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宮中,日頭高高懸起,暖黃的光線透過窗欞,灑在劉辯正伏案批閱的奏疏之上。
劉辯眉頭輕皺,腹中一陣饑餓感如潮水般湧來,握著筆的右手微微一頓,隨後緩緩擱下手中朱筆,側首望向太子食官令鐘演,道:“仲常,著人呈上餐飯吧,孤有些餓了。”
“唯。”鐘演應了一聲,俯身行了一禮後,步履匆匆地領命離去。
不多時,宮女和內侍們便魚貫而入,將烹飪好的菜肴呈了上來,不僅僅是太子的這一份,還有其餘太子府群臣一份。
路粹、阮瑀、陳登、和洽等初入太子府編製不久的年輕才俊,最初麵對太子賜下飲食一事之時,還是頗為受寵若驚的。
但連著數日皆是如此,太子每日兩賜飲食,還有餐後水果,下午還有糕點等零嘴,太子還特許眾人用完午膳後,他們在用完午膳後,在太子府為夜裡值宿的太子庶子和舍人準備的宿舍裡小憩一個時辰。
若遇政務繁忙不得不加班,耽誤了用晚食的時間,太子也會賜下晚膳,值宿的太子庶子和舍人還會被賜下宵夜。
年輕的陳登、路粹等人都是頗為激動的,即便這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待遇,但這也說明太子的確是敬賢愛士的賢太子!
儘管這些都不過是小事,但太子能念著他們,為他們提升待遇,又怎會有人不感動?
尤其是太子府家臣中,並非所有人都是家資充盈的。
例如太子中庶子許靖,若非太子自掏腰包為其償還了昔日在汝南郡欠下的債務,再賜予了一筆安頓家小的財帛,又為其安排了宅邸,否則在這寸土寸金的雒陽城,許靖每日恐怕隻能吃稀粥和醃菜度日。
剛用完午膳,劉辯毫無儀態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麵色略有些困倦。
操勞了一夜又早起辦公,困意如洶湧的潮水將他席卷,他揉了揉酸澀的太陽穴,正打算起身回寢殿小憩一個時辰。
方欲起身,卻見太子門大夫王朗忽然腳步匆匆地折返回殿,俯身行禮道:“啟稟殿下,司徒公與太中大夫袁基求見。”
劉辯打了個哈欠,拭去了眼角困倦的淚珠後來,眉頭微蹙道:“司徒公和袁基?他們二人這時候來作甚?”
雖然不解袁隗和袁基求見的意圖,但他也不至於拒絕三公與汝南袁氏內定的繼承人的拜見,劉辯抬手輕輕揮了揮,高望立即令內侍、宮女撤去碗筷,原本準備各自散去小憩的太子府群臣也都坐回了原位。
不多時,袁隗便在袁基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緩緩步入殿內。
劉辯見狀,先是微微一怔,隨即身子前傾,上身微微探出,雙眼緊緊盯著袁隗和袁基。
隻見袁隗麵容竟分外憔悴,臉色也格外蒼白,袁基眼眶泛紅,而一旁的袁基則是眼眶微紅,臉頰兩側的淚痕清晰可見,這不由令劉辯有些困惑。
袁隗聲音沙啞,道:“老臣拜見太子殿下。”
“臣太中大夫袁基,拜見太子殿下。”
劉辯快步行至殿中,親自扶起了袁隗,隨後虛扶了袁基一把,又令高望賜了座,看向袁隗與袁基的目光中滿是困惑,問詢道:“司徒公,士季,你們這是?”
“殿下,老臣特來向殿下請罪,並乞骸骨歸鄉。”袁隗在袁基的攙扶下,緩緩從座位上起身,雙腿微微顫抖,欲要跪伏於地。
儘管劉辯不喜袁隗這位司徒,也早就生了在涼州、並州兩場大戰後,借著接連大勝帶來的威望,動一動汝南袁氏的心思,但此刻卻也不能讓袁隗這位“德高望重”的司徒就這麼跪伏在自己麵前。
在強行扶起袁隗後,劉辯嘴角噙著一抹溫和的笑意,聲音輕柔寬慰道:“司徒公為國家效力數十載,勞苦功高,何罪之有?”
袁隗長歎一聲,劇烈地咳嗽了幾聲,緩緩道:“老臣近日臥於病榻上,思及近年所為,身為司徒,卻未能約束門生故吏,致使故吏何伯求勾結黃巾逆黨誣陷重臣,又有門生韓文節於朝議大不敬之事。”
“思之良久,心中惶恐,感念於陛下和殿下之寬仁,臣愈加慚愧,故欲向殿下乞骸骨,歸隱於汝南鄉裡,了此殘生。”
袁隗的話音中氣不足,言罷便立即接過袁基手中的痰盂,用力咳出一口血痰,嘴角還掛著一抹血漬,模樣頗為淒厲。
“太醫署未曾為司徒公診治嗎?”劉辯自然留意到這一幕,刻意沒有接袁隗請罪乞骸骨的話,而是將話題轉移至袁隗的身體狀況上,看向一旁的袁基問詢道。
袁隗這種混跡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你可以說他惡,卻不能說他蠢,對於這樣的老政客,劉辯斷然不會小覷之。
故而麵對袁隗請罪乞骸骨之舉,在未摸清袁隗的真實意圖前,劉辯既不會應允,也不會否決。
袁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麵露哀傷之色,道:“太醫署的侍醫診治過了,言說叔父年老體衰,元氣不足,受了風寒後未曾靜養還忙於政務,恐難長久了。”
袁基話音落下,偏殿眾人都有些驚訝,畢竟距離孝廉考核也不過數日,袁隗那日雖然略顯病態,但不是偶然風寒嗎,怎麼就難以長久了?
