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鵝毛般的雪花簌簌飄落,蕭瑟的北風呼呼的吹著,仍舊滿身青翠的喬木在呼嘯北風中搖曳著那已經變得雪白而臃腫的身姿,似是想將這層白雪賦予自己的皮膚抖落,露出內裡本該有的青翠,展現出自己強大而旺盛的生命力。
後院,明蘭和盛老太太居住的院落之中,院內隻有薄薄的一層積雪,門窗儘皆關著,屋裡燒著炭火,明蘭陪著老太太坐在爐子邊上,明蘭的手中正剝著一個通體散發著熱氣的橘子。
盛老太太年紀大了,如此寒冬臘月,吃不得太過寒涼食物,便是美味的橘子,也隻能加熱過了才行。
“祖母,吃個橘子吧!”明蘭將挑揀的乾乾淨淨,光溜溜的橘子遞給旁邊的盛老太太,也將盛老太太從沉思之中喚醒。
“祖母,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你也彆太難過了!”明蘭乖巧的道。
盛老太太揉了揉明蘭的腦袋,掰下一瓣橘子,跟喂小貓一樣把橘子送到明蘭的小嘴裡。
“我隻是有些感慨,許是上了年紀,見不得這種生離死彆!”
大老太太如今正臥在床榻之上,麵容一日賽過憔悴,郎中早已來瞧過了,老太太本隻是受了風寒,奈何年紀太大,身上又一直有舊疾,身子骨太弱,這一病就如高山倒塌一般,一日重過一日,不過短短幾天功夫,中氣散了大半,縱使華佗再世,也難救治了。
接連請了好幾個郎中,都說是回天乏術,可以直接準備後事了。
盛家眾人這幾日儘皆神色戚戚,眉宇間透著哀意。
明蘭的小臉之上也透著幾分哀思,她和這位大老太太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卻能夠從這位和藹慈祥的老太太身上感受到發自內心的關懷和疼愛。
“我這老嫂嫂,前半生受儘了苦難,後半生兒孫繞膝,闔家團圓,隻可惜她的身體………”
沒出七日,盛家這位大老太太就撒手人寰,與世長辭了,合眼之前,念起年輕時的種種,還不忘大罵盛維的生父,放言要去九泉之下,閻羅殿中,為自己那無辜枉死的女兒討公道。
盛家當即就掛起了白幡,請了道士,布置靈堂,誦經超度,盛氏一門儘皆披麻戴孝,送大老太太最後一程。
雖然早就有了準備,但一時之間,盛老太太還是頗為感懷。
停靈數日之後,長鬆也從泉州快馬加鞭趕回了宥陽,同長鬆一道趕來的,還有顧二同他的二十幾個親隨。
給大老太太上過香後,顧二便去見了盛老太太和明蘭,盛老太太命人奉上茶點,親自接見。
一番寒暄,親自將王重和衛娘子的信交給二人後,顧二道:“如今反賊作亂,時局不穩,流寇四起,子厚的意思是,一動不如一靜,讓老太太和六姑娘先留在宥陽,待平定了叛亂,時局稍穩之後,再考慮回京的事情。”
“前陣子聽說淮南西路的無為軍大敗,連主帥都被賊人俘虜,砍了腦袋,不知現在局勢怎麼樣了?”盛老太太並非莽撞之輩,知曉輕重緩急。
顧二拱手沉聲道:“而今反賊已經肆虐兩淮之地,許多山賊水寇紛紛景從,攻打州縣,聲勢越來越大,水路陸路,如今都不安全。”
“這麼嚴重?淮南東路都被波及了?”連無為軍都敗了,盛老太太已經料到了形勢的嚴峻,但沒想到會這麼嚴峻。
顧二道:“濠州全境早已陷落,反賊已向淮南東路的宿州、泗州進軍,似是有意染指運河,阻礙漕運。”
顧二這話一出,連盛老太太都有些沉默了,“區區反賊,竟還敢染指漕運?”
