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人上了馬車,蘇皎依依不舍地看著蘇母的方向,一直到馬車拐了彎才放下簾子。
馬車內隻點著一盞昏黃的燈,她一回頭,便對上謝宴銳利沉暗的眸子。
她下意識攏了攏衣袖。
“怎麼了?”
謝宴盯著她不語。
那眼神看得她心裡發亂,忍不住往後縮了縮。
“謝宴?”
今日在蘇家時的高興還沒褪去,她臉上儘是歡喜的笑,睜著一雙清澈疑惑的眸看他。
嗬,巧言令色的女人。
謝宴驀然彆開眼。
問出的話落了個冷,蘇皎噎了一下,轉頭也不理他了。
馬車滾過青石階,一盞茶後入了宮門,又走了好一會,待一入了永寧殿,謝宴剛要下馬車。
麵前一道黑影一閃。
“殿下。”
長翊附耳道。
“蘇大公子一刻鐘前去了皇陵。”
頓時,謝宴腳步頓住。
眼神變了又變,他驀然轉頭。
“我出去一趟。”
猜了這麼久,他唯獨沒想到的是,那人竟然躲在皇陵。
長翊還沒來得及再說,便見謝宴的身形如一陣風一般掠過牆沿,眨眼間便消失在了眼前。
他難掩心中驚詫。
皇子的武功何時這般好了?
夜色如墨,蘇惟眼中含著霜色,風塵仆仆地到了皇陵下。
今日整一天的情形還在腦中翻湧,他彎腰進了一處地道,直到半個時辰後才出來。
漆黑的夜色掩去了他的身形,蘇惟的臉色比來時更冷,一路到了山腳下,他翻身上馬,朝著西邊的方向疾馳而去。
才方走到官道,漆黑的夜色裡閃過幾分細碎的明光,蘇惟驀然勒緊韁繩。
一道黑影蒙著臉巾,甫出了城,正不知要往何方去,身上閃著細碎的明光。
明光……
是前兩天來蘇府書房的叛賊。
蘇惟頓時飛身而起,手中的匕首霎時投擲出去,狠狠襲向來人。
那人速度極快地閃身避開,蘇惟眼中閃過冷漠,反手拔了劍攔下他,在夜色裡和對方交手。
這人武功奇高,每一處出手都正巧壓製住他的招數,蘇惟打了片刻便已不耐,手下動作愈發淩厲,招招直抵對方死穴。
“噗嗤——”
不出片刻,長劍穩穩刺穿過來,鮮血霎時染紅了他整條手臂,蘇惟咬著牙,手中的劍反推出去,同樣傷了對方的肩膀。
目光對視的刹那,對方眼中閃過驚詫,蘇惟心中那抹熟悉還未全然升起,便見對方扔了劍,一拳打了過來。
蘇惟避讓開,拳頭與內功同樣毫不留情地打了出去,直到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城防軍已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心知對方武功在自己之上,蘇惟喘著氣避開了來人的動作,翻身上馬,再無絲毫留戀地轉身離開。
謝宴身形同樣隱去了樹林下。
片刻後,謝宴目光冷然地看著蘇惟離開的方向,翻身上馬朝皇陵的方向去。
離皇陵將三裡地的地方,謝宴勒住了韁繩,目光巡視一圈,落在了一處不起眼的凸起上。
他並未過去打草驚蛇,反而轉身去了另一邊。
皇陵之下那條小路上,有處陵墓。
裡麵埋葬的正是他的母後。
*
蘇皎邁入門檻,一眼瞧見坐在那裡的謝宴。
“回來了?”
她入了內殿沒多久便聽長林說皇太後召見謝宴,本以為要好一會,沒想到不出半個時辰他便回來了。
謝宴幾不可見地點頭,他一身黑衣坐在榻邊,俊美的麵容比著往日更多了幾分凜然和不可捉摸的氣息,手中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個瓷瓶。
“這是什麼?”
蘇皎隨意看過去一眼。
謝宴懶懶開口。
“之前母後留下的遺物,方才整理出來的,好像叫什麼……回水凝露丸。”
他目光不經意地瞥過去,看到蘇皎聽到名字的刹那便僵在了原地。
手中端著的茶盞險些摔到地上,她心跳如雷,幾乎三步並做兩步走到謝宴麵前。
“你說是回水凝露丸?
可是當真嗎?”
她呼吸急促地抓住謝宴的手腕,霎時要去拿那瓶藥。
謝宴手腕一轉避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激動的模樣。
“一瓶普通的藥罷了,這麼激動做什麼?”
