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
未時三刻。
曹真第一道軍令很快便由親兵傳到了各營校尉耳中。
已經養精蓄銳了半日的營中將士全部動了起來。
未時四刻,除了守在將台下的兩千親兵及七百餘虎豹騎外,
包括樂琳所部一千四百多將士在內,總共十三部,兩萬七千餘將士全部列陣寨前一裡。
很快,曹真第二道軍令下達。
“命張虎、樂肇、李禎、朱術、路蕃五部為先鋒,即刻出兵,與蜀寇爭中路阪坡!”
數名親兵飛馬奔下塬地。
未時四刻。
魏軍五部共萬餘人馬維持陣形,緩緩向上午初戰那塊阪坡而去。
彼處,漢軍四部共約八千人馬已經等候了約一個時辰,在曹軍出營列陣之時,又已全部披甲待敵。
而中軍甫一出發,曹真便又立即下達第三道軍令。
“命司馬郝昭督兩部四千人為右翼,往攻蜀軍左部!
“龐會率七百虎豹騎先往中路阪坡出發,到達戰地後立馬轉向,直插蜀寇北寨!
“若蜀寇無人來阻,則驅民亂營,縱火燒寨!
“若蜀寇調兵來援,則退往我軍左翼,養精蓄銳,保留馬力以做後用!
“王雙以一營步卒為後繼,居中路阪坡五部與右翼兩部之間,以為援護,相機行事!”
很快,軍陣最北,即曹軍右翼三部共六千步卒與七百虎豹騎先後出發。
他們麵前的正西方向,則是兩營漢軍共約四千人馬嚴陣以待,列陣比阪坡中軍稍遠,距漢寨更近。
曹真對這場決戰最終會從何處決出勝負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
不是中軍。
而是左右兩翼。
蜀軍雖有敢死,卻不可能全軍儘皆敢死。
阪坡乃必爭之地,其上必是蜀軍精銳與敢死之卒,而左右兩翼則必定薄弱。
隻需兩翼打開局麵,那麼蜀軍中路未必不會望風而潰。
很快,靠近秦嶺的魏軍左翼兩營共四千步卒,也在曹真一聲令下後進入了戰場。
此刻,曹真還剩三部校尉,一部親兵,共八千人留營待用。
西邊,峪山將台之上。
劉禪看到曹軍居然第一回合就派出了虎豹騎,且不知是往中軍還是往漢軍左翼而去,心中有些忐忑。
畢竟,漢軍準備用來應付虎豹騎的人手,全部被布置在了秦嶺山腳的右翼,就連阻騎的泥塘,在麵積與泥濘程度上都是右翼大於左翼。
而就在劉禪忐忑之時,將台上的老將軍卻已經開始下令:
“命留守北寨的兩千人馬出寨,再增派五百弓箭手,防止曹軍騎兵蹈籍役民,亂我營寨!”
待親兵已離去傳命,劉禪才問道:
“子龍將軍如何看出曹軍虎豹騎是往我軍北寨而來,而不是去騷擾中軍或左翼?”