漕運乃是貫通南北的根本,江南是魚米之鄉,盛產糧食,兩淮之地更是大宋的鹽場,不論是糧食還是食鹽,想要送到北方,靠的就是漕運,若是漕運受阻,於朝廷而言,可就真的算是傷筋動骨了。
顧二道:“目前還隻是晚輩的猜測,但這夥反賊膽大包天,連宗室都敢追殺,未必沒有染指漕運的膽子。”
“那明兒和子厚的婚事呢?”盛老太太不由得問道。
顧二道:“子厚在信中應有提及。”
盛老太太忙著招待顧二,還沒來得及看信,聞言忙把信拆開,細細看過之後,攥著信紙,眉頭卻皺了起來:“讓明兒從宥陽出嫁?”
“祖母!”明蘭且起身衝著盛老太太福身一禮:“非常之事,行非常之事,孫女兒倒是覺得子厚哥哥的提議不錯。”
“如今反賊猖獗,各地賊寇肆虐,此去汴京,千裡萬裡,山遙水遠,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若隻是小股的賊寇也就罷了,咱們還能抵擋一二,可若是遇上大批反賊,咱們豈不成了砧板上的魚肉,隻能任由他們宰割。
若隻是孫女兒一人也就罷了,可祖母金尊玉貴,豈能以身犯險,便是大伯伯和大伯母也不會同意咱們這個時候回東京去的。”
盛老太太看著明蘭,眼中帶著憐愛:“如此豈非委屈了你?”
若是在汴京,明蘭出嫁,自然可以辦的頗為隆重,弄一場盛大的婚禮,可在宥陽,如今大老太太剛剛過世,明蘭的婚禮又隻剩下幾個月了,自然不好大操大辦。
明蘭卻捉著盛老太太的手灑然笑道:“祖母,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日子是自己過的,不是給彆人看的,隻要子厚哥哥待我好,那不比什麼排場、臉麵實在?”
“哎!”盛老太太看著明蘭一臉的坦然,見她眼中毫無半點虛假的真誠,知道這是她的心裡話,也就不再糾結,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後臉上也跟著露出微笑,輕輕的拍著明蘭的手道:“你說得對,日子自己過的,實在比什麼都重要。”
旁邊的顧二聽著明蘭的話,看著祖孫二人如此清靜入濡沫,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羨慕之意,同時心裡隱隱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像是什麼重要的東西離自己而去了一樣。
明蘭卻在旁邊繼續說著:“如今子厚哥哥功成名就,孫女兒不過一介庶女,能嫁給子厚哥哥,已是高攀,若是聲勢再弄的隆重些,雖出了風頭,可也保不齊會惹人眼紅嫉妒,平添許多麻煩。
倒不如就這樣,孫女兒在宥陽悄悄嫁過去,不聲不響的,好叫外人覺得,子厚哥哥對孫女兒並不重視,不過是感念父親的提攜之恩,這才娶了孫女兒,說不定外麵的人見孫女兒可憐,日後碰上了,還會反過來照顧照顧孫女兒呢。”
盛老太太被明蘭的一番話說得哈哈笑了起來,抬手刮了刮明蘭的鼻子,甚是開懷:“你個小精豆子!”
旁邊的顧二瞧了,臉上也不禁露出笑容來。
顧二再度開口,提醒道:“而今反賊雖未禍及宥陽,但如今局勢太亂,朝廷已經從各地調兵鎮壓此次叛亂,反賊雖然勢大,但都是些烏合之眾,遲早是要敗的,保不齊什麼時候,就有流寇逃竄而來,老太太和六姑娘還須早做準備才是。”
盛老太太聽後頗為慎重的點頭道:“確實應該早做考慮!”
