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空氣被烤得扭曲。
飄過的雲投下一片陰影。
巨大的陰影自東南向西北挪移。
先掠過漕渠以北的偃月之陣。
偃月陣由光入暗,再由暗返光。
是雲影舍了他們,繼續向西北。
片刻後,又籠罩住一大團騎兵。
一大團背渭水麵南而陣的騎兵。
這團騎兵正南,雲影遮蔽不到的野地上,一萬四五千結陣的魏軍,正朝著陰影中的騎卒徐徐北進。
不多時,形如巨獸的雲影將這四千餘騎吐出。
陽光重新回到他們身上,空氣很快又變得扭曲,戰馬鬃毛蒸騰而出的血氣也凝成實體。
野性的氣息充天塞地,馬背上的漢子呼吸著如此富有野性的空氣,血脈亦隨之噴張。
而就在此時,就在此刻,東方七八裡外,六千餘魏軍輕騎正自東而西朝此地馳來,不疾不徐。
情勢如此,新近附漢的楊千萬、姚柯回、雷定、呂簡等一眾羌氐酋豪哪裡還不曉得,
司馬懿乃是要先恫嚇驅逐他們這群礙事的騎兵,再揮師殺向趙雲將纛所在的偃月之陣。
而這偃月之陣,又或者說得直白些,背靠漕渠擺出來的半圓形車弩之陣,隻能將渭水與漕渠之間寬闊七八裡的戰場遮蔽一小半,根本無法阻擋魏騎西來的腳步。
事實上,也沒有阻擋的打算。
隻是如此一來,這幾千羌氐胡騎勢必要直麵魏軍騎兵的衝擊,以及司馬懿中軍精銳的夾擊。
這是一眾抱著打秋風之念順勢附漢的羌氐豪酋始料未及的。
“漢家天子…真來這裡了?”武都氐王楊千萬神情猶疑,朝身側那名與他模樣有幾分神似的胡酋詢問。
“俺騙你做甚?”羌王楊條神情嚴肅,以手遙指那座偃月陣中剛升起不久的犛尾纛旗。
“看到那麵大纛了嗎?”
氐王楊千萬順著楊條手指的方向凝眸而望,片刻後答:“好像…是有一麵纛旗。”
楊條神情有些倨傲:
“那便是大漢天子的金吾纛旓,大纛在彼處,天子中軍便在彼處。
“到了現在,俺也不瞞你們了,俺今日半日都在那座將台上,就在大漢天子,還有那位一身是膽的趙子龍身邊聽令。”
楊千萬、姚柯回、雷定等一眾羌氐,乃至李雍、上官雝等一眾漢豪俱是愕然,即使消化好半晌,臉上仍是難以置信之色。
“漢家天子怎會到這裡來?
“漢家文武又怎麼會讓他們的天子到這裡來?!
“刀槍箭矢可不長眼睛,難道真就不怕出了意外?!”
還是楊千萬率先發問,語氣急促,乃至給人一種強烈的質詢之感。
楊條正色以對:“高祖劉邦,光武劉秀,還有先帝昭烈,哪個不是在馬背上打的天下?
“如今這位大漢天子,局勢晦暗之時,尚敢親臨前線與那位一身是膽的趙子龍以一偏師逆擊曹真,連敗張郃,最後二將皆斬。
“這司馬懿不過無名之輩,枉稱驃騎,比那曹真張郃尚有不如,有何可懼?”
楊千萬聞聽此言連連搖頭,眯眼望著那麵纛旗,數息後冷哼一聲:
“楊條,你莫要哄俺們了。
“俺曉得,你楊條第一個當了那位天子的狗,得了天大好處,所以今日便想替那位漢家天子哄俺們為他賣命出死力。
“但你把俺們當什麼了?
“且不說那天子在不在那裡,便是在又能如何?
