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鐵碾過冰麵發出悶響。
林川的身體有些麻木,幾乎感覺不到從棗騮馬掌釘傳來的震顫。
已經在山裡走了兩個小時了,棉襖領口凝著的冰碴隨著呼吸節奏摩擦脖頸。
這是他第一次隨索倫獵人進山,還沒有遇上大型獵物,倒是逮了好幾隻山雞和灰鼠。
前方烏裡的坐騎忽然偏過頭,啃食一塊碎裂的雪殼下的枯草。
馬嚼鐵與冰層刮擦出刺耳的吱嘎聲。
托爾多抬起右手,整個馬隊同時勒韁。
這麼厚的雪,還能有枯草露出來,說明有動物在這裡啃食過。
幾匹蒙古馬的鼻息在空氣裡織成白霧,林川看見烏裡摘下白茬皮帽,側臉貼在風裡停留了幾秒。獵人翻身下馬的姿勢很特彆,左腿先跨過鞍橋,右腳卻始終虛點著馬鐙。
“東南風。”
托爾多解開腰間樺皮酒壺時說了聲。
潑出的苞穀酒在雪地上劃出三米長的冰線,邊緣已經泛起細密的結晶。
托爾多摸出蘇製指北針,表盤玻璃蒙著層白霜,磁針在冰線偏東十七度的位置微微顫動。
烏裡打了個悠長的呼哨。
馬隊開始以單列行進,棗騮馬的蹄印精準疊在前馬留下的凹痕裡。
林川學著索倫人的樣子俯低上身,鬆枝掃過棉襖後背的唰唰聲讓他想起抗聯紀錄片裡的雪地行軍。
前方白樺林出現斷層,陽坡積雪不足半尺,陰坡卻堆著齊膝深的雪窩。
烏裡勒住韁繩,坐騎的前蹄在陰陽坡交界處反複刨動。
托爾多眯起眼睛,林川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淩亂的三趾蹄印出現在浮雪上,邊緣霜晶正在晨光裡緩慢消融。
烏裡跳下馬背,蹲下來仔細查看。
“是麅子群的腳印。”他抬起頭喊道。
因為林川跟著隊伍的緣故,他沒有說索倫語,而是生硬的漢語。
鹿皮手套拂開蹄印旁的積雪,撿起一顆糞球。
凍硬的糞球被掰開時發出榛子破裂的脆響,未消化的鬆針和地衣碎屑散落在雪地上。
“它們餓了一夜。"烏裡指著東南方被拱開的雪殼,"在找石蕊苔蘚。"
“有幾頭?”托爾多問道。
“我看看……”
烏裡站起身來,四下查看了一番:“應該是四頭成年麅子,帶了幾頭崽子……離這不遠了。”
“半年多的崽子,能打了。”
托爾多解下槍衣,林川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始終懸在扳機護圈外側。
棗騮馬忽然昂頭打了個響鼻,前蹄踢起雪沫。
百步外的灌木叢傳來枯枝斷裂聲,像是有什麼動物壓斷了凍脆的接骨木。
烏裡翻身上馬。
托爾多左手一揮,馬隊立刻向兩翼展開。
棗騮馬噴著白汽轉向左側,林川能感覺到鞍橋皮革在低溫下收縮產生的緊繃感。
烏裡從箭囊抽箭的動作乾淨利落,箭杆尾羽在風中微微顫動,他含住箭頭測試風向,冰晶在鐵鏃上結成米粒大的凸起。
麅群驚起的瞬間,在林子裡揚起一大片雪霧。
驚惶的身影四散奔逃,托爾多的槍聲撕裂寒風。
領頭的公麅子一頭栽進雪窩,後蹄仍在無意識地蹬踏。
烏裡的箭矢幾乎與第二聲槍響同步離弦,箭頭穿透雪幕,“嗖”的沒入雪霧之中。
三頭成年麅子試圖折返陰坡,卻被預先包抄的索倫漢子截住。
獵槍的轟響和牛皮繩絞住麅頸的悶響,混著馬蹄踐雪聲,在林海中形成殘酷的交響。
林川沒有開槍。
他主要是跟著來觀摩學習的,殺幾頭麅子,用不著他的加蘭德。
如果他開槍的話,未免有些喧賓奪主……
不過這一趟不白來,他也真正見識到了索倫獵人的厲害。
打獵打獵,原來最考驗的不是打,而是尋。
隻要有趁手的武器,誰都能打獵。
但尋找獵物的蹤跡、追蹤獵物的能耐,卻是最難的。
索倫族的獵人們不光追獵的本事強,就連他們的馬,也是狩獵的好幫手。
蒙古馬耐性強,如果能有這麼一匹馬,以後來往也更輕快一些……
林川心裡暗自琢磨著,便看到托爾多滾鞍下馬,手中多了一把獵刀。
鹿皮靴踩住還在抽搐的麅子脖頸,獵刀從耳後枕骨縫刺入時,刀刃與骨骼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其他人也都紛紛下了馬,各自收拾獵物。
林川跳下馬來,朝烏裡的位置走過去。
烏裡正單膝跪地處理死去的麅子,刀尖挑開喉管的動作精確得像是解剖示範。
林川注意到他握刀的手背暴起青筋,食指關節因常年拉弓形成不自然的彎曲。
垂死的麅子瞳孔逐漸擴散,凍結的淚腺在眼角凝出冰珠。
托爾多抓起把雪搓洗刀刃,暗紅的血水滲入雪層,像墨汁在宣紙上暈染。
“割喉要挑筋腱中間,皮子這裡,要躲開一些……”
看到林川過來,烏裡用刀尖割開麅子的屍體,厚實的皮毛在刀刃下發出撕裂帆布的聲響。
“來,林川安達,你試一下。”
林川學著他們的手法處理另頭麅子,發現凍僵的肌腱比想象中更難切斷。
沾了血的獵刀又黏又冷,在掌心裡打滑兩次,刀尖才找準位置。
馬匹刨動前蹄,血腥氣引來兩隻渡鴉在樹梢盤旋。
托爾多掏出鹽袋撒在肉塊表麵,粗糲的礦鹽粒粘在鮮肉上泛起白霜。
烏裡用樺樹皮包裹好肝臟,這是留給營地老人補身的珍品。
他用獵刀挑開麅子後腿筋腱時,手腕翻轉的角度顯示出二十年剝皮匠的功底。
這個四十歲的索倫漢子兩鬢已染霜,但握刀的手依舊穩如鐵砧。刀尖沿著脊椎遊走,皮毛分離的嗤啦聲裡,粉紅色肌肉紋理在寒氣中騰起細霧。
“順著肌理下刀,能多保三斤肉。”
烏裡用生硬的漢語指點,刀刃在麅子肋排間靈巧穿梭。
林川學著他的手法,刀刃刮擦肋骨的觸感讓他想起軍訓時擦槍的通條。
凍硬的脂肪在刀下碎裂,迸濺的冰碴粘在睫毛上。
“什麼聲音?”
托爾多突然豎起耳朵。
西北風送來淡淡的腥臊,正在分割鹿肉的索倫漢子們同時停手。
“不對……附近有熊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