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梯數百階,蕭無極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刀片上。
禦書房近在眼前,他依舊披頭散發,親生父親的血沾染在他的臉上,透的他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紅。
“皇孫殿下,請吧。”
深夜的禦書房燈火不熄,漢王被攔在了外麵,他聽著裡麵響起了數聲怒罵,響起了哭嚎與雜亂的瓷器碎裂的聲響。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身子晃了晃,卻猛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按住自己的手腕把脈,良久,他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送開手時,漢王有些悵然,有些悲傷,更多的,是不甘和憤怒。
直到天邊漸漸有些鮮紅的光亮起來,一道瘦削的身影頂著一頭的血從禦書房內走了出來。
漢王三兩步走上去,隻見他的侄子蒼白著唇,陡然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蕭無極再次一口血吐出,漢王急忙接上,卻聽蕭無極低聲說著,“帶我走,離開這裡。”
漢王回過頭看到大太監蔡福在門前對他點點頭,這才把蕭無極帶著離開了那裡。
到第一道宮門時,蕭無極一下脫力,跪倒在地。
漢王低頭看著他,想要開口時蕭無極卻說,“九皇叔啊,陛下說,我父王,不入皇陵……”
蕭無極笑著抬頭,眼中都是淚,“陛下說,他謀逆大罪,我殺了他……”
“是大功一件!”
蕭無極哈哈笑起來,“我,我活下來了。”
漢王偏過頭去,閉上了眼睛。
蕭無極趴在地上,長發散亂落在地上,為白玉地板染上了血色。
“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九皇叔。”
“送我出去吧,陛下……把廢太子府,賜給我了。”
說完這句話,蕭無極再也撐不住,直接倒了下去。
漢王急急忙忙把他抱起來,回望著金碧輝煌的宮殿,望著這深宮,深深地,歎了口氣。
“皇兄,我今日才知,你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皇宮,吃人呐……”
……
永國公府,國公夫人從昏迷中清醒,有些呆愣地望著床邊的帷幔。
“夫人?夫人你醒了!”
管事嬤嬤趙嬤嬤送藥進來,看到她家夫人醒了趕緊走了上來。
國公夫人歪過頭來,雙眼有些迷離,“嬤嬤,我睡了多久?我怎麼記得……”
她說著,恍惚記起來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
她去了一趟張府,為她那個沒良心的女兒吊唁,卻看了一場驚天笑話。
國公夫人頓了頓,“張家,可派人來了?”
趙嬤嬤扶著她起來,點頭說著,“昨夜就派人來了,叮囑著定要照顧好夫人您,還送來了不少補品。”
“對了,白夫人還送了這個。”
趙嬤嬤拿來一個信封,國公夫人卻沒動,她太知道這信封裡是什麼了。
也就是這個信封告訴她,昨日靈堂上那些笑話,並非空穴來風。
可她沉默良久,卻問了句,“妙春呢?”
趙嬤嬤趕緊說道,“二小姐昨日守了您一夜,今晨去休息了,就在她的小院裡呢。”
國公夫人愣了下,隨即又問道,“姑爺前些時日,是不是去過張府?”
趙嬤嬤頓了頓,但還是點頭,“是。”
國公夫人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罷了,她這一死,倒是給她妹妹和她妹夫多了些機遇。”
國公夫人接過信封,拆開便看到了她想看到的東西。
裡麵有著數十張銀票,剩下的,便是張府的一份承諾。
隻要國公府不再追究宋夕顏的死因,隻要國公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什麼都好說。
國公夫人壓下心中多少浮起來的些許煩躁,想著這封信能給她的姑爺送去的好處,能給她的妙春送去的利益,便又笑起來。
“張家倒是大方。”
國公府這些年靠她撐著這門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的夫君什麼都不管,隻知道沉迷美色。
國公府年輕一代的子孫,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妙春,就那個蠢笨又惡毒的宋夕顏,也隻是有些她的血脈,卻和她處處都不像。
“你說,要是宋夕顏聽話嫁給我要她嫁的人,怎麼可能落得這樣的結局。”
“要怪,就怪她身上有那狗東西的血,讓我看著就生厭,不喜!”