“難道俺們這些羌氐真要跟你這沒骨頭的一般,真心實意給那漢家天子當狗,為了他們漢人內部爭鬥打生打死?!”
楊千萬言罷,周遭一眾羌氐酋豪神色不一。
這些人裡,既有真想給大漢當狗的,也有真的隻想來打秋風的,但不論是誰,卻都不敢,或者不願像楊千萬這般把話挑得太明。
楊條對於楊千萬所說的當狗並不在意,隻是收起了先前那副強作的倨傲之色,肅容以對:
“當狗也好,沒骨頭也罷!
“俺不管你們怎麼想,如今這大漢天子如此豪傑,俺們安定羌勢必要跟這位天子一條路走到黑,再沒有回頭路可言了!
“為何?
“因為俺是第一個舉郡響應大漢北伐的胡人?
“因為俺是第一個與大漢天子歃血盟誓的胡人?
“不,都不是!
“因為俺是今日唯一曉得陛下就在此間的胡人!”
眾人聞言儘覺迷惑。
“聽起來是不是沒有道理?
“但俺現在就告訴你們到底是什麼道理!
“俺一開始舉郡響應大漢北伐,也不過與你們一般,隻為了俺們安定羌人,或者再說得自私些,為俺自己爭些利益罷了。
“但俺委實沒想到,這位大漢天子第一次見到俺,就直接在渭水邊指渭水為誓!
“說說漢羌之民全都是大漢子民!將來定要漢羌之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說再過百年,定要讓後人都看看,這河湟涼隴之地牧馬放羊的,究竟哪個是漢,哪個是羌!
“所以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俺們安定羌人。
“總而言之,天子以真心待俺,俺楊條便以真心報之!
“俺以真心報之,所以才會是今日唯一曉得陛下就在此間的胡人!
“而陛下敢讓俺曉得他在此間,便是真的以真心待我!
“所謂以真心對真心,這便是俺楊條之所以願意給這位大漢天子當狗的緣故了!”
楊條慷慨言罷,周遭一眾羌氐豪傑俱已驚愕無狀,複又麵麵相覷,交換眼神。
而那楊千萬雖聽得雲裡霧裡,卻也還是聽懂了一些。
比如說漢家天子曾指渭水為誓說定要漢羌皆為一體,比如漢家天子與楊條以真心對真心,兩不猜疑。
而就在眾人儘皆不語之時,楊條複又昂然作色:
“你們以為,俺為何會告訴你們天子就在那座將台之上?
“俺難道就不怕你們這些搖擺不定的胡人把天子給賣了,辜負了天子對俺的信重?!”
聞聽此眼,楊條身側的武都氐王楊千萬驟然一滯,思索十數息後終於反應過來:
“你意思是說……
“是那位漢家天子特意吩咐你,讓你跟我們說他就在此處?”
馬背上的楊條脊背挺拔,凝望著魏軍軍陣,目不斜視道:
“所謂患難見真情,陛下如今願以真心待你們。
“你們若是想在曹魏那裡升官發財,大可以打起來時反戈一擊,把天子賣給曹魏。
“但漢人那句話怎麼說你們也都曉得,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然而如今大局已定,你們這些人恐怕已算不得雪中送炭,隻能勉強算作錦上添花了。
“而若是再晚些,恐怕再想錦上添花,再想如我一般當大漢的狗都當不上了!
“且都好好思量吧!”
就在楊條話音剛落之時,陰平氐王雷定便已拔馬而前:
“楊文豹!
“當年昭烈帝與曹操爭漢中,我便率陰平氐七部萬餘人響應,為昭烈牽製曹洪!今日再來,同樣絕沒有背叛大漢天子的道理!”
雷定言罷,此地陷入片刻安靜。
半晌後,姚柯回、呂簡、苻健等七八名羌氐酋帥先後拔馬上前,跟楊條一表他們對大漢的忠心。
又是半晌,被眾人撂到身後的武都氐王最後一個打馬前出,卻是睥睨相對:
“俺楊千萬此前受了曹魏的官,如今反魏投漢,難道還有臨陣之時再叛漢投魏的道理不成?!