“子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臣不知自己所言是否為善,然汝南袁氏在臣這一代極儘奢靡,縱容門生故吏,先兄(袁逢)在時,常加訓斥,老臣卻未聽從先兄之言。”袁隗與太子對視著,目光中滿是哀傷,語調也格外軟弱,道,“老臣深恐日後汝南袁氏子孫及門生故吏惹出禍端,已下令族人清點族中資產,僅留下足以養活自家的土地、錢糧後,將其餘土地、奴仆、資財悉數獻於朝廷。”
“今日老臣舍下這張老臉,惟乞殿下念及汝南袁氏世代為大漢立下的功勳上,在老臣去後對汝南袁氏照拂一二。”
言罷,袁隗不顧袁基的阻攔,跪伏於地重重地在地上叩首三下,滿是皺紋的眼角滑落兩行熱淚,全然不複當朝司徒的威嚴氣魄,而是一副時日無多的羸弱老者,為宗族子孫計時的憂心忡忡之態。
袁基勸阻不成,也隨著袁隗一同跪伏於地。
劉辯雙目微眯,緊緊盯著跪伏在地的袁隗和袁基,卻並沒有伸手攙扶的意思。
袁隗乞骸骨及請求照拂汝南袁氏之舉,可概括為二字——投降!
說實話,於情理而言,劉辯並不願接受袁隗的投降。
“袁隗解帝璽綬,以奉陳留王,扶弘農王下殿,北麵稱臣。”
這段話始終縈繞在劉辯腦海,這也是他對袁隗如此敵視的一個重要原因。
袁隗的心中,根本沒有漢室,沒有天子,隻有汝南袁氏,隻有他的野心。
但作為君主,無論劉辯威望如何強盛,有些事情卻也不能隨著自己的個人喜好行事。
而且袁隗今天的意思很明確——他也可以談,他也可以愛國!
汝南袁氏放低姿態,不僅身為當朝司徒的家主袁隗連同繼承人袁基,皆匍匐於他腳下乞求,且甘願交出四代人積累的土地、奴仆及其他家產。
於國家而言,若汝南袁氏這個大漢當下最為強盛的第一士族,能成為這樣一個典範,那日後他的度田計劃,也將減少諸多阻力。
良久,劉辯緩緩垂眸,眼中神色變幻不定,隨後終於上前扶起袁隗,雙手握住這位老臣滿是褶皺的手,輕輕拍了拍,溫聲道:“汝南袁氏門生故吏遍布天下,難免有個彆敗類,打著汝南袁氏旗號為非作歹。”
“就連宗親之中也不免有敗類,去歲被孤除國並逐出宗譜的甘陵王劉忠、安平王劉續,不也是如此?”
“司徒公且寬心,士季亦是當世才俊,孤會如同父皇信重司徒公這般信重士季,也不會虧待忠臣之家,自會照拂之。”
劉辯的話中,是將何顒、韓馥這些人的忤逆和罪行,與汝南袁氏、與袁隗這位司徒切割開,也是在向袁隗表明他既往不咎的決定。
“殿下仁德,老臣……拜謝殿下!”袁隗再次伏地,額頭緊貼地板,一字一頓地感謝著太子的仁德。
偏殿中的太子府群臣,亦不禁暗自感慨。
他們或多或少皆看出太子殿下對汝南袁氏的打壓,卻未曾料到,能親眼見證袁隗這位當朝司徒,向太子殿下投降的一幕。
隨著這一切談妥後,劉辯親自扶著袁隗出了殿門,扶著這位老人家上了車駕,心中亦是感慨萬千。
而車駕內,袁基從袖中取出一塊帕巾,為袁隗擦拭著額頭上因為叩首太過用力而磕出的點點血漬,憤恨道:“叔父,奇恥大辱啊!”
饒是袁基自覺養氣功夫不錯,然今日之事,仍令他怨憤不已,握緊的拳頭關節處也微微泛白。
然真正行此恥辱之事的袁隗,卻神態自若,靠在車壁上,絲毫不為袁基之言所動,嘴角反而不自覺泛起一抹輕鬆笑意。
“叔父不覺得恥辱嗎?”袁基滿臉疑惑道。
“士季,恥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恥辱得毫無價值。”袁隗拍了拍袁基肩膀,微微搖首,眼神中透著深意,道,“老夫並非要你放下這份怨憤,亦不會讓你忘卻今日之恥辱,反而望你銘記今日種種。”
“記住,今日之恥辱,是為來日加倍奉還。”袁隗目光中寒意陣陣,眼神陰冷如霜,森然道,“下月你的昏禮,記得親自前往永安宮,邀請我們的太子殿下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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