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皎一直守在靈堂到了下葬當日。
她陪著蘇母入了陵墓,近兩三日沒合眼,目送著棺木送進去的刹那,她眼前一黑往後倒去。
蘇惟眼疾手快地去抱,卻不及另一道一直跟在她身邊的身影更快,麵前一閃,他的手撈了個空,蘇皎已被謝宴攔腰抱起。
“先行一步。”
謝宴看也未看他,轉身抱著人離開。
蘇家的親眷陪同到了此時便紛紛離開,蘇父也未曾多留,隻有蘇惟一直站在陵墓前。
“春寒料峭,大公子送罷了夫人,還是早些回去,注意身體。”
“無妨,母親驟然離世,我身為兒子,該留在此送母親最後一程。”
年輕的男人長身玉立神色冷淡,無數親眷卻從這清冷的話中聽出了他的孤寂和悲痛。
親眷紛紛歎氣,要說這蘇家大公子,為人可靠年輕有為,雖是蘇家嗣子,卻與其母感情深厚,實在難得。
眾人告彆了蘇惟,從陵墓離開。
蘇惟麵色不辯喜怒,一直站到了暮色四合。
“開棺。”
幾道身影從陵墓前一直忙到了一處暗室。
“將在棺材裡睡了三天的人送到我這,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昏暗無光的暗室裡,蘇惟與一人對麵站著。
他不以為意。
“合作而已,我為殿下辦事,殿下自然也要幫一幫我。”
“多久?我這不放死人。”
“喂了解藥三日她便醒來,殿下得幫我照看半月。
至多半月,我與皎皎會來帶走她。”
*
蘇皎再次醒來,屋內點著一盞燭光,一個婢女正端著一碗安神湯進來。
“娘娘醒了?”
她看著屋內熟悉的陳設,怔愣了一下。
“您昏迷了,皇子將您送回來又請了大夫,大夫說您得好好靜養。”
這是蘇皎自個兒的院子,她沒想到自己這一昏迷就睡到了晚上。
“我……咳咳……殿下呢?”
“殿下有事出去了,允奴婢前來照顧您。”
蘇皎怔怔地端過那碗安神湯,看著屋內熟悉的,蘇母親自為她操辦的陳設,又是鼻尖一酸險些落淚。
蘇母的下葬也帶走了她的牽掛,驟然抽走的情緒使得她心中空落落的,蘇皎吸了吸鼻子,端著手中的湯藥一飲而儘。
她下榻出去,蘇府內外已恢複了往日的忙碌,死了主母也似乎並未為這個府邸帶來多大的悲痛,除卻屋簷上素鎬,已幾乎看不出什麼痕跡。
蘇皎拎著裙擺下了台階。
自打昨日他們從護國寺回來,她幾乎便沒與謝宴好好說過話了。
算上時間他們已在蘇府待了將近三日了。
“你去尋尋三皇子。”
她吩咐了婢女,一刻鐘後,婢女又來報。
“奴婢未找到三皇子。”
難道是被嘉帝傳回宮了?
蘇皎輕輕點頭,起身往另一處院子去。
邁進蘇惟的院子,亦是一片漆黑,問罷了下人說大公子還未歸,她便打算先回去。
才從廊下轉頭,麵前映入一張麵無表情的俊臉,蘇皎一驚後退了兩步,這才看清人。
“謝宴?”
“你怎麼會在哥哥的院子?”
謝宴眉目染著寒霜,似乎已在此站了很久。
“等你。”
他目光落在蘇皎身上,一句話使得她錯愕。
“等我做什麼?”
他怎麼知道她會來哥哥的院子?
謝宴沒再多言,捉住她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才走了兩步,門外邁進來一道身影,蘇惟揉著眉心踏進門檻。
“皎皎,你來。”
三人六目相對,蘇皎正要過去,卻發覺手腕被謝宴攥得很緊。
“謝宴?”
謝宴依舊未動,俊美的臉上麵無表情,與蘇惟對視著。
兩人眼中都含著旁人看不懂的霜雪,無聲的硝煙便從此刻彌漫,蘇皎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又喊了一聲。
“謝宴。”
她愈發掙紮,手腕卻被攥得愈緊,謝宴察覺手中的溫度漸漸溜走,他驀然闔上眼鬆開手。
“去吧。”
蘇皎越過他走向蘇惟,兄妹二人一同入了屋內。
關心地問了兩句她今日的情況後,蘇惟壓低了聲音。
“皎皎考慮的如何?”
蘇皎刹那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昨日的事。
她抬起頭,看到蘇惟毫無悲色的臉龐。
“這兩日,哥哥在忙什麼?”
“自然是準備你離開的事。”
他為此布局了這麼多日,必然是要確保萬無一……
“娘親離世,哥哥不悲傷嗎?”
蘇皎的一句話使得蘇惟刹那錯愕。
看清楚她眼中懷疑的刹那,蘇惟立時開口。
“自然悲痛……可皎皎,母親走前最後放不下的便是你的事,她已走了,這世上便隻剩下你我是最親的,我自然……想要你,我唯一的親人,好好地陪我活下去。”
他垂下頭,用力地握住蘇皎的肩膀。
“皎皎,你不想出來了嗎?”
蘇皎靜靜地看著他。
“哥哥,娘走的那一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惟很快開口。
“她來院中看我,我當時正隨皇上禮佛,她便獨自在後山看景致,後來心絞突發,身邊沒有婢女侍奉,便跌落下去,我回來便著人去尋,最後在山下找到了她。”
“她的婢女嬤嬤呢?”