國公夫人為國公爺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可這兩個兒子不上不下,說有大過也沒有,說有出息,更比不上她的妙春。
但好在,這兩個兒子和妙春的關係極好,日後也算是有所依仗。
趙嬤嬤點頭應著,“可不是。”
國公夫人又說著,“這就是她的命,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和我們都沒關係。”
她好似在說服自己,便又說了句,“這就算是,她還了我的生養之恩了。”
哪怕她隻是養了宋夕顏不到兩年,而這兩年的時光裡,宋夕顏不斷地受到傷害,到最終,步入了死局。
“母親!”
宋妙春知道國公夫人醒了,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也不再睡了。
“哎,妙春。”
國公夫人瞬間喜笑顏開,母女倆手握著手,宋妙春哭著訴說著自己的擔憂,聽的國公夫人最後一絲殘存的良心也散了。
“不必擔心,張首輔必然能處理好這些事情,你不如先想著,你和你夫君如何用他張府的承諾吧。”
國公夫人揉著宋妙春的手,靠著床邊笑的滿是慈愛。
這樣的目光和語氣,是宋夕顏從未體會到的。
“嗯嗯!多謝母親!”
待宋妙春從國公夫人的房中出來,麵上的擔憂終於在拐角散去,她眯起眼睛,“宋夕顏已經死了,到底是誰還想給她鳴不平?”
她用力絞著帕子,想到先前她攛掇白夫人一起挖了宋夕顏的心,又聯合了秦嫣然一步步將宋夕顏逼死的事情。
如今有這樣不穩定的因素出現在張家的靈堂,說不擔心肯定是假的。
她必須得想辦法,把這份隱患杜絕!
從她穿越到那知曉自己是養女身份而尋死的原身這時,她就知道,她和宋夕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必須搶走所有宋夕顏的東西,去辛辛苦苦操持那空蕩蕩的侯府,激勵自己的男人上進。
而後,狠狠按死宋夕顏,讓國公府的所有人隻知道她宋妙春,而不知道那親生的宋夕顏!
現在,她成功了。
你若要問她真的愛國公夫人或是國公府的那幾個哥哥嗎?
自然是假的。
從穿越到這兒開始,她扮演著宋妙春,從未有一刻暴露過自己的本性。
你問她愛不愛她的夫君?
兩年的時間未曾生下一兒半女,侯府那尖酸刻薄的婆母一日日喂她苦藥時,她的夫君隻是會哄著她多喝一些。
若非他沒有拈花惹草,到還算得上忠心,比起這古代其他的男人都要好許多,她早已謀劃著要做個寡婦了。
還費心費力去維護什麼恩愛夫妻。
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搶來的,所以迫切地要按死宋夕顏,迫切地要將一切不穩定的因素清除出去。
“巧紅,你也去查一查,那個侍女,阿朱,她現在在哪。”
張府的人說那阿朱肯定死在了護衛的手裡,可若是死了,那大鬨靈堂的人帶走她做什麼?
若是還活著,阿朱就是那人最大的破綻。
說不定,找到阿朱,也就找到了那人!
她的丫鬟巧紅點頭,“是!”
宋妙春已經演完了母女情深,如今要回侯府補覺去了,卻不想她才出門,國公府外就來了兩個老人。
“求求您!求求您讓我們見一見國公爺吧!”
“我家孫女在府上做工,之前每半個月都回家一趟的呀,如今已經兩個月了,還沒有消息。”
她瞥了眼那衣衫襤褸的兩個老人,不由嗤笑,孫女?怕不是被她那個便宜老爹看上了吧?
母親兩個月前好像杖殺過個爬床的小丫鬟,大概就是這倆人的孫女了。
不過螻蟻而已。
門房粗魯地將兩個老人打了出去,大街上的人站在遠處看著,沒有人敢上前幫忙。
淩霄就是這個時候路過的。
她撒了一晚上的紙,找了許多的乞兒,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國公府。
一抬頭看到了這門房欺辱老人,她眯起眼睛,左右看了看,直接拿了個棍子走了上去。
“狗東西!就你們還想見國公爺!真不知道自己骨頭有多硬!”
人高馬大的門房終日受著貴人們的氣,如今有兩個不長眼的老太太老頭送上來,正是發泄的好時候。
他們正要幾腳再落在老人家的身上時,“砰!”的一聲巨響,又帶著巨大的疼痛,直接將他們打飛了出去!