宥陽縣衙的弓手差役加起來不過百餘人,既非南上北下的要道,又非商業發達,經濟繁盛的大城,但關鍵是距離濠州不遠,還真有可能有流寇逃竄過來。
“聽子厚說王二喜就在宥陽?”顧二忽然說道。
“我和明丫頭此番南下,就是王二喜帶人護送的!”說著盛老太太不免說起了在淮陰遭遇的那夥水賊,多虧了王重早有準備,派了王二喜帶著人手護送,又提前安排了漕幫的人接應,這才讓她們祖孫二人安安穩穩的到了宥陽。
顧二道:“王二喜跟著子厚多年,老太太可讓王二喜自家丁中挑選身高力壯之士,稍加訓練,充為護院,若是遇上賊寇,也能抵擋一二。”
一番寒暄,顧二沒有在盛家久留,用過飯稍作休整之後,就帶著人離開了宥陽。
盛老太太當即便寫了書信,言明當下兩淮之地的局勢,以及她的顧慮,最後才說出真正的目的,如今婚期已近,若是冒險趕回東京,風險大大,索性便讓明蘭從宥陽出嫁,至於一應嫁妝,待日後局勢平定之後,再送去給明蘭。
盛紘收到老太太的書信時已是臘月中旬。
明蘭和王重的婚期定的是二月,等書信一來一回,時間也來不及了,而且盛紘更加關心盛老太太的安危,畢竟盛老太太是盛紘的嫡母,若是盛老太太在路上遇了危險,出了事情,不慎丟了性命,他盛紘可是要丁憂守孝三年的,如今官家日漸年邁,誰知道還能不能再撐三年,皆是若是坐在皇位之上的人換了一個,一切塵埃落定,盛紘都不知道上哪兒哭去。
時間太短,盛老太太寫這封信自然也不是同盛紘商量,隻是告訴盛紘她的決定而已。
盛老太太剛剛將給盛紘的書信送出去,明蘭就帶著王二喜找到了盛維,如今的盛維生意做的遍布大江南北,甚至還做到了海外,濟海商號如今可是泉州第一大商號,見識自然遠非原先可比,聽了明蘭的話後深以為然,當即便讓長梧自家丁莊戶之中,挑選身高力壯之士,交由王二喜統一訓練,還將長梧也塞到了王二喜手底下,讓長梧跟著學習。
王二喜不懂排兵布陣那一套,會的也是王重結合後世和明朝的抗倭名將戚爺爺所書的《紀效新書》所載的練連兵法子推敲出來的練兵之法,先練軍姿隊列,讓護院們彼此之間培養出默契來,然後再訓練拚殺刺擊之術,最後配合起來,結成閹割版的鴛鴦陣。
明蘭和品蘭在宥陽呆的無聊,兩姐妹便日日相邀,跑去莊子上,看著王二喜和長梧訓練家丁護院,姐妹倆見淑蘭一人在家呆著無聊,便將淑蘭也拉了過去。
淑蘭自小被李氏教的淑溫居質,同大家閨秀一般,品蘭卻完全是另一個極端,打小就被大老太太帶著,無拘無束,想打馬球就打馬球,想捶丸就捶丸,上山爬樹掏鳥蛋,小河遊泳抓魚什麼都乾過,皮的就跟小猴子一樣。
品蘭自打知道明蘭和小桃會武之後,便展現出了極強的興趣,成日要同明蘭學武,明蘭的功夫皆是王重所授,非是什麼不傳之密,明蘭也不吝嗇,教了品蘭。
隻是紮馬站樁的功夫品蘭不願學,就願學那些花哨好看的套路,明蘭也由得她,教了她一套動作優化華麗的劍舞,奈何品蘭根本沒有學過武,練起來磕磕絆絆的,跟著明蘭學了幾個月了,也不過才堪堪記住所有的套路。
“這也太難練了!”院中,品蘭揮舞著手中未開封的長劍,氣惱的道。
明蘭笑著安慰品蘭道:“姐姐莫要灰心,武藝非一朝一夕之功,當初我學這套劍法的時候,足足學了大半年呢!”
旁邊的淑蘭看著氣惱的妹妹,忍不住想笑:“就你這性子還跟著明蘭妹妹學劍呢!這才練了多久,就不耐煩了?”
“大姐姐你不知道,這劍法太難練了!”品蘭委屈的道。
淑蘭卻有些不信,說道:“很難練嗎?我在泉州時,常見李娘子家的茜姐兒,人家比你和明蘭妹妹還小幾歲呢,可卻刀槍劍戟樣樣精通,彎弓搭箭也不在話下!”
“比我還小幾歲?”品蘭很是詫異的問:“怎麼可能?”隨即看向明蘭。
明蘭道:“茜姐兒從小就跟著子厚哥哥習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很是勤奮,姐姐彆看她年紀小,可真要是動起手來,連我家小桃也不是茜姐兒的對手呢。”
小桃終究隻是得了王重稍加指點而已,不似王茜兒,這幾年更是被王重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明蘭是看過王重和顧二較量的,深知王重武藝高深莫測,王茜兒又是王重的侄女,天賦高些,也不奇怪。
“小桃?”品蘭不由得扭頭看向旁邊捧著盤點心正吃著的小桃,好奇的問明蘭:“小桃很厲害嗎?”
