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醒來的紀恩誼嗓音發啞,仿佛冬日吹裂的薄膜,“幾點了?”
程嘉妍鼻頭一酸,“十二點半了。”
紀恩誼心臟壓迫著胸腔,沉甸甸地擠壓他的身體,負荷不了地吸著氧氣。
“十二點半。”紀恩誼喃喃了聲,費力地轉頭去看病床床頭心電監護儀上的時間。
心電監護儀上麵的時間點很小,紀恩誼看了半天才看清,慢慢側眼對旁邊的傭人道:“去給紀曇送飯。”
這是專門負責照顧紀恩誼的傭人,上次也是她給紀曇送的飯。
傭人照舊分出紀恩誼大半份飯,提起保溫桶離開病房。
程嘉妍憤怒不解地把人攔下,“你給他送什麼飯?”
紀恩誼示意傭人出去,微微閉著眼,氣力很弱,“到吃飯的時間了。”
平淡到就像是敘述最簡單不過的邏輯。
但偏偏是重症瀕危的病人花費全部操心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可有可無的三餐。
程嘉妍難以理解,“你都要活不下去了,你還關心他中午吃沒吃上飯?少吃一頓會餓死嗎?”
“恩誼,他手裡有紀瑗留下的兩千萬,他都不肯救你。”程嘉妍聲音尖銳刺耳,“你把他當哥哥,他什麼時候把你當過弟弟?”
紀恩誼很疲憊,不想和程嘉妍吵。
程嘉妍看出紀恩誼的厭煩,不敢再刺激他,連忙道:“媽媽不說了,你好好休息。”
程嘉妍手忙腳亂地照顧紀恩誼。
紀恩誼床頭被程嘉妍升起來,“恩誼,吃點東西吧。”
程嘉妍捧著碗裡的小半魚片粥,謹小慎微地望著紀恩誼,生怕惹他不快,“媽媽喂你?”
紀恩誼神情冷漠。
傭人不多時回來,手裡仍舊是那個保溫桶,“表少爺回絕了,他說自己帶了飯。”
紀恩誼收回視線,表示知道了。
程嘉妍手中的勺子砸進粥碗,柳眉顰起,“恩誼,你看到了嗎?他根本不領你的情。”
“小時候他因為妒忌你要把你推下樓,你都原諒他,可他呢?”程嘉妍宛若祥林嫂般痛苦難抑,“他有紀瑗的全部遺產,他都不願意拿出來幫幫你,錢難道比親弟弟的命還重要嗎?”
程嘉妍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哭起來,啜泣聲越來越大。
紀恩誼純黑無雜色的瞳仁注視著哭到顫抖程嘉妍,沙啞的聲音無比冷靜。
“我是紀曇的責任嗎?”
輕又突兀的聲音在病房響起,打斷程嘉妍隱忍的眼淚。
程嘉妍飽含熱淚的眼睛看向麵色蒼白如紙的紀恩誼,呐呐道:“恩誼,你說什麼?”
紀恩誼墨黑的眼眸顫動都無,直直落在程嘉妍臉上,“我說,我是我哥的責任嗎?他憑什麼要出錢為我治病?他欠我的嗎?”
程嘉妍猝然怔住,不敢置信地重複道:“恩誼,你這是什麼意思?”
紀恩誼倏地抓緊手邊的被子,慘白的手背浮起青色的血管,眼底被恨意充斥。
“不是你孕檢的時候明知道你懷的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你還是義無反顧地生下來。”紀恩誼冷嘲反問,“怎麼現在要把你的錯誤推給彆人?”
明知道要生下有病的孩子,負責不了後,想都不想推給另一個完全沒有責任的孩子。
父母是這麼容易的角色嗎?
沒有一點應有的責任與擔當。
程嘉妍霎時被紀恩誼臉上一覽無餘的憎恨驚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不是的,恩誼。”程嘉妍嗓子發乾,解釋道:“是有風險,媽媽以為你會是健康的孩子。”
紀恩誼聽了惡心。
“以為?”紀恩誼咀嚼這兩個字,“那你沒有想過你要是以為錯了呢?那個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真的被你生下來了呢?”
他將會痛苦地度過一生,生不如死。
程嘉妍拚命搖頭,好像這樣就能抵抗她賭錯的後果。
“對不起恩誼,媽媽不是故意的。”
程嘉妍止不住的哭。
紀恩誼難受地閉上眼,不想爭辯什麼,輕聲道:“就這樣吧。”
“你犯下的錯,我承擔後果。我不怨你,你也彆想推脫給彆人。”
經過紀恩誼病房的周赦腳步未停,走到周文柏休息室門口。
周赦敲開門,對周文柏道:“給我打電話做什麼?”