趙雲目光注視著戰場,片刻後道:“陛下,不過以己度人而已。
“臣布營之時,便特意安排民營在北,以勾引魏騎來襲。
“魏帥曹真非無能之輩,必然會來此一試。”
不知是不是腎上腺素飆升導致智力下降的緣故,劉禪仍有些懵。
但趙雲卻沒有注意到劉禪神色,隻聲音有些無奈道:
“陛下,魏騎來襲,我軍不得不安排人馬出營相拒。
“屆時,彼又會借速度優勢奔回我軍右翼,以逸待勞。
“而戰場窄處四五裡,寬處六七裡,護營人馬調往我軍右翼已來不及,隻能調動其餘人馬護之。
“曹真就是想借這支騎兵,把我們可用兵馬儘可能多地調動出來,最後再以其中軍來擊我薄弱之處。”
話音落罷,將台之上的君臣二人陷入了片刻沉默。
戰事一觸及發。
中路軍最先接戰,漢軍人馬雖少於敵,略為魏軍所圍,但憑借著一點居高臨下的地利優勢與體力優勢,在接陣之後與魏軍進入了僵持。
這一次,雖有馮虎所部一千精銳在陣,卻也沒能再爆發出什麼驚人的力量,畢竟戰線足足二三裡,而魏軍軍陣前部也儘是精銳。
兩軍披甲相當,士氣相仿,相互之間砍殺、刺戳、招架許久後,方能倒下幾個人。
事實上,這些百戰精銳對此習以為常。
一場戰役中,造成傷亡最多的往往不是兩軍接陣之時的砍殺,而是一方崩潰之後的自相踐踏,還有為了逃得更快,棄甲而走導致失去防禦,在體力不支後又被追兵追上屠殺。
早上那場戰役死那麼多人,純粹是因為魏將太過小看漢軍,導致深入漢陣後失去了結陣空間,而漢軍又密集結陣硬接了虎豹騎兩波重箭罷了。
隨著兩軍鏖戰,覆蓋在阪坡之上的塵土開始被震上高空,不消半刻鐘時間,漫天的黃塵就已經徹底遮蓋了峪山上眾人的視線。
隻能依靠兩軍未被煙塵籠罩的後部來判斷陣線是在前進還是後退。
實在看不清太多東西,劉禪不得不將目光轉向此刻已經繞過了漢軍左翼,直接向北寨民營而去的虎豹騎。
不得不說,他們奔襲速度著實快極,若非趙老將軍早有準備,恐怕他們此刻已經將北寨民營搗得大亂,並借著役夫輔卒的大亂,使仍未出營的漢軍生出亂子來。
很快,兩千步卒與暗藏民寨中的弓箭手成功將虎豹騎逐出北寨。
不諳軍事的劉禪不得不心下大歎趙雲的未卜先知,心道這難道就是兵法所謂的『致人而不致於人』?
調動敵人,而不為敵人所調動。
雖然漢軍不得不派人來此守營,但如果不是趙老將軍將民營設於陣北,提前勾引、設防,那麼以虎豹騎奔襲的速度,或許根本來不及援護罷?
再看向此刻的戰場最西北處,在被民寨中的漢軍硬弓射了一波留下了十幾具屍體後,吃了個暗虧的虎豹騎轉身離開了漢軍北寨。
又因為兩千多漢軍步卒已經從北寨出營跟上的緣故,他們沒有選擇背襲此時正在與魏軍交戰、已經在他們麵前露出後背的漢軍左翼,
隻是路過拋射幾波重箭,收割了近百名漢軍,之後便直接按照曹真的命令奔離了局部戰場。
來去如風。
於他們而言,不僅所攜重矢是消耗品,馬力也是消耗品,都要留在最要緊關頭才能動用。
而另一邊,追出來的兩千漢軍很快與漢軍左翼人馬彙合,相機行事的魏將王雙也帶領兩千人馬加入了於魏軍而言的右翼戰場。
曹軍將台。
曹真看著未能成功騷擾民營而撤出戰場的虎豹騎頗有些失望。
漢軍應對得如此之快,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很快便明白,自己應該是被漢軍主帥勾引了,憑白使虎豹騎消耗了一波馬力。
但這就是戰場了,隨機性無處不在,他不去試試,永遠不知道會不會就因為這看似隨意的試探而使敵軍大亂陣腳,從而斬獲一勝。
不是所有將帥都能麵麵俱到的。
但他沒有失望太久。
虎豹騎很快便到達了秦嶺山麓下的左翼戰場。
在飲馬飼馬休整了約一刻鐘後,這支虎豹騎成功將蜀軍又一營人馬引出了漢寨。
隻不過,這一營出來援護的人馬卻遠遠地立在後方,嚴陣以待。
其部距中部阪坡約半裡,距秦嶺山腳下的蜀軍右翼約一裡,距虎豹騎則約二裡,大有虎豹騎不動,彼便不動之勢。
到了此刻,按曹真的估計,戰場上已經出現了兩萬左右的蜀軍。
左右翼各五六千,中軍八九千。
蜀軍大概率快要無兵可調了。
然而猜測是猜測,這片初戰即決戰的戰場,未知因素太多。
在未探清蜀軍營寨之中還有沒有更多的人馬之前,他並不準備此刻就把所有人馬一股腦全壓上去。
隻是如今蜀軍一營一營地出兵,未曾集中優勢兵力破他任何一路的操作,確實讓他嗅出來,蜀軍對他們自己的軍力並不自信。
而且到了此時,經過了三四刻鐘鏖戰的蜀軍左右兩翼已經暴露了明顯的疲態,開始立足不穩。
於是他的疑慮隻剩一個:
偽帝幾百宿衛騎兵,為何還沒有出現在戰場上?
