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初出蒼蒼涼涼。
東奔的潰卒心中更涼。
馬背上的熊虎猛將將馬槊隨手一戳,一名丟盔棄甲而走的潰卒被長槊從背後貫穿至胸前。
將長槊抽出,繼續打馬東追。
一名親軍下馬將首級割下,收入戰馬鞍鞬之內,隨即翻身上馬。
馳不百步,遇一片小林,隻見林外有數十潰卒亡命奔逃,然而鎮北將軍卻是勒馬停在林外,放棄了追逐。
疑惑間打馬上前,未及馳至鎮北將軍身後,卻見一座宏偉的巨城出現在視野之中。
“將軍,這就是長安嗎?”親軍一陣出神,喃喃自語,“真他娘的大哩!”
沒聽見鎮北將軍說話,扭頭去望,卻見鎮北將軍竟斂去了往日的鷹揚虎視,八麵威風,神色之間似有百感交集,愴然神傷。
不明所以地朝親軍督望去,卻見親軍督大手一揚,一眾親衛隨即繼續追殺潰卒去了,這親軍也顧不得想太多,勒馬跟上。
魏延透過剛剛揚起的塵埃,不動聲色地凝目望著這座長安城,先帝崩逝五載,音容笑貌隨著時間流逝變得愈發模糊,在這一刻卻是突然無比具象起來。
抿抿嘴深吸一氣,隨即打馬東追,戰馬飛馳,追上一個又一個潰卒,揚起一片又一片血花。
很快便追至長安城下,隻見長安城門緊閉,魏軍潰卒到了長安城下竟不得入內,在城下絕望地哭嚎慘叫。
魏延、關興、楊條、麋威所引兩千多騎便在城外繼續追逐盲目逃竄的魏軍,以弓弩射殺,儘可能多地擊殺魏軍的有生力量。
見不得入內而漢軍追殺不停,潰卒繼續東奔者有之,被自己人蹈籍而死者有之,赴長安漕渠而死者亦有之。
長安。
直城門,城樓之上。
毌丘儉對著夏侯楙質問:
“安西將軍昨夜既已收到我使者告急求援,何故仍閉城自守,一兵不出,放縱蜀寇奪我營壘?!
“我那營壘與長安互成掎角,有難而長安不出兵來援,這掎角之勢要之何用?!”
長安與灃水大營不過十餘裡距離,見到蜀軍擺出井闌等攻城車的時候,他就已經派出使者到長安求援,使者也回營複了命。
結果一夜過去,長安城竟然無動於衷!
夏侯楙但凡引五千人馬大舉火把而來,不用動手,也能逼得蜀軍分兵布防,減輕他營壘的壓力,增強他守軍的信心,如此也就不至於一夜就被蜀寇攻破。
孤立無援,軍心大亂,是昨夜慘敗的關鍵因素之一。
而就在毌丘儉自覺不甘之時,夏侯楙亦是麵紅耳赤,眼含怒意:
“你那營壘築了一個多月,蜀寇遠涉而來,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就把你那營壘攻破?
“是不是你故意縱敵?!
“還是說,連你也降了蜀寇,如今來為蜀寇詐我城池?!”
如今蜀寇兵臨城下,夏侯楙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毌丘儉令狐愚之輩也不例外,所以才緊閉城門,不放任何可疑之人進來。
蜀寇慣會騙城,高陵就是這麼被蜀寇以類似的手段騙去的。
毌丘儉被夏侯楙的話激得一滯,這才發現夏侯楙與他隔了幾個身位。
而其人親兵還把他團團圍住,大有一言不合就動手之意。
“令狐愚與夏侯儒呢?!”夏侯楙再質問。
毌丘儉當即搖頭:
“我亦不知。
“他們二人先我一步逃離營壘,應比我更早進城才是。
“興許是見你緊閉城門,遂往東去了。”
他都能成功逃出來,那兩人逃得更早,不應被蜀寇所擒。
一陣風吹來,他忽然聞到一股濃濃的酒氣自夏侯楙方向飄來:“安西將軍昨夜飲酒了?”
夏侯楙大怒:“你此言何意?難道想把敗軍之責推到我身上嗎?!”
毌丘儉無話可說。
他沒守住營壘,自然是他主責。
但這安西將軍到底是不是喝了酒所以才誤了事?
這安西將軍尚清河公主,是皇親國戚,卻不是他能質問的了,待日後回到洛陽,自有陛下發問。
就在此時,馬蹄踏踏之聲在內城由遠及近傳來。
毌丘儉與夏侯楙循聲一望,正是剛剛二人還在提及的夏侯儒與令狐愚二將。
不多時,二將在這段城樓下翻身下馬,登上樓來。
“你們從何處回來的?”夏侯楙問夏侯儒。
而那夏侯儒卻不回答,反而急赤白臉地問了毌丘儉同樣的話:“子林昨夜為何不發兵相救?”
