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者,陰陽交替之際也。
此刻是天地萬物開始新一輪循環的時刻,因此在黃昏舉辦婚禮,象征著新人的結合是順應天地自然規律的,也寓意著他們將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旅程。
而因此,婚禮被稱之為“昏禮”。
暮色初降,司徒府內外的朱漆廊柱已纏滿紅綢,數百盞描金燈籠將飛簷照得煌煌如晝。
袁基身著玄色深衣,腰懸玉組佩,立在正堂前迎客,麵上笑意溫潤,一舉一動間儘顯世家公子的風度。
府門外車馬轔轔,賓客衣冠上的明珠映著燈火的光芒,一位位賓客昂首闊步而來,相互寒暄,臉上洋溢著喜慶之色,在雒陽城東街巷中仿若一條蜿蜒火龍。
門前兩列丈高的鎏金朱雀燈,燈芯裡摻著的名貴龍涎香,青煙嫋嫋間將整條街熏得馥鬱如春。
而與此同時,雒陽城每條大街上都不約而同傳來陣陣銅鑼聲響,一架架馬車滿載酒甕迤邐而來,司徒府的仆役沿途拋灑五銖錢,孩童們也嬉鬨著擠作一團,在袁氏仆役的手中領了五銖錢和飴糖唱著祝福新人的童謠。
不過半刻鐘的功夫,天街、朱雀大街等主乾道幾乎堵得水泄不通,連執金吾衛士都被裹挾在人潮裡動彈不得,也就是當朝三公家中舉辦婚事了。
袁隗為了今日袁基的婚禮,早早便與雒陽令鐘繇打過了招呼。
說起來鐘繇與汝南袁氏也有親緣關係,鐘繇的胞姐嫁給了河東郭氏家主郭瑜,郭瑜的妹妹又嫁給了袁隗的長兄袁盱之子,袁遺。
行個方便自然不是問題,更何況還是當朝司徒親自上門,而且當朝太子也答應過親自登門為新人賜福。
而汝南袁氏婚禮之豪奢還遠不止於此,全雒陽的食肆都被袁氏一口氣包場,並置辦了一場流水席,也就是除了宵禁時間外,灶台裡的火便不停歇,不斷上菜補菜。
隻要衣裝整潔之人便可入食肆用餐,隨時來隨時走,無需禮金賀禮,隻要入門時留下一句對新人的賀語即可。
對於城外的流民和貧民,袁氏也特意安排了仆役在城外各門處開設粥棚,鍋釜就架在青石壘就的灶台上,灶火熊熊燃燒,熬煮略顯粘稠的麥粥。
掌勺的仆役手持長勺,不停地在鍋中攪拌著,周圍饑民們伸長脖子,鼻翼不停地翕動,貪婪地嗅聞著空氣中的陣陣粥香。
而秩序的維持,除了部分手持刀兵的袁氏仆役外,便是由手持長槍的城門校尉部戍卒在旁協助。
若無這些戍卒,流民們為了一口吃的打個打個頭破血流,乃至上升到殺人搶食都算不得出奇。
這種時候也就必須要有具備官方身份的戍卒站場了,不然流民哪管你汝南袁氏還是弘農楊氏,一旦在婚禮當日鬨出這般大亂子,可就不單單是不吉利的事情了,朝廷還要向汝南袁氏問罪呢!
此時,張燈結彩的司徒府內,袁隗以如廁為由,在袁術攙扶下離開拋下了賓客離開前院,返回後宅之中。
袁隗眉頭緊鎖,腳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拖著千斤重擔,原本極短之路,卻走得步履蹣跚。
他時不時便要抬頭望向天空,眼神中滿是憂慮,不知為何,袁隗今日心中莫名不安,不知是事到臨頭的緊張,亦或是袁氏先祖的警示。
自袁基將讖言“代漢者當塗高”解讀為袁氏當取代劉氏而據有天下之後,袁隗便愈發變得迷信,或燒龜甲,或起銅錢卦,或望雲氣,時不時便要卜上一卦以測吉凶。
袁術攙扶著這位叔父,眼神莫名,他總覺得自家叔父這病裝著裝著,似乎真的把自己裝得病了。
讖言這種東西,不過是他們這些世家豪門用來糊弄百姓的工具罷了,誰還真信這些?