“隻是如今情勢你也瞧見了,魏國非止有數千騎,還有萬餘步卒向我而來,其意再明顯不過,赫然是要先解決我們,再作他論!
“而那座半月陣中守卒,瞧起來不過萬餘而已,倘漢家天子果真如你所言,就在那陣中,則趙雲萬不可能散陣來援!
“俺們這些人,難道為了你所謂用真心報漢家天子真心,便要用俺們族人性命硬抗魏國幾萬步騎?!
“難道漢家天子在那裡嚴陣相守袖手旁觀,就是你所謂的以真心對真心嗎?!
“就算俺答應,俺手下酋豪也未必答應!
“你們都是羌氐豪酋,難道跟俺不一樣,真能做到一言而決?”
楊條徑直相對:“這便是俺要說的陛下以真心對你們了,事實上,此戰的關鍵不在你們。
“陛下沒說過,也不需要你們硬抗魏國步騎衝鋒!
“待魏國步騎一至,你們大可以直接往西逃,想逃多遠逃多遠。
“當然,還可以隨俺安定羌一起衝上去,先試一試魏國騎兵成色,實在打不過再走無妨!
“總而言之,想怎麼打怎麼打,關鍵隻在你們是想錦上添花,還是想坐待成敗。
“因為此戰關鍵不在這裡。
“不管爾等在還是不在。
“不管爾等戰還是不戰。
“不管爾等叛還是不叛。
“此戰大漢都有勝無敗。
“是大漢天子,今天給你們一個當狗機會!
“而不是你們在幫大漢一把。”
楊條此言落罷雙腿一夾,打馬往自己陣中馳去,再不返顧,
而楊千萬、姚柯回、呂簡、苻建等一眾向來搖擺不定的羌氐,俱是神情震動,震動之餘,又望著楊條昂然而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不多時,又都在沉默中散去,各自回陣。
因為魏國騎兵前部此刻已奔至漢軍偃月陣正北,距他們隻有四五裡距離了。
楊條、楊素父子二人領千餘羌騎率先出陣向東。
雷定四百餘騎緊隨楊條之後。
再接著是成紀李雍、李柔父子。
而楊千萬、姚柯回、苻健、呂簡諸羌氐,先是往南望了望仍有些距離的司馬懿步軍方陣,最後也下定決心跟上前去。
大勢既已如此,其餘小部落赫然是無話可說,隻得勉強跟上,無非是遷延落後些許。
一時之間,戰場東西兩麵,戰馬相向飛馳。
速度越來越快。
聲勢越來越大。
風。
大風。
除了大風聲與踏踏作響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外,這方世界似乎什麼聲音都不存在了。
整片戰場突然陷入了某種詭異的相對的寂靜中。
到了最後,甚至連風都凝在了馬蹄之上,讓馬背上的將士連風聲與蹄聲都再聽不見,視線中天地萬物一片黑白。
直到第一排魏國戰馬的前蹄踏入陷馬坑中,踏入大漢早就鋪設了一地的關中蒺藜之上。
“——轟!!!”