“你還沒走?”周文柏詫異了瞬,將後麵的紀曇露出來,“正好幫我把團團送回去。”
周赦掠過後麵不知道在掏什麼的紀曇,微微頷首。
紀曇從書包裡掏出在咖啡店打包的三明治,路過周文柏時遞過去,“周醫生,我們不吃紀恩誼的飯,我給你帶了。”
周文柏愣了下,接過紀曇手裡包裝袋微微鬆散的三明治,還有餘溫。
“真的是。”周文柏無奈歎道,拿又乖又貼心的紀曇一點辦法都沒有,“團團怎麼這麼好。”
紀曇被誇得彎起眼睛。
周文柏動容地俯身親了下紀曇的額角,“你吃沒吃?沒吃的話,回去讓周赦給你做。”
“吃了的。”紀曇吃了兩個鐘沛怡買的小蛋糕,吃飽了。
“乖,我一會兒就吃。”周文柏含笑摸了摸紀曇的小腦袋,“跟周赦回去吧。”
紀曇點點頭,跟周文柏揮手再見,依依不舍,“周醫生不要太辛苦哦,好好吃飯。”
周文柏心臟被暖流拂過,目送紀曇離開。
紀曇上了周赦的車,看到周赦進車時扔到後座的藥袋子,才知道周赦怎麼這個時候還沒離開醫院。
“你買藥了?”紀曇問道:“你是有哪裡不舒服嗎?”
周赦發動汽車,“沒有。”
“不要諱疾忌醫。”紀曇關切地舉例,“紀恩誼的病就是越拖越嚴重。”
周赦納罕看了紀曇一眼,據他所知,紀恩誼從生下來就有被好好治療。
“他拖病?”周赦疑惑,“什麼時候拖的?”
紀曇認真回答,“娘胎裡。”
周赦:……
“閉嘴吧。”周赦無語,“隻是些活血化瘀的藥膏。”
紀曇被周赦預判堵嘴,轉而又問,“活血化瘀,你哪裡受傷了?”
周赦平視前方,默默握緊方向盤,沒有回答紀曇。
紀曇目光粗略地在周赦身上掃過,最後停在周赦結實修長的冷白小臂上,鮮豔的抓痕斑駁地錯落在上麵。
紀曇仔細地回想了下,好像是他在醫院躲在周赦身後抓出來的。
紀曇有瞬間心虛,“周律師,回去後我幫你上藥吧。”
“你又想作什麼?”周赦認識紀曇到現在,紀曇就沒做過好事,不由得揣測道:“玩塗藥遊戲?把我當成你的小玩具。”
紀曇不見得乾不出來。
“我都多大了,早過了玩角色扮演遊戲的年紀。”紀曇忿忿反駁,“我是好心。”
周赦不信,“你好心?”
“你給周文柏的三明治都是你吃剩下的。”周赦倒是也沒有覺得自己在紀曇心裡比周文柏還重要,“你有那好心給我塗藥?”
紀曇臉色變了又變,弄得周赦以為自己冤枉了他。
結果,紀曇小聲詢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他又不瞎,包裝袋是打開的,這能看不見嗎?
紀曇見周赦不說話,死活不接這盆臟水,“我隻是吃了三明治裡麵的西紅柿,周醫生不愛吃西紅柿。”
周赦停好車,難得沉默。
“不用你。”周赦拿起後座的藥袋,垂下眼皮,“我自己會處理。”
周赦拎起藥袋下車,紀曇緊著解下安全帶跟上去。
周赦回房關門,徑直脫下短袖,後背上深淺不一的細長紅痕已經紅腫泛紫。
周赦眉眼冷淡,剛擰開活血止痛膏的蓋子,就被不速之客闖了進來。
“我沒有隱私的嗎?”周赦轉過身,高挺的眉骨下壓,漆黑的瞳眸凝在紀曇張望的小臉兒上。
紀曇索性直接鑽進去,“我真的要給你塗藥。”
周赦擰眉,剛要開口,就被紀曇打斷。
“你後背都是傷,我都看到了。”紀曇說:“你自己塗不到的。”
周赦攥緊的掌心驟然鬆開,放棄抵抗般,“隨便你吧。”
周赦裸著上身趴在床上,紀曇彎腰給他上藥。
紀曇上到一半,忽然說道:“你認識什麼正規的捐款渠道嗎?可以給破產子女捐助那種?”
周赦一聽就明白紀曇為什麼執意給他上藥討好他,“你之前不是想把紀恩誼推下去,現在要救他?”
紀曇塗累了,徑直坐在床邊地上,偏偏頭就可以看到周赦的側臉。
“是紀恩誼跟我說他想死,我在幫他。”紀曇振振有詞解釋著,然後肉眼可見地頹靡下來,“但是媽媽說那是不對的。”
周赦目沉如水,“他讓你殺人你也殺?”
紀曇義正言辭,“當然不是,那是犯法的。”
周赦靜靜地注視著紀曇。
紀曇被周赦看得躲閃,沒忍住小聲道:“小時候確實會。”
紀曇盯著周赦看笨蛋的目光,努力給自己找理由,“善良的寶寶總是不忍心拒絕任何人的要求。”
周赦被紀曇沒什麼三觀的話氣笑了。
周赦不再看紀曇,轉回頭去。
靜默良久,周赦忽然道:“要是我被彆人要求做壞事,卻拒絕不了呢?”
周赦在滿是彌漫藥香的房間輕輕閉眼,鋪天蓋地的血色瘋狂湧入腦海,肺腑都充盈進鐵鏽的腥氣,讓周赦難受得蹙眉。
紀曇扒了下周赦的胳膊。
周赦睜眼,紀曇正在給他算不得傷的右小臂上藥。
紀曇三下五除二給周赦小臂上的抓痕塗上藥膏,明媚漂亮的小臉兒湊得很近,彎彎的琉璃眸乾淨盈潔,嬉笑道:“那你也是和我一樣特彆善良的寶寶喲。”
周赦眸光顫了顫,紀曇幼稚的話有點可笑。
他卻又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一點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