神鬼之說?
君不見張角號稱撒豆成兵,可召天雷,卻被開棺戮屍?
而前任青州刺史焦和的慘死,更是迷信神鬼之說的反麵教材!
哪有騙著騙著,把自己都騙進去了的?
“唉,老夫最後再起一卦吧。”
袁隗也覺察到了袁術的眼神,他又何嘗不知這些神鬼之說儘是愚弄百姓的手段。
然而汝南袁氏命運如今全係於他一身,要麼他將宗族推上頂峰,要麼汝南袁氏自此除名,作為家主的他如何能不緊張呢?
袁隗長歎一聲,摸向袖中的龜甲,手指輕輕摩挲著,仿佛那是他的治病良藥般,令仆役在庭院中點燃篝火。
黃昏晚霞映照出袁隗臉上縱橫的溝壑,袁術第一次覺得自家叔父是真的老了,甚至老得糊塗了。
這種時候怎能再進行占卜呢?
但袁隗站在篝火前,夏日本就炎熱,他的額頭上很快便滲出細密的汗珠,卻依舊自顧自地將龜甲置於火堆上炙烤,目光緊緊盯在甲殼的紋路上,也全然不顧身旁一眾袁氏族人駐足側目。
就在火焰將龜甲炙烤得發出“哢哢”的脆響時,袁術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額角青筋暴起,快步上前,飛起一腳踢飛了那隻龜甲。
被炙烤得有些焦黑的龜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不知落在了何處,袁隗見狀連忙想要上前尋找龜甲的蹤影,卻被袁術一把攔了下來,怒喝道:“叔父!”
“起什麼卦,如果不吉就不乾了嗎!”
若是平日裡,袁隗定然會指著袁術怒罵“豎子”,但袁隗也自知理虧。
此刻當著一眾袁氏族人的麵起卦,若是吉卦也就罷了,若是凶卦呢?
正如袁術所言,如果不吉就不乾了嗎!
但作為汝南袁氏的家主,又是長輩,終歸是被落了麵子,忍不住回懟道:“我們畢竟隻有八百人在府中!”
對,汝南袁氏在雒陽的司徒府中僅有八百刀斧手!
司徒府與先前何進的車騎將軍府、朱苗的衛將軍府不同,名義上並無府兵編製。
且此事關乎重大,袁基認為不應召集汝南老家的私兵,事成以秘,若是有人來汝南途中說漏了嘴,一切皆毀。
因此這八百人中有五百人都是汝南袁氏的族人,剩餘三百人則是司徒府中平日裡看宅護院的私兵。
再者,突然調動汝南老家的私兵,恐引起太子懷疑,即便隻是稍有警覺,亦可能導致事敗。
而且儘管刀斧手僅有八百人,但眾多袁氏仆役在此,雖沒有經過什麼軍事訓練,可隻要拿到兵器,那便能成為一支具備一定戰鬥力的隊伍。
“八百人就八百人!”
袁術掃視身後紀靈、樂就、雷薄、陳蘭等一眾心腹將士,眼神中透出一股狠厲,低聲喝道:“八百人先下手為強!”
一眾袁氏族人也紛紛認可袁術的話,隻要太子進了司徒府,到時候大門一關,頃刻間便能要了這位太子的命!
袁隗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並向一眾族人道了歉,一眾族人自然也沒有怪罪袁隗的意思。
任誰都能理解,這位家主此刻承擔的壓力之大,袁氏族人似乎重新恢複了團結,也提振了士氣。
然而就在後宅的草地中,那枚被燒出了裂紋的龜甲卻靜靜地躺在那裡,仿佛被人徹底遺忘了似的。
也不知是否是炙烤得不夠,加之遭受了拋投的損傷,那枚龜甲上的主紋(縱向)斷裂不續,支紋(橫向)竟呈交叉網狀。
而若有善卜者在此,定然會為此大凶之兆而驚呼。
主紋斷裂不續——龜兆支橫,戰則不勝!
支紋交叉網狀——天棄我師,行則蹈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