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宮,崇德殿
天子、皇後、太子齊聚此處,目的嘛……自然是聲討太子!
“典君明、許仲康自能料理逆賊,堂堂太子竟親赴險地,若是那老匹夫安排了弩手以暗箭傷人,該當如何?”
何皇後鳳眸中儘是怒意,眼角幾乎要迸出火星,胸口劇烈起伏,發間步搖隨著動作劇烈晃動。
即便是當初自家崽為了弄死那個小雜種而假裝疏遠自己時,她也不曾如此憤怒。
一國太子,屢屢親赴險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太子乎?
親征黃巾也就罷了,袁隗謀反想要刺殺你,你明知故去,雖然是去平叛的,但誰也不知道袁隗有沒有未知的安排,太過冒險了。
“你母後所言極是,若是見血封喉的毒箭,你又當如何?”劉宏斜倚在玉憑幾上,聞言卻陡然坐直,摩挲著腰間玉佩,附和著何皇後的話連連稱是,並且毫不猶豫地趁著這個機會在後麵拱火。
好不容易逮到機會,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勢必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逆子。
被何皇後喋喋不休教訓了快半個時辰的劉辯喉結滾動,強壓下滿心苦澀,心中暗自叫苦,眼見劉宏也摻和進來,還以為要經曆一場男女混合雙罵了。
不是,前世如此,今生當了太子執掌一國朝政,還要如此?
那孤這太子豈不是白當了!
然而何皇後卻是忽然猛地轉身,發簪上的珠翠相撞發出清脆聲響,柳眉倒豎,鳳目死死盯著劉宏,朱唇微啟冷聲道:“哼,你還有臉說?都是你這個昏君未儘人父教導之責!”
子不教,父之過。
雖然這個時代還沒有這句話,但是類似意思的道理還是有的,教育兒女的責任本就是父親這個角色應當承擔的。
劉宏卻是全然沒想到怎麼戰火反而燒到了他的身上,而且連何皇後都以“昏君”來稱呼他了,瞬間漲紅了臉,卻又在何皇後淩厲目光下泄了氣,麵色一垮,扁了扁嘴不敢爭辯。
他這個天子,如今哪還有天子的威嚴?
“我家辯兒執政一年海內讚譽,又是平叛又是治國的,你這昏君也有臉說辯兒的不是?”
將矛頭指向了劉宏的何皇後戰鬥力依舊不減,輕抿了一口茶湯的她,細數劉宏早年偏愛劉協,將其留在身邊悉心教導,卻對劉辯不聞不問,任由其在宮外成長的“罪狀”。
我的崽,我能罵,你這昏君罵不得!
在經過這一出“何皇後舌戰父子”的戲碼後,話題也回到了今日劉宏喚來何皇後與劉辯的主要目的上。
“想當天子嗎?”劉宏雙手撐著玉憑幾,身軀緩緩前傾,就像一隻正低伏著身軀積蓄力量,即將向獵物張開爪牙將之撲殺的獵豹,一字一頓沉聲道。
劉辯微微一怔,喉結上下滾動,麵對著劉宏突然吐露出的問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想當天子嗎?
孤太想了!
孤做夢都想啊!
他要是不想當天子,如今就不會坐在這太子位上了。
劉辯深深地瞅了劉宏一眼,他沒弄明白劉宏的心思,這個時候問他想不想當天子,是想做些什麼?
不過,劉辯想當天子,卻不代表他要給出答案,話題不應該被劉宏牽著走。
劉辯強自鎮定,輕笑一聲,那神色仿佛在嘲笑劉宏問出的問題是如何愚蠢,頗為輕佻道:“陛下希望如何?”
“鴆酒、病逝、白綾、溺亡、悶殺……”劉辯掰著手指頭,慢悠悠地舉出了一種種能保全屍體完整性的體麵死法,每數一種死法便輕叩一下桌案,仿佛是在讓劉宏自己選一個。
劉宏聽著聽著,臉都黑了,那麵色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似的,驟然拍案而起,龍紋案幾上的茶湯飛濺,沾濕了袖口也渾然不覺,顫抖的手指直指劉辯,怒罵道:“你這逆子!莫非要弑君弑父!”
劉辯攤開雙手,微微聳肩,臉上卻擺出一副無辜又為難的神情,撇嘴道:“父皇問我想不想當天子,但父皇若不駕崩,兒臣怎麼當天子?”
