花帽,在那裡一覺睡去,唉,她也太疲倦了!
她覺自己像個嬰兒,與他共享一個心臟,共同在呼吸,十分溫暖,因兩人的熱量加在一起。
隻有思想是各自的,很活躍很敏感。
醒來見他蹲在鎖陽林裡,在啃黑乎乎像棒槌似的鎖陽,四處都是這種東西,令她臉紅心跳。
此刻冷駿忽輕鬆愉快笑了幾聲,頗出他自己意外。
他想我怎麼笑了?怎麼我的小腿肌鼓起了呢?
就像有手在渾身上下撫摸我,不是從外麵,而是從內,好舒服呀,這恐怕是連、誰呀,有位十指如蔥的女子,坊間道她為搔次癢死了都值,都沒有這隻手撫摸著舒服呢!
怎麼我呼出吸入的氣味都有雪花的氣味?怪哉,不是雪精體膚之氣味而是她的口中之氣,是她也在我身體裡出氣呼吸,她莫非鑽到我臟腑裡去了?
商旅的駱駝在街道上行走,樹上結著果子、空地上長出麥穗,屋頂上飄起炊煙,巷口閃動著鮮豔的衣角。
他東張西望尋找這些與他捉迷藏的姑娘們,他欲推開屋門又止,他知道遇見了什麼,這必是當年的情景!
嘿那街上牽駱駝的漢子,嘿那廚中執炊的主婦,嘿那路邊花枝招展的女子,我既不可走近你們,你們何不走近我,與我拉幾句家常?
很快便聽見有人咳嗽,有人拍他肩頭,戳他的背,弄得他看來看去,轉來轉去。
心想這裡曾經滿街是人,這不奇怪。
他來到一幢看去主人地位十分顯赫的大房子前,大聲說:“我進來看看可以嗎?”
他說了一推門,門“嘎”一聲打開了,髻清的紅衣角在門後一閃。
“鬼把戲!”他擠了擠嘴角。
見屋裡有些露出半截的木器,心想都是碰不得的。
他來到這個有灶和煙囪的房間,抓著個木橛一拔,便拔出把鐵鏟,能用麼?
他小心翼翼地刨了起來,刨出了陶罐等炊具和疑是火石、火鐮、火絨之物。
他用火鐮去敲火石,結果敲出了火星!他高興得又蹦又跳!
這是什麼?一塊木炭,他即用來寫了“灶神菩薩之位”。
他一寫完,髻清就坐上去了。
髻清對雪精和剛走進來的李土地夫婦笑道:“好了,我也有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