明蘭道:“我家小桃比我可厲害多了,我學的這些功夫,多是些花裡胡哨的套路,也就打著好看,小桃練的可是真正能同人搏殺的武藝,尋常兩三個漢子都近不了小桃的身。”
“這麼厲害?”品蘭眉梢微挑,既意外又好奇的看著如同倉鼠一般往嘴裡塞點心的小桃,實在是看不出來,小桃哪裡厲害了。
“要不咱叫幾個人過來試試?”品蘭瞧熱鬨不嫌事兒大的建議道。
這話剛出口,就被淑蘭冷著臉給訓斥了:“胡鬨!”
品蘭嘟著小嘴,委屈吧啦的嘟囔著:“不試試怎麼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厲害!”
“淑蘭姐姐,不妨事的!”明蘭卻微笑著道:“品蘭姐姐若是感興趣,不妨叫幾個健壯力大的仆婦過來,正好小桃也有許久未和人動手了,活動活動也好,免得拳腳都生疏了。”
“當真?”品蘭眼睛瞬間就亮了,拉著明蘭的手,笑容燦爛,雙目好似夜空中閃爍著的小星星。
“自是真的!”
不一會兒,品蘭就讓人叫來了四五個平日做粗活的健壯婆子,都是三四十歲,正當壯年,提前與幾個婆子說清楚,還給了賞錢。
可真動起手來的時候,五個健壯的仆婦,在小桃手中幾個呼吸就都被放倒了。
幾個仆婦也意識到了對手的強悍,互相對視一眼,立時便分散開來,將小桃團團圍住,小桃也不驚慌,不等仆婦們圍上來,就率先衝著離她最近的一人撲了上去,動作之快,連旁邊觀戰的幾人都沒反應過來。
缺口一打開,不過幾下功夫,餘下四人再度被一一放倒。
品蘭愣愣的看著頗為健碩的小桃,實在是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
明蘭笑著解釋道:“小桃用的這幾招是擒拿法,專門衝著敵人的關節、穴位等軟弱之處去的,個中關竅在於速度和精準,隻要手法得當,不需要太大的力氣,就能發揮作用!”
“真厲害!”品蘭站在小桃身前,就跟發現了新大陸一樣,一雙眼睛一刻不理的上下打量著小桃,誇的時候還不忘豎起大拇指。
“小桃,這本事也教教我唄?”品蘭眼中閃爍著濃厚的興趣,煞有介事的道。
小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明蘭。
品蘭當即拉著明蘭的手,撒嬌道:“明蘭妹妹!”
“好好好!”明蘭被品蘭揺的哭笑不得,隻能應下:“隻要品蘭姐姐肯學,小桃定會傾囊相授。”
“那說好了!”品蘭抬手伸出小拇指:“咱們拉鉤!”
明蘭無奈,隻能配合的抬起手,同品蘭拉鉤約定,旁邊的淑蘭瞧著兩人孩子氣的舉動,也隻能無奈一笑。
看著兩個妹妹之間的玩鬨,聽著他們的談話,可淑蘭腦海中卻莫名浮現出一道身影來,那字裡行間,經常出現在兩位妹妹話中的人。
想起在泉州時,自己初見王茜兒晨起習武,日出讀書,勤奮不綴,不輸男兒時的情形,也曾問過王李氏緣由,王茜兒一個姑娘家,不在家中學習女紅刺繡、管家理事,怎麼學男子習武讀書!
王李氏的回答是此乃王重的意思,她雖是王茜兒的母親,卻也做不得王茜兒的主,而且王重說過,王家不同於彆家,王家人丁稀少,而今王旭尚且年幼,若是有朝一日,王重遭了不測,王茜兒便是王家傳承之人,執掌白水王氏門戶,教導王旭。
淑蘭至今還記得,自己從王李氏口中聽到王重這番話時,那股子由心而發的震驚之情。
也正是因為這番話,淑蘭才會參與到同王李氏和衛娘子的生意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