何皇後看著這對父子針鋒相對,尤其是劉宏吃癟的模樣,斜倚在憑幾上,纖手掩唇輕笑。
她自是清楚自家崽不會弑君弑父的,但看著自家崽讓這個狗男人吃癟,心情便會莫名變得愉悅起來。
劉宏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自我安慰著,不要和這對母子計較,自己娶的和自己生的,都是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彆人。
“朕不和你說這些混賬話,朕就問你想不想當天子!”冷靜下來的劉宏也回過味來,意識到這逆子不過是不想被他牽著鼻子走,故作輕佻激怒他罷了,他也索性將話題挑明,道,“朕意欲退位為太上皇,效趙主父故事,而你登基為天子。”
劉辯眉頭緊蹙凝視著劉宏,手指無意識地揉搓著衣角,將錦緞揉出深深褶皺。
出於對劉宏的警惕,他總覺得這件事沒有劉宏說的那麼簡單,背後定然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他思來想去,又實在猜不透劉宏究竟圖些什麼。
人哪,不怕你有所圖,就怕不知道你圖什麼。
劉宏也明白,有些事情必須交個底,否則就憑這個逆子那“謀同孝文,霸類世宗”的性子,絕不會應下這件事。
沒辦法,誰讓他有求於這個逆子呢?
無奈之下,劉宏隻能坦言。
劉宏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扶手,輕笑著道:“朕如今還有什麼所求,無非是求百年之後上個平諡罷了。”
自從當年一腔熱血和抱負被持續了三年的每年七次大型天災給擊碎後,他就進入了半擺爛模式,而如今有這個逆子執掌朝政,他倒也安心玩樂。
說句實在話,真有些“此間樂,不思南宮”的意味。
每天都能儘情吃喝玩樂,入幾個美人,近來月何皇後修複了不少夫妻感情的他,每個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夜晚都是去找何皇後交流感情的。
這般人生已然讓他感到了饜足,唯一的希望就是將來嗝屁後能上個正麵意義的諡號。
他也知道自己究竟將文人得罪到了什麼樣的地步,哪怕劉辯在自己死後正常繼位,那些文人也最多看在他是新天子的父親的份上,不至於給他上個“厲”、“幽”之類的惡諡,但也定然不會好到哪裡去,也許是“靈”之類的稍微好聽些的惡諡。
他的要求也不高,給個平諡就行。
劉辯沉吟良久,確如劉宏所言,他應當是彆無所求了,生前什麼都享受到了,日後也注定生活美滿幸福,那也唯有身後之名了。
“我自然是不會讓父皇被上個惡諡的。”儘管心中還是略有懷疑,但劉辯還是接受了劉宏的交易,鄭重承諾道。
給劉宏一個平諡,於他這個繼位者而言也是有好處的。
其實劉宏和劉辯父子都是明白的,劉宏是不可能一直坐在皇位上的,說句不好聽的,你劉宏現在坐在這兒,讓劉辯身邊的潛邸之臣該如何做想?
我們是來圖從龍之功的,你劉宏不退位,我們的從龍之功上哪立?
這一點劉辯這個太子未必清楚,但通過宮變從竇太後手中奪權的他實在是再清楚不過了。
即便父子關係再和睦,有些事早晚也會影響父子之間的情感的,劉辯已然是攝政太子了,身後站著的人太多了,他即便真心敬重自己,也會被身後的人推著向前走的。
到那個時候,劉辯即便不想做,身後的人也會逼他去做,那時候會鬨出什麼亂子誰也說不清。
而劉宏也不想當真與這個逆子走到那個地步,同時也是給自己一個體麵。
與其將來被逼著或是迫於形勢必須交出去,不如自己早早就主動地交出去,全了這個逆子的帝王之心,也將這份父子之情徹底維係住。
當然,他還有一個深藏心底的小心思。
如今涼州、並州兩支大軍尚在前線平叛,而且權力的正式交接,以何種形式移交,以及這場權力的交接所需舉行的儀典的準備,這些都需要時間。
至少權力的交接是不可能在涼州、並州平定叛亂前進行的,那也就是說,這兩場平叛的功績都是算在他這一朝的!
想到此處,劉宏的嘴角不由掛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嘿,這武功……真香!
(2804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