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而後戰,兵法之常。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兩軍相距四五裡時,司馬懿就登到了右手側的驪山台地上,觀望漢軍軍陣之虛實。
彼時漢軍仍是方陣。
方陣即意味著進攻。
圓陣則意味著防禦。
司馬懿遂回到陣中,以魏平、賈栩二將為前鋒,以張靖為左翼,山峻為右翼,共率甲士八千,列方陣三陣擊之。
這是他可用之兵的七分之一。
然而漢軍卻在距魏軍三裡左右時開始變陣,在略有起伏的平原上,即使登上戰車,司馬懿也並不能將漢軍軍陣儘收眼底。
隻能望見漢軍所變之陣並非典型的左中右三陣,也不像加上前後兩陣的五陣,倒呈現一種楔形的階梯狀。
於是在漢魏兩軍前部即將接戰之時,司馬懿再次勒馬來到了右手側的驪山台地上,居高臨下觀望交戰雙方軍陣之態勢。
這一望,漢軍所布戰陣的全貌總算是儘收眼底,卻教司馬懿神色一時有些驚奇。
實在是沒見過如此戰陣,整體上呈現圓形之勢,實際上卻是由九個大小幾乎等同的方陣組成。
八陣在外,狀若八卦。
一陣居中,恰似八卦陰陽之魚。
其子司馬師頓覺疑惑:
“阿父,諸葛亮今日之陣,單論嚴整秩序而言,比魏延出陣挑戰那日所列方陣混亂不知幾許。
“所謂軍而不陣,陣而不整,在陣而囂,軍莫可用者。
“觀諸葛亮今日軍陣,陣形不整,士卒紛擾雜亂,顯見操練未熟。
“以此未成之陣決戰,豈非是自暴其短?
“會不會…有什麼陷阱埋伏?”
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乃是一決生死,一決長安歸屬,乃至一決兩國命運興亡的危急存亡時刻。
司馬師不能理解,蜀軍今日為何不穩紮穩打,反而弄這麼一出花裡胡哨的軍陣對敵。
而與他的狐疑不同,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司馬昭心中卻是生出些許僥幸之感,並險些笑出聲來:
“八卦雖暗合天道,但諸葛亮將之生搬硬套,練成軍陣,倒是讓兒想到了複古周製的王莽,以此對壘,難道不正是削足適履,不合時宜,或者說…緣木求魚?”
就連司馬昭都曉得的道理:
凡戰,非陣難,使人可陣難。
非使人可陣難,使人可用難。
也即是說,布陣事實上並非什麼高深莫測、玄之又玄之事,而是極其務實,極其事功的。
其中關鍵,無非是常年的累月訓練,使士卒能明旗鼓號令,能理解陣法,布出陣法,堅守陣法,變換陣法而已。
而就在前幾日,諸葛亮分明能列出嚴肅整齊的萬人大陣,令人望之心生肅穆之感。
偏偏如今生死決戰的要緊關頭,諸葛亮卻搬弄出個花裡胡哨的八卦之陣……
這哪裡是打仗?
簡直就是尋章摘句的腐儒嘛!
司馬懿靜靜觀察片刻,卻是很快看出了些門道,大體明白了這九陣之法的優劣得所。
隨即以手遙指漕渠方向:
“自漕渠到這驪山台塬,中間距離不過四裡,大型方陣難以鋪展。
“我僅派出八千戰卒為前鋒,這方戰場便已幾乎是水泄不通,再不能插進一支軍隊了,否則便不能從容變陣、支援。
“是故諸葛亮這八卦之陣,雖不如先時所列方陣熟練嚴整,卻勝在能使有限地形中結陣兵力更多,兵勢更厚。
“能以前為後,亦能以後為前。
“不論何處受擊,其餘諸陣都可迅速提供支援。
“這大概就是諸葛亮為何敢腹背受敵與我一戰之故了。
“新豐城中守出縱是出戰,也不能安然襲其後背。”
司馬師與司馬昭兄弟二人皆是一異,隨即麵麵相覷。
現在是什麼關頭,這位被諸葛亮打得頭都快要抬不起來的驃騎將軍怎的還漲敵人誌氣?
