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川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到自己回到了年幼時,第一次在庭院裡撿起那把木劍的時候,將它高高舉起。
他夢到自己少年時鮮衣怒馬的時候,乘馬過長街時,險些撞翻路人,被一名路過的少女指著鼻子痛罵指責,而他全然沒聽見對方在說什麼,隻記得陽光穿過女孩的發髻時留下的花瓣印子是那麼的好看。
他夢到自己在外闖蕩,忽然聽聞兄長逝世的消息,急忙趕回家中,見到一片縞素的場景,在靈堂中跪坐了兩天兩夜,從此心中再無江湖路遠。
他夢到那天建康大火,他站在門前,手裡握著那把劍,望向禁城的方向,前方是王府客卿懇切的麵容……從此人生走在分岔路口上,進一步退一步都再無回頭之路。
他夢到了自己的家。
那個並不算太遙遠,卻已經無法回去的家。
老家裡有一口井,那口井裡的水總有一絲絲甜味,每每到了夏天,用井水鎮過的西瓜總是分外解渴。
老家的後院外有一口池塘,池塘裡養著錦鯉和烏龜,種植著荷花,也是到了夏天就格外好看,紅尾遊曳於荷葉間,烏龜趴在岸邊慵懶的一動不動。
他夢到的越多,記起的越多,距離那片風景就越來越遠。
伸出手,想要挽留住。
但根本抓不住。
它們匆匆於指尖流逝,飄散成黃沙。
想要抬起手抹一把臉,有水打落在臉上,味道鹹鹹的……
江百川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到了一雙很像她的眼睛,還有陌生的熟悉麵龐。
“阿爹……”
他聽到了女孩的叫聲。
頃刻間,老掌櫃的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和驚詫,往昔那些環繞在耳畔的光影和細碎聲響都淡化了。
“霜兒……”
“嗯,我在這裡,阿爹……”
寧劍霜跪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握著老人的雙手。
她從建康趕來,一路風塵仆仆,星夜兼程,最終還是見到了親生父親。
但……
她握著老人的手,能感受到生機正在從對方的身軀中流失,而她無法阻止。
這種無力感,令人憤怒,令人無助。
“為父是江湖客,能死在江湖,而非老死病榻