“來人!
“命龐會率虎豹騎緩馳至蜀寇左翼,倘蜀寇不援,則全力擊其左翼!
“倘蜀寇步卒來援,則引其步卒來到漢軍左翼後,調頭奔襲漢軍右翼!
“倘蜀寇騎卒來援,則消滅之!”
曹真連下數道軍令,其後喚來親衛替他披掛。
又過去將近一刻鐘。
峪山台地,金吾纛旓下。
就連不諳軍事的劉禪此時都已經能看出來,秦嶺山腳下,比中軍更為前突的右翼漢軍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倒不是死傷甚眾,而是戰線一直在緩緩後退,本來比中軍略微前突的右翼此刻已經被打到後麵去了。
過不多時,隨著兩名魏騎從後方奔至數百虎豹騎邊上,一直在後方休養的數百虎豹騎終於上馬,其後維持著騎陣向戰場的北麵,也即漢陣的左翼緩緩馳去。
與此同時,根本無須趙雲下令,一直與虎豹騎遙遙相望的兩千步卒在參軍右中郎將宗預的帶領下,開始直接往漢軍左翼以同等速度小跑移動!
峪山將台。
趙老將軍已帶著親軍下了山,隻留次子趙廣趙辟疆領二百餘名親衛死士護在天子左右。
劉禪盯著被虎豹騎牽著走的宗預部屏息凝神。
果不其然,就在宗預部兩千步卒用儘全力即將奔襲至左翼戰場時,那支虎豹騎終於掉轉馬頭,其後後隊變前隊,猛然朝秦嶺山腳疾襲而來!
馬蹄隆隆!
大地震顫!
一直在養精蓄銳的虎豹騎這一刻如同一柄利矛,直直朝秦嶺山腳下的漢軍右翼刺來!
四五裡距離,幾乎瞬息便至!
緊接著不過是幾十個呼吸的功夫,又不過是五六波重箭的拋射,維持了幾乎一個時辰的漢軍右翼軍陣轟然崩潰!
而在虎豹騎的驅逐之下,漢軍右翼僅剩的三千多人開始無秩序不要命地向自家營寨潰退!
越來越多的漢卒丟盔棄甲而走,虎豹騎逐射幾輪之後,終於逼進潰逃漢軍,於是一個個極有默契地收起馬弓,掏出鐵捶或鐵槍。
一時間,戰場上腦花血花四濺!
就在此時,看出漢軍再無多餘兵力可用的曹真終於率領著本部八千人馬全部衝入戰場!
峪山將台上。
劉禪看著不遠處山麓下被虎豹騎驅逐屠殺的右翼漢軍有些失神。
這就是兵敗如山倒嗎?
絕大部分死亡的潰卒根本不是被魏軍所殺,而是一個失足倒下後被前赴後繼的友軍及馬蹄踩殺。
再看遠處,看不出究竟幾千還是幾萬人馬的曹軍本部,此時已維持著方陣奔襲而來。
“蜀狗,給俺死!”戰場之中,統領這一支虎豹騎的龐會一矛又一矛狠命刺出,已是徹底殺紅了眼。
自從他父親被關羽斬首,他無日無夜不想著踏上戰場,殺蜀狗報父仇!
“哼,無智蜀寇,可笑至極!真以為區區泥潭就能把俺困住?!”又一矛刺出,直接將一名披甲蜀軍貫穿。
罵出這句話時,他是真覺得可氣又可笑。
弄了個泥潭偽裝一下,便想將他虎豹騎困於此地?