“這當然值得激動……”
蘇皎反駁的話說到一半及時止住了,她想起前世此時的謝宴,似乎還不知道這藥丸的用途。
回水凝露丸是謝宴母後留下足以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整個大昭隻有三顆。
他母後臨終前用了一顆保命,剩下的兩顆都留給了謝宴。
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起初將藥給謝宴的時候,皇後並沒告訴他這藥的用途,謝宴隻想著是他母後的東西便珍藏著,直到他們成婚後的半年,先後的嬤嬤找上了謝宴,才告訴他此藥是何等用途。
這救命的藥其中一顆在她娘得了心絞病的時候吊著她多活了半個月,剩下一顆……
是在她做了皇後的第一年,謝宴允給她的。
那顆藥一直被她留著到了最後,到她將死的時候,本要將其吃下以化毒,卻不想被章嬤嬤拿走給了雲相。
如今重活一世再見到這藥,蘇皎如何能不高興?
雖然她娘如今還好端端的,但前世的心絞病也來的實在突然,不出月餘便奪走了她娘的命,儘然重活一世她有準備,可若有這樣的藥以防萬一,又如何能不是好事?
蘇皎心跳如雷鳴,一雙眼亮晶晶地盯著那瓷瓶,喉嚨發緊。
“殿下……可否將藥允我一顆?”
如今這藥還餘兩顆,念在她前世被這暴君牽連死的份上,要一顆不過分吧?
謝宴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地開口。
“為何允你?不過隨意的幾片藥,皇子妃什麼好物沒見過,便一定要這些?”
“這是能救……自然不算好物,可這是母後留下的舊物,殿下留著和我留著,又有什麼分彆呢?”
蘇皎掐了一把手心使自己勉強鎮定下來,坐在他身側,輕輕挽著他的胳膊開口。
“母後的東西我留著便罷,畢竟皇子妃成親第二日還說過要和離這樣的話,我如何放心將東西交給你?”
謝宴揚眉,那瓷瓶在他手中翻轉開一個漂亮的弧度。
蘇皎頓時從嘴角擠出個笑。
“何時說過和離?那不過是初嫁來永寧殿,瞧見殿下昏迷實在驚慌害怕的口不擇言罷了,後來我不是也與殿下解釋了嗎?
何況我若真想和離,今日出了宮便不會這麼果斷地跟著殿下回來才是。”
她仰麵看著謝宴,一雙眸澄淨又真誠,手順著扣過他的手腕,聲音愈柔。
“我說過的,我既嫁與殿下,殿下在哪我便在哪。”
謝宴沒躲開,但也沒再反駁這話,蘇皎在心中一合算,便覺有戲。
五年前的謝宴還嫩得很。
“我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自打嫁入永寧殿,殿下昏迷我貼身侍奉,殿下膝上有傷我也掛心得一夜難眠,既然隻是一件小物,殿下就當送與我了如何?便是當個好玩意哄一哄我……”
蘇皎話沒說完,一隻修長的手挑起了她的下頜。
“為何要哄你?”
謝宴歪著頭,又問。
蘇皎張口便道。
“自然是因為你我是一輩子的夫妻。”
她一雙眼一錯不錯地看著他,那雙眸裡似隱藏著無儘的情意。
“做夫婿的,對娘子好一些總是沒錯的。”
她半張臉幾乎貼近在他胸膛前,近的能聽清楚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聲,那是一雙全然依賴的眸,裡麵的專注幾乎看得謝宴有過刹那的失神。
她勾著他的手腕,那瓶藥在他漸漸鬆了的動作中滑開了些,謝宴回神又握過去。
手中一緊,兩人指尖相碰,謝宴正要開口,便聽見一道軟軟的聲音。
“好不好嘛,夫君。”
一句好幾乎就要在她引導的話中脫口而出,謝宴猛地闔上眼又咽了回去。
果然是她。
果然,是她。
“夫君?”
蘇皎勾著他的手腕偏頭看他。
謝宴驀然睜開眼,推開她往外走。
“不好。”
*
墨色正濃,睡夢中的蘇惟睜開眼,冷汗浸濕了他的後背。
灑進來的月光照著他赤紅又痛苦的眸,他伸手捂住了心口。
他又做了那個夢。
他夢到他的皎皎做了皇後,被那人的貴妃和皇子欺負,孤立無援地死在後宮中。
“哥哥……好疼……你怎麼不來救我呢?”
夢中那雙盈滿了淚的眼撕扯著他的心,蘇惟從沒覺得有這般無力的時候,他就這樣看著她在他麵前,嫁給彆人,做他的皇後,又死在淒冷的皇宮中。
那夢這樣真實,連他跟著那位謀反都夢到了,那會是他們的以後嗎?