戰馬倒地之聲如同天雷乍響,近乎震耳欲聾,終於打破了這方戰場詭異的寂靜。
而隨著戰馬倒地前撲騰空翻飛,血色濺起一片,騎士眼中黑白的天地終於有了顏色。
一排又一排魏國騎兵倒下。
一排又一排魏國騎兵跟上。
轟隆作響,戰馬哀鳴。
在損失了不知二三百還是四五百騎後,
餘下五千多魏騎成功穿越了這第一道,也是僅有的一道由鹿角陷馬坑與關中蒺藜組成的陷阱與屏障。
最後在漢軍偃月陣西北,大約四五裡遠的地方,與迎麵衝上前來的羌氐胡騎或是徑直撞在一起,或是相互擦肩而過。
數千張馬弓一時俱引,一時俱發,弦嘯一時俱鳴。
箭矢破空聲,騎牆對撞聲,烈馬嘶鳴聲,刀槍入肉聲,吃痛慘叫聲,臨死喊娘聲,群聲畢現,一時俱起,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然而僅僅不到半刻鐘時間,不過十來個回合工夫,這一次對衝就已毫無疑問地以漢軍胡騎的徹底落入下風而告終。
當然毫無疑問。
因為虎豹騎更勝一籌。
因為由田豫牽招二將練出來的並州狼騎、大勝鮮卑斬首萬級的並州狼騎非浪得虛名。
還因為司馬懿的萬餘步軍在雙方騎兵對撞後便加速衝上前來,開始了步騎協同作戰,所攜弓弩朝著漢軍騎兵射出箭矢無數,持槍銳士亦向前發起衝鋒。
漢軍騎兵丟下近千戰馬與屍體,開始向西退走。
然而楊條說得對,今日戰場勝負的關鍵不在此處。
之所以非得對衝互撞,大戰一場不可,無非是楊條、雷定、李雍、楊千萬等漢胡豪強,不試一試魏軍騎兵成色便絕不甘心,
不為大漢本陣拖延些許時間便絕不甘心,
不為大漢消耗魏國步騎人員、體力、箭矢便絕不甘心,
及不對天子表一表忠心便絕不甘心的種種不甘心,與萬一魏國不堪一擊的僥幸心理作祟罷了。
而劉禪作為天子,這一戰也終於沒有讓羌胡保全實力的想法,乃至於對楊條亦是一道明確軍令也無,任他們各行其是。
那句話怎麼說?
曾經幫助過你的人,會更願意再幫助你一次。
曾經為你犧牲過的人,會更願意為你再做犧牲。
但漢軍數千騎的潰敗西走,顯然使得北渡的司馬懿中軍軍心大振,繼而使得魏軍上下皆認為,此戰的轉折終於出現。
司馬懿萬餘步卒開始整軍轉向,朝著四五裡外,位於漕渠以北的偃月陣而去。
大勝一場的四千餘騎在文欽、呂昭、尹大目等騎將的主持下,原地休整一番,飼馬飲馬,安撫戰馬情緒後再度跟上前去。
往偃月陣偵查的一騎突然奔至驃騎將軍高牙大纛之下,對著司馬懿既驚且喜道:
“驃騎將軍,偽帝龍纛!偽帝龍纛就在趙雲陣中!”
“什麼?”司馬懿眉頭一皺。
而聚在他身周的王昶、牛金、牛蓋諸將,及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俱是表現出難以置信之色,麵麵相覷起來。
“偽帝怎會在此?”司馬懿神色不解,眸子直轉,似是問那斥候,又似是喃喃自語。
揚烈將軍王昶卻是難得失了穩重,為之冷哼一下:
“司馬公不是說,偽帝在武功有一麵龍纛,在細柳又有一麵龍纛?
“那麼在此地還有一麵龍纛,又何怪之有?”
聞得此言,牛金也跟著道:
“揚烈將軍說得不錯,依我看,這些所謂龍纛,都不過是偽帝虛張聲勢之舉罷了!
“他或許根本不在武功,亦不在細柳,更不在此地!”
司馬懿聞言先是微微頷首,思索片刻後卻又搖頭:“且不論偽帝在不在此陣,立時傳令三軍,偽帝就在龍纛之下,破陣擒賊,就在今日!”
諸將恍然,驃騎將軍又道:
“趙雲此陣一破,諸葛亮散陣北援,關中便要轉危為安,蜀寇便要功虧一簣,諸君請勉之!”
諸將聞言,儘皆振奮。
稍頃,步騎兩萬餘人齊頭並進,往偃月陣徐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