夏侯楙被問得一滯。
毌丘儉可能縱敵投敵,但夏侯儒身為大魏宗親,卻是絕不可能。
不好回答,隻能岔開話題:“你們那座營壘到底怎麼丟的?諸葛亮怎麼可能一夜就破了寨?”
夏侯儒便將漢軍突然祭出眾多攻城器械之事一一道來。
夏侯楙霎時聽得頭腦發懵,臉色發慘,也沒想到蜀寇竟能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就組裝出那麼多攻城器械,就算是所有材料都準備好,這也依然是聞所未聞之事。
隻得又問:“驃騎將軍呢?驃騎將軍難道就沒派人來援?”
言外之意,驃騎將軍都不來援,怎麼能把責任都推脫到我身上?
夏侯儒與毌丘儉對視一眼,道:
“蜀寇在西,我們派往驃騎將軍處求援之人還未及帶消息回來,營寨便已被攻破!
“但子林既然已收到消息,就是命幾千人出來牽製蜀寇也行啊!”
幾千人出來牽製蜀寇?!
怎麼牽製?!
就我?!
夏侯楙忽然想到了怎麼推脫:
“誰能想到諸葛亮能一夜破寨?我長安守軍最近半月每日都在處理城中瘟疫之事,本就疲憊不堪,如何能連夜往援?
“再者,蜀寇不在東圍布防,定存了圍點打援之心,我連夜往援,豈不正中蜀寇下懷?
“諸葛亮帶來的蜀寇攻你們那堅寨尚且如此狠戾果決,我長安守軍如何是他對手?
“屆時長安空虛,豈不被蜀寇乘虛而入,一戰而定?”
還彆說,這聽起來似乎真是個無懈可擊的理由。
最近到處都在鬨瘟疫,鬨得人心惶惶,毌丘儉那座營壘就死了七八百人,大多是乾雜活的役夫徒隸。
染病的直接就埋了,沒染病的也被安排到了寨外,防止傳染,於是寨中很多活都要營中將士自己乾,確實疲憊,而且仍有不少將士染疾。
至於圍點打援,以漢軍表現出來的精銳悍勇,夏侯楙手中的長安守軍確實不是對手。
這些兵跟夏侯楙這安西將軍在長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這麼多年,已經被練廢了。
毌丘儉、令狐愚、夏侯儒等人全部沉默下來。
城下蜀寇仍在逐殺潰卒,簡直稱得上肆無忌憚,完全不把長安城中守軍放在眼裡。
若是此時蜀寇大軍殺過來,而驃騎將軍大軍不能及時趕到,真不知這長安能不能守住。
“蜀寇哪來那麼多騎兵?”夏侯楙不由啐了一口,一眼望去,蜀寇在城下的騎兵恐怕兩千不止。
毌丘儉無奈一歎:
“蜀寇招降了安定羌楊條,得了一兩千騎,又招降了匈奴劉豹,再得一兩千騎。
“說不得隴右楊千萬等羌氐也已附逆,若護烏桓校尉(田豫)、護鮮卑校尉(牽招)還不能解決軻比能火速來援,我大魏騎兵在數量上已不如蜀寇了。”
夏侯楙先是一怔,而後又忽然有些不屑道:“一群烏合之眾,如何是我大魏虎豹騎對手?”