就在兄弟二人詫異之時,被他們的老父親委為前鋒的魏平、賈栩、張靖、山峻四將,以率八千戰卒全麵與漢軍接陣。
不論是戰將還是戰卒,顯然並沒有接觸過如此古怪的戰陣。
又沒有司馬懿軍令調度,更看不到軍陣的全貌,於是隻能按著作戰的本能,各自率部與八卦之陣最外圍四陣接觸。
漢軍所列八卦之陣,內徑更小,軍陣更密,且各陣間留有空隙,乃是四通八達的支援通道。
通過這一條條通道,漢軍各部間可互相為援,且支援速度更快,遠比正常方陣更加及時。
而魏軍八千戰卒分成四部,各擊八卦一麵後,由於處於戰陣外圍,各部相互之間的距離天然就被放大,變得難以支援。
兩輪箭雨後,雙方進入白刃戰。
過程簡單,迅速,直接。
處於魏軍戰陣正中的魏平部兩千甲士,與八卦陣正左的青龍之陣,由大漢護軍陳式所領的兩千老卒、一千戍卒正麵對上。
前鋒戰很重要,陣線很重要。
哪方能得勝,哪方能把陣線推進,哪方的軍心士氣就能得到提升。
所以不論是漢軍抑或魏軍,處於軍陣最前幾列的幾百將士,毫無疑問都是最為精銳悍勇之卒。
他們身披防禦相當的筒袖中鎧,手持鋒銳相當的精鍛刀槍。
按理來說,這麼些稱得上旗鼓相當的精銳甲士間的戰鬥,會進入很長一段時間的僵持或拉鋸。
在雙方心氣、膽氣、士氣、體力被大幅削弱前,成建製成規模的死傷往往不會發生。
然而這個常理,注定要因攻守兼備的八卦陣首次出現在魏軍眼前,魏軍諸將校倉促之間不知該如何應付而打破。
隻是在打破這個常理前,漢軍與魏軍之間仍進行了約摸半刻鐘的相互試探。
試探的過程中,儘管雙方出招拆招,打得喊殺震天,黃土漫漫,但除了各自折了許多刀槍箭矢外,並沒有出現什麼突破口。
雙方每陣死傷數十,士氣相當。
陣線時前時後,陷入拉鋸。
魏軍諸將未能察覺出漢軍此陣有何奇特之處,又見漢軍並未將所有人馬一股腦全部壓上前來,憑著優勢兵力打破僵局,也就漸漸鬆懈,進入了常規的指揮狀態。
兵法所謂以正合,以奇勝。
他們此刻就是正合之兵,穩住陣線才是他們的使命。
隻能等蜀軍投入更多兵力,他們頂住壓力,又或等待司馬懿把後軍壓上前來,為他們製造戰機。
然而就在魏軍諸將因戰局殊無變化而暗鬆一氣時,漢軍陣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大喝!
“蹲!”
八卦陣正西的龍陣左翼,與八卦陣西南的雲陣右翼中間,是一條三四十步寬的通道,一名背負赤蛇認旗的弩兵軍侯,在通道中吹響了骨哨,揮動了令旗。
將軍魏平一驚,循聲望去。
卻見原本立於彼處的幾十麵大盾不知在何時消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數以百計手持元戎弩的漢軍弩士。
一排蹲姿,一排站姿。
手中弩箭對著大魏軍陣側翼。
如此變化,他能反應過來,他的軍令卻無法傳達下去。
“射!”那名背負赤蛇認旗的軍侯又是一聲令下,接著是一聲哨響。
百餘枚弩矢破空而來,徑直射入他所在軍陣的側翼。
不論是兩襠輕鎧還是筒袖中鎧,側麵都是防禦最為薄弱之處,更彆提漢軍弩士距魏軍側翼隻不過是三四十步的距離。
連弩的殺傷力,在這種情況下被發揮到了極致。
魏軍陣中爆發出一陣痛嚎慘叫,軍陣側翼瞬間倒下四五十人,驚駭之下,陣腳開始有些鬆動。
待魏平軍令成功下達,部隊還未來得及撲上前去時,前兩排訓練有素的漢軍弩士已成功後撤,為後麵兩排弩士讓出了空間。
“蹲!”又是一聲令下。
從第三排變為第一排的弩士,立時采取蹲跪姿態,為他們身後的弩士讓出身位。
“射!”那名身負赤蛇認旗的軍侯機械地發令,與此同時,嘹亮的骨哨聲再次響起。
第二輪弩矢朝魏軍側翼射出。
又是一陣哀嚎慘叫,但此番造成的殺傷卻是比上一輪更多,魏軍倒下幾乎近百。
到了這時,魏平才成功調度了兩百甲士持刀負弩,往通道衝去。
並連連下令,命陣中弓手往通道後方射箭,覆蓋彼處漢軍的退路。