淩霄兩棍子給門房全都打得摔在地上起都起不來,拉起兩位老人才知道是他們的孫女失蹤了。
他們的孫女是良籍,哪怕賣身進國公府,按照律法也絕不是能隨意打殺的命。
淩霄幾乎很快想明白了可能造成的原因,她看著那高高的國公府牌匾,拉著兩位老人先行離開了那裡。
“老人家,你們如今去,隻是又送兩條命罷了。”
淩霄給了他們一條手帕,兩個老人相互攙扶著,卻一下給淩霄跪了下來。
老婆婆哭著說,“姑娘啊!我家孫女才十五歲,若不是我們兩個沒用,生了病,賺不到錢,也不能讓她賣身做丫鬟的呀!”
“我家大丫是個懂事的呀,她做事小心,乾活麻利,定是不會出錯的呀。”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幫我們找找她!”
淩霄頓了頓,歎了口氣,“老人家,我可以幫你們,但如今不是時機,尚且不知你的孫女如今如何,這高高在上的國公府,哪怕你的孫女真的……”
“短時間內,誰能拿他們有辦法?”
她伸出手,將兩個老人扶了起來。
“聽我的,我們暫且蟄伏,不要以卵擊石,我與這國公府也有仇,我恨不得讓那高高在上掌握我生死的人現在就去死。”
“可我現在殺不了他們。”
“既然如此,多等上一段時間,我們拚個可能,不好嗎?”
老婆婆看著淩霄,卻紅著眼說,“可我家大丫,還活著嗎……”
她問出這句時,便有了答案。
若是還活著,怎麼可能這麼久沒消息。
那孩子最是念家,就算是出了事情,也會想辦法傳遞消息的。
“剛剛看著,就在這邊呢!”
國公府的侍衛追了出來,淩霄和兩個老人見狀先離開了那裡。
淩霄這才知道,兩個老人生活在京城南邊的破巷裡,都姓黃,那裡,是整個京城最破敗最貧窮的地方。
也可以說,是京城的“難民營”。
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因為混亂,時常出現偷盜、流血事件,但京兆尹不管。
也可以說,沒人管那裡,隻要不出現太嚴重的事故,官府懶得管。
淩霄意識到,那裡或許才是她的落腳點。
“老人家,我叫淩霄。”
她說著,“我與妹妹阿朱無處可去,或許還要兩位幫忙找個小院子讓我們住一段時間。”
阿朱的容顏太多人見過,若是有人從阿朱作為突破口,一旦阿朱暴露了,怕是再難活。
而她如今的傷勢,不能長途跋涉,必須在京城養著。
淩霄想著,至少養兩個月,再把這孩子送出去。
相互攙扶的兩個老人不是沒有良心的,他們知道若非淩霄今日在,他們早已死在了那些門房護衛的腳下。
“姑娘,這都好說,好說。”
因而等阿朱醒來時,她的身下墊著好幾層雖然破舊卻乾乾淨淨的被褥,身上蓋的被子很暖和,和煦的日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照的她身上暖洋洋的。
“嘶。”
她想起來,卻牽動了傷口。
“哎,阿朱啊,彆動。”
黃婆婆聽到了聲音端著藥進來,趕緊讓阿朱躺下,“你家阿姐有事情出去了,你且好好養著,她晚上應該就回來了。”
阿朱想起自己昏迷前看到的人,不由眼睛一紅,“夫人……”
她點點頭,“這裡,是,是阿姐尋到的地方嗎?”
黃婆婆點點頭,“是呢,她走之前特地叮囑我要讓你喝了藥好好休息。”
阿朱接過藥,混著眼淚咕嘟咕嘟地喝了。
她沉浸在夫人還沒死的喜悅之中,於她而言,隻要夫人還活著,她在這世間便有了意義。
黃婆婆看著她眉頭都不皺一下,又想到了她家的大丫,側過頭擦了擦眼淚。
“好孩子,休息吧。”
而淩霄呢?
她安置好阿朱後聽到了鈴鐺聲,急急忙忙去尋她家長生孩子殿下了……
淩霄也沒想到,隻是一晚沒見,蕭無極的頭發之間,隱約可見斑駁白發。
他穿著寬大的袍子坐在窗邊,看著窗外一株枯死的玉蘭樹,風吹著他的發絲飄揚,吹著他瘦弱的胳膊在袖子中依稀可見。
“淩霄,你來了……”
淩霄坐在了蕭無極的身邊,聽到他呢喃一般說著,“我父王,死了。”
“被我殺的。”
淩霄一愣,看到蕭無極自嘲一笑,“這裡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原以為,這裡就是我的家。”
“可現在我卻覺得,這世間沒有一處是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