“懈怠侍主,我已全部杖斃了。”
“母親的死我亦悲痛,可正是因為她死了,隻剩下你我了,皎皎,一十七年的親緣,我看著你出生,長大,這世上唯獨你我是親人,對我來說,讓你高興,便是最重要的事。”
蘇惟在她麵前說著,向來清冷的眼神裡也流露出悲傷,可正是因為十七年的了解和相處,蘇皎才更從他的神色中感受到了——
他其實並不悲傷。
或者說這樣的悲傷,和她的是不一樣的。
娘親突然離世,對哥哥來說,一連三日幾乎不守靈,她從他身上看不到悲痛,這樣數十年的情分和親緣,是正常的嗎?
他久久等不到回答,眼中越發急迫,扣著她肩膀的手也收緊。
“皎皎——”
“皇上有命,傳令三皇子與皇子妃今晚歸宮——”
太監尖細的聲音打斷了蘇惟的話,謝宴抬手推開了門,看到屋內情形的刹那,袖中的手驀然攥緊。
“過來。”
喜怒不辯的聲音使得蘇皎回神,下意識朝他走去。
“皎皎。”
蘇惟伸手拉她。
蘇皎抬步朝謝宴走。
“哥哥說的,我會考慮。”
她走上前,謝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極緊。
“父皇有命,我與皇子妃先行一步。”
坐上了回程的馬車,蘇皎腦中依舊亂得厲害,她無心說話,謝宴也一直麵無表情地沉默著,馬車內兩人心思各異,直到永寧殿前,蘇皎先行下了馬車。
謝宴看著她的背影良久。
“去側殿取我的弓箭。”
漆黑的夜色裡,蘇惟禦馬飛奔。
“嗖——”
一道冷箭從側麵射出,他眼疾手快地飛身而起躲開。
還沒又落回馬上,緊接著第二道箭矢飛至,擦著他的發冠釘在了樹上。
“啪嗒——”
發冠落在地上,頭發披散下來甚是狼狽,蘇惟眼中閃過怒意,判斷出來人位置的刹那,手中匕首如流星般飛擲出去。
與此同時,來人第三道箭緊隨而至,射向了他的肩膀。
箭矢刺入皮肉的聲音格外明顯,蘇惟從馬上滾落下來,嘔出一口鮮血。
來人毫不避諱地從他麵前翻身上馬離開。
哪怕隻是一個背影,蘇惟也認出了是誰。
他這般情況必然不能再去取藥,蘇惟被暗衛扶起身,死死地盯著那人離開的方向。
“你去取藥,取一副假死藥,再要一副……能讓人真死的藥。”
*
兩副藥在一夜間便被蘇惟使法子送入了永寧殿。
永寧殿的燈火一夜未滅,此時天蒙蒙亮,蘇皎和謝宴各自坐在內殿的一角。
謝宴俊美的麵容上更顯蒼白,麵無表情地翻動著手中的書,蘇皎麵前放著一封攤開,寫了一半的書信。
以及,旁邊放著兩個送來的瓷瓶。
她沒想到蘇惟的動作這麼快。
這般的急迫更讓她覺得,在她哥哥眼中,她出宮的事,似乎比娘的死更重要。
心中的天平傾軋難抉,蘇皎腦中不斷想起護國寺內的血痕,還有那一句。
“皎皎,勿出宮。”
儘然她不願意去想,卻不得不承認。
她娘與前世全然不同的死,哥哥篤定的心絞,急切地要她借此出宮,還有幾乎看不出悲傷的神情,都在告訴她——
這件事,與她的哥哥脫不了乾係。
一邊是娘彌留之際還要留下的字告誡她不要出宮,一邊是已在心中升起的疑。
她到底要不要……出去?
兩個瓷瓶無聲地擺在桌邊,蘇惟的信已說了。
一個是她吃下假死的藥,一個是讓謝宴昏迷的。
他說今日蘇母方下葬,是最好的時機。
蘇皎目光落在謝宴身上的刹那,他翻動書頁的動作已停了。
無聲的猶豫在殿內彌漫,終於——
蘇皎起身往外。
與此同時,手中的書冊倒扣在了桌案,“啪嗒——”一聲,謝宴抬手拿起桌上的一個瓷瓶。
“這是什麼?”
他將瓷瓶打開,裡麵滾落出一個小小的藥丸。
蘇皎頓時心口一窒。
謝宴在她的注視下緩緩拿起藥丸往口中送。
清香彌漫過來的刹那,蘇皎頓時瞪大了眼。
不,不對!
這不是讓人昏迷的,這分明是——毒藥!
“彆吃!”
反應過來的蘇皎頓時往前撲到他麵前,謝宴在她手腕扣過來的刹那將藥咽了下去。
他偏著頭,看蘇皎刹那驚慌到幾乎落出淚的眼,麵上輕笑間染上疑惑。
“怎麼?不能吃嗎?”
“毒……有毒……”
“有毒麼……”
謝宴笑了一聲,眼中卻不見恐慌,衣袖晃起一陣風,不見動作,大殿的門“咣當”一聲便關上了。
屋內最後一絲的光亮是桌邊的燈盞,他看著她,修長的手勾起她的下巴。
燈影明滅間,麵上染了幾分病態的蒼白。
蘇皎聽見他輕飄飄的聲音落在耳邊。
“那皎皎是要出去……亦或留下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