見魏軍衝了上來,那名身負赤蛇認旗的軍侯當即揮動令旗,指揮弩士後撤。
已成功上弩的弩士一邊後撤,一邊又扣動扳機,再發一矢。
而先前退至後方的大盾手亦在軍侯的指揮下舉盾上前掩護。
撤退時難免有些混亂,亦不免因弓弩發出的箭雨產生十數人的死傷。
但與他們此番對敵陣造成的將近一成的殺傷相比,顯然很是值得。
須知,如此短的時間造成接近一成的殺傷,著實不少了。
如果再來兩輪這樣的消耗,那麼魏軍軍陣完全有可能潰散。
片刻後,魏平百餘部曲才衝至龍陣與雲陣中間的通道口前,而通道中的漢軍已全部退走。
漢軍大盾再次將通道口堵住,教人難以望見背後虛實。
就在這些魏軍踟躕之時,箭矢破空之聲從他們頭頂傳來。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賈栩、山峻、張靖所領三陣當中。
漢軍借著戰陣遮掩,仗著弓弩之利,不斷從各陣留出的通道中往來奔走,提供火力支援。
慘叫哀嚎之聲不斷自魏軍軍陣中傳出。
魏軍諸將校麵對這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八陣之法,幾乎無能為力。
隻能采取防守姿態,並不斷派出親兵向司馬懿請示。
不到兩刻鐘時間,魏軍前鋒的士氣軍心就遭到了相當的打擊,陣腳很快從鬆動變成混亂。
若非有後陣斬前陣之軍令,恐怕將有潰散之虞。
司馬懿已自驪山台地回到了仍有四萬多人馬尚未出戰的大陣當中,收到魏平諸將的消息後,在將台上仔細觀察了一番形勢,又陸續點出一萬戰卒去接應魏平諸將。
八卦陣中心方陣,將台之上,大漢丞相的牙纛迎風作響。
魏延、吳班、陳式、孟琰諸將,望著不斷退卻的魏軍陣線,神情嚴肅中帶著亢奮。
他們率眾演練這八陣之法大概也有二三年了,信心自然有,不然也不會上心演練。
但自丞相北伐以來,他們這北伐主力之師,卻是從沒有與魏軍發生過哪怕一場列堂堂之陣的野戰。
於是這八陣之法,也就沒有經曆過任何一場實戰的檢驗。
如今終於擺出陣法,且陣法確實產生了過往演練時預想的效果,諸將赫然是興奮的。
平心而論,漢軍之所以在決戰時將這從未有過實戰經驗的八卦陣擺出來對敵,確如司馬懿所言,是受到了戰場寬度與腹背受敵的雙重限製。
而諸將經過研判,皆認為此八卦之陣確比傳統的方陣更加合適。
但與司馬懿適才所言不同的是,這軍陣看起來陣容不整,混亂不堪,並非陣中士卒不習戰陣之故。
而是八陣本就是表麵看似混亂,仿佛亂軍瞎打,實際乃是陣中兵亂而陣不亂。
原因就在於,與傳統方陣相比,此陣精髓在於變化。
變化要多,就要求每一陣的兵種配比都要多樣化。
弓、弩、刀、槍、盾、車、騎,所有兵種全部混搭在一起,看起來自然就亂七八糟。
指揮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的軍陣,對將領的指揮能力要求很高。
將領的指揮能力越強,八卦陣就越靈活,變化就越複雜。
除了對指揮素質要求很高外,該陣對陣中將士的素質要求也更高。
反過來說,能適應如此複雜陣勢的士兵,其綜合素質遠不是隻能理解方陣的士兵所能相比的。
此陣被丞相改良創造出來,能夠流傳數百年,成為後麵南北朝乃至隋唐時期最實用最受歡迎的戰陣,得到諸如司馬昭、司馬炎、馬隆、高闖等人認可,乃至軍神李靖的六花陣,亦是由八卦陣改良而來,對如今這個時代的傳統方陣產生些降維打擊,確是再合理不過。
又兩刻鐘過去。
在司馬懿陸續派出一萬援軍,漢魏雙方軍力相當,且漢軍也打算保存體力實力的情況下,雙方終於進入了短暫的僵持階段。
司馬懿再度勒馬登上台塬,默默估計著八卦陣中漢軍的兵力,又感受了下風向。
不久後朝親兵下令,命州泰、孫禮、王觀、賈凱、焦伯五將,率荊豫本部大軍一萬,各攜乾草火油,往漢軍設於驪山台地那座營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