他的皎皎會在謝宴登基的第三年死於非命,他們死前甚至連見一麵都不能。
“咳咳……咳咳咳……”
蘇惟猛地捂住心口,嘔出一大口鮮血。
他踉蹌著下了榻,喘著粗氣看門外的夜色。
漆黑的夜色如同一張看不到的大網將整個蘇府籠罩在未知的以後,這份未知讓蘇惟感到恐慌,可心亂隻是片刻,他眼中閃過冷意。
就算這是命,他也要將這命改了,把他的皎皎救出來。
“來人。”
屋外悄無聲息站了個人。
“主子。”
“去城郊告訴那位,有些計劃要提前。”
*
正子時,屋內一片平穩的呼吸聲,蘇皎睡得純熟,不覺麵前已站了一道身影。
謝宴冰涼的指尖落在她柔美細膩的麵龐上,不輕不重地摁了一下。
腦中一幕幕閃過重生這幾日發生過的事。
蛇毒,闖佛殿,重生後見他殺人敢攔在他麵前,回門當日的藥,還有……神色匆匆從蘇父書房出來的蘇皎。
一切怪異又矛盾的懷疑,都在今晚他用回水凝露丸試探的刹那得到了答案。
五年前的蘇皎不會知道這東西的用處,隻有五年後的她……
貪生怕死,巧言令色,哄人的話張口就來,卻沒半點真心,敢前腳用話哄著他,後腳就能笑盈盈地奔向蘇惟。
果然是她。
她竟然重生了。
和他一樣,重生在了成親後的第一年。
腦中不斷翻湧著病榻前她毫不猶豫轉身離去的身影,那從重生後便鮮少波動的眼神閃過陰鷙,他垂下頭,點上她睡穴的刹那,大手扣在她脆弱的脖頸便要用力。
憑她病榻前的那膽大包天的話和叛逃,他便真殺了她又有何不可?
他本想既然重活一回,蘇皎又還算乖覺,人死如燈滅,他便不再計較那些背叛和逃跑。
可她竟然重生了。
手下動作收緊,那原本瓷白的麵龐上刹那便漲紅,纖細的脖子在他手下幾乎瞬息便能扭斷。
他俯下身,胸腔氣息翻湧,掌下再度用力的刹那,睡夢中的蘇皎卻不知夢到了什麼,喃喃了一句。
“夫君……”
謝宴一怔,繼而嗤笑。
“騙子。”
如是說著,他腦中卻不由自主回想起燈盞下她盈盈的笑。
“夫君在哪我在哪。”
“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夫妻呢。”
掌下才鬆了片刻,便又是死前她毫不猶豫離開的身影。
五年夫妻,蘇世叛變也帶走了她為數不多的腦子,她拗了死理要離開,可外麵正逢亂世,她在他身邊享慣了榮華富貴,逃出去了誰保她?
她這樣貪命的人,若有腦子,就該知道待在他身邊才是最好的結果。
可她偏偏……
不……不對。
的確是有了腦子,重生回來除卻最初的那句和離,後來待在他身邊,卻學會了乖巧,一句一字甜言蜜語,儘然是有目的的,卻也老老實實待著,沒再做什麼蠢事。
也知道重回來的第一件事是不再忍讓皇後。
帶著記憶回來,多少讓她學了幾分聰明,又乖乖待在他身邊,是還想如同前世一般等他登基做皇後?
也是,她畢竟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愛奢靡又貪生,前世五年都沒提過和離,如今重回,必得想辦法先弄死了雲緲和皇後,再過她瀟灑的皇後生活。
謝宴忽然盯著她,眼中閃過幾分興味。
她這般討好,待在他身邊想著皇後的日子,甚至能哄了五年前的他為蘇皎做出闖佛殿這樣愚蠢的事。
必然以為他很好糊弄吧?
冰涼的手漸漸鬆開,他驀然輕笑一聲。
若是……若是蘇皎在即將成了皇後的時候知道他也是重生的,知道她幾年甜言蜜語皆做了無用功,又該是什麼反應?
謝宴忽然有些好奇。
他垂下頭,手輕而易舉地攏住了蘇皎的腰身,將她抱進懷裡。
方才被他攥過的脖頸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謝宴目光掠過,湊近了些。
他目光冰涼,又帶著幾分沉迷有趣的瘋鷙。
一寸寸掠過她的肌膚,目光遊離,直到——
驀然俯身,在她纖細小巧的鎖骨重重咬了一口。
唇齒破開肌膚,淡淡的血腥味在齒間彌漫,他咬過,才覺得心中的悶氣好了些。
“那便先留你在身邊吧。
畢竟……”
謝宴目光落在她身上,脆弱的脖頸在他掌下綻放出豔麗的紅,她無知無覺地睡著,對即將到來的危險全然不知。
他驀然饒有興致地笑了,冰涼的笑在夜色裡如同開盛的靡花,眼中帶著幾分幾乎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占有與勢在必得。
他重重地摁過那道傷痕。
“我可好不容易才找到點……
重來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