這河泥的腥氣,便是兩三裡外都能聞到!
而方才追擊的過程中,但凡長了眼睛都能輕易發現,不斷有潰卒直接奔逃到這爛泥之中,而陷入其中者亦有不少。
覆蓋在上麵的那層還算像模像樣的青草偽裝則跟著陷入爛泥裡,直接把這一片陷阱暴露了出來。
此時回身望去,其實也不過長寬一二裡的泥潭而已,非是什麼能夠遮弊軍陣營寨的大型沼澤,虎豹騎不過繞了一下便繼續截殺。
甚至這泥潭還遲滯了部分蜀寇逃跑的速度,使得他虎豹騎可以更加安逸地在泥潭邊緣追截。
打馬繼續往前追,隻見前方潰卒距離蜀軍營寨還有不到二裡,又是輕鬆幾矛刺下,龐會連殺數人。
又跑了一會,卻見方才在他追逐潰卒時便魚湧出寨的蜀寇,此時終於擺好了陣勢,攜著一麵趙字帥旗,向著奔逃的潰卒,也向著他這支虎豹騎緩緩移來。
領頭的,隱約能看出是一個騎著白馬的白胡子老頭。
他駐馬片刻,定睛看著,想看那群狂奔的潰卒衝擊軍陣的樣子。
可事實卻並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潰卒最後隻是左右散開,主動給那兩千列陣蜀寇讓開了道。
他頓時皺眉,然而還未等他眉頭展開,居然發現開始有潰卒跑到那蜀寇軍陣後麵重新列起了陣。
又過了片刻,那騎白馬的老頭率著一營步卒向他奔來。
明白過來的龐會不甘地用力啐了一口,其後率虎豹騎掉頭,準備離開這方戰場。
然而很快他發現了一個問題。
那些倒在地上的蜀寇屍體,嚴重遲滯了他原路返回的速度。
他這六百多虎豹騎,此刻在來時的道路根本跑不起來。
而右手邊長寬一二裡的泥塘,他更不可能往裡趟。
後麵又有趙雲率兩千步卒奔來。
他隻能看向他的左前方。
那支方才被他牽著鼻子走的蜀軍此時正不要命地狂奔而來,此刻距離他的虎豹騎還有大約一裡。
他們的陣形拉得老長,許多人被落在了後麵,隻有大約五六百人衝在了最前方。
不知為何,他忽然升起些不祥的預感。
可轉念又一想,已經跑得沒了陣形失了力的五六百蜀寇,能對他虎豹騎做什麼呢?
峪山將台之上,劉禪屏息凝神。
隻見數百被困在泥塘邊上難以寸進的虎豹騎此刻打馬調頭,提起馬槍向元戎弩士發起了衝鋒。
瞬息之間。
戰馬哀鳴之聲響徹天地。
近百戰馬倒斃。
隻有十幾員虎豹騎衝入了元戎弩士散亂的軍陣中,隨即又被後至的元戎弩士輕易射死。
數百戰馬擠成一團,嘶鳴不已。
已經射出一矢的元戎弩士並不需要複雜且漫長的填矢動作,隻是踏地上弩,其後對著倉皇無措卻動彈不得的虎豹騎從容又射一矢。
其後,再踏地上弩,再射一矢。
如是而已。
戰馬嘶鳴。
無法移動的虎豹騎不斷倒下。
到了最後,終究還是有上百虎豹騎被戰馬馱著進入了那片泥塘,最後又倒斃其中。
右翼戰場很快清靜下來。
而與右翼戰場清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左翼戰場此刻變得喧鬨無比。
劉禪目不轉睛地看著。
隻見曹真本部八千步卒已經衝到了陣前,而趙老將軍兩千步卒與宗預所領元戎弩士此刻也已經接近彼處。
目光往左挪移,穿越斜水,爬上那座距自己七八公裡拔地而起的五丈塬。
隱約能看到那座五丈塬背對渭水的斜麵上,模模糊糊似有戰馬影子,卻看不清晰。
至於更遠處,離自己十五六公裡的渭水對岸,是否真有來自長安的騎兵欲強渡渭水,由於霧霾籠罩,他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