毌丘儉聞言一時也是微微頷首。
胡人素無信義,所謂見利則來,利無則走。
此刻劉禪勢大,他們叛魏投蜀追隨劉禪,正是本性使然,不過為了跟在蜀軍背後殺人越貨罷了。
而等到劉禪哪日敗在驃騎將軍手上,這些羌胡同樣可以反戈一擊,去殺蜀人搶蜀貨。
蜀人如果真敢重用他們,未必不會遭到反噬。
就在此時,二十餘端槊持槍的精騎突騎,不疾不徐地追著五六十棄甲而逃的大魏潰卒,來到了幾人所在的城牆之下。
這段城牆遠離了城門一裡有餘,毫無疑問,這些潰卒走投無路,這才被追至此處。
潰卒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到了此處終於是跑不動了,開始癱倒在地,哭爹喊娘涕泗橫流向身後追來的突騎求饒。
“魏狗休得嚼舌,納頭來!”一名魏延調教出來的親衛突騎冷笑一聲後一槍輕輕刺出。
長槍輕易貫穿沒有甲胄保護的軀體,仿佛殺雞屠狗般輕鬆,隨即翻身下馬去割首級。
同樣的事情在一瞬間同時發生。
場麵好不血腥恐怖。
然而於這些廝殺漢而言,早已是稀鬆平常司空見慣之事,甚至於他們處理屍首的手法,都仿佛庖丁解牛的屠夫般精準。
城頭的夏侯楙很快調來幾十名弓兵往下射箭。
然而這幾十名漢軍突騎明明就在城頭守軍的射程之內,可城頭持弓射箭之人卻仿佛人體描邊大師,射出的箭少有能射到漢騎身上的,力道也是綿軟無力。
也不知是許久不曾訓練,還是沒上過真正的戰場,被城下如此血腥的場麵給嚇得手軟了。
城下漢騎見此,更是哈哈大笑,旁若無人般繼續屠宰切割。
不多時,幾十具無頭屍體便被撂在地上,血流一地。
整個過程,唯有毌丘儉從長安守卒手中搶過弓箭,射傷兩人,此外再無戰果了。
一個時辰後。
大漢追殺潰敵的兩千餘騎回到了毌丘儉那座灃水大營。
渭北細柳營的輔卒役夫通過浮橋來到了這座營壘外,部分人處理昨夜產生的屍體,部分人則掘壕築壘,暫使這座營壘為大漢所用。
雖然營壘被破壞,但破壞最嚴重的隻是南圍而已,稍微修一修,雖稱不上堅壘,但也比臨時築壘的防禦力要強得多。
但由於這座營壘住不下大漢帶來的六七萬人,傷兵全部被轉移至渭北那座細柳營中,另有兩萬士卒也轉移到了細柳營進行休整。
連日跋涉行軍,又連夜作戰,大部分將士體力精神都抗不住了。
不休息個幾日,很難再產生戰鬥力。
但魏延卻不這麼想。
回到中軍大帳,見到丞相後便急切建策:
“丞相,魏寇長安守軍見我騎軍追殺潰卒至城下卻門不敢開,足見其士氣低迷,不堪一擊,正可一鼓作氣奪下長安!”
帳中,一箱又一箱的圖籍簿冊碼得整整齊齊,丞相與一眾府僚此刻正在翻閱查看。
軍家所重,軍書密計,兵馬糧穀,從這些魏軍來不及銷毀的資料中,可以看出很多東西。
聞聽魏延所言,丞相隨即合起一卷簡牘,思索著道:
“文長所言一鼓作氣確有道理。
“隻是如今我大漢人困馬乏,兵甲也須修繕,不堪一戰。
“若是頓兵於長安城外,攻之不下,司馬懿必舉兵趁我之後,一招不慎便可能滿盤皆輸。”
說著,丞相舉起手中簡牘:
“縱使能在司馬懿舉軍而來前奪下長安,我軍將士疲憊更甚,傷亡更重,司馬懿若來急攻強襲,我大軍亦不能守。
“這兩卷簡牘便是魏將牛金、王昶二人所書,霸陵、新豐二營攻城器械打造已畢,隨時可以攻打高陵。”
魏延接過簡牘看了起來,最後緩緩點頭。
他的主意是速攻長安,然後在長安城中休整,可魏軍如果已經有了攻城器械,那長安大城確實不是疲憊之師能守住的。
丞相又道:“如今我大漢所憂者,非是長安不能奪下,而是奪下後因糧草乏絕,不能長守。
“偽魏如今不願讓我大漢奪下長安,所以關中屯了兵士丁口十餘萬。
“可我大漢真奪下長安城,偽魏反倒可以精兵減口,隻留司馬懿精銳之師屯於潼關。
“如此一來,與偽魏拚糧草後勤,我大漢未必能撐得住。
“就算勉強撐住,陛下關中屯田的長策,也將因無糧支撐而不得不放棄。
“倒不如任司馬懿過來。
“他人馬不過三萬餘,守不住長安大城,必然在城外下寨。
“我觀其用兵,知其狂傲。
“先前挑戰,他堅守不出,結果失了營壘,將士軍心必亂。
“加之偽魏軍中亦生瘟疫,關東之地又遭逢大旱,偽魏糧草轉運出了問題,已是養不了關中這十萬之口了。
“再去挑戰,他必舉軍而出,與我大漢一戰。
“隻要能以堂堂之陣擊敗司馬懿一次,日後他便不敢輕易來犯,我大漢便能減少關中屯兵了。”
魏延思索再三,最後點點頭,想了想又道:
“丞相,如今司馬懿未至,我以為還是要派人渡過灃水,在對岸樹營築壘,兵臨長安。
“否則司馬懿到了,我大軍就不好渡河了。”
丞相頷首:“我確有兵臨長安之打算,隻是如今將士疲憊,需休養生息,我已派細柳與棘門的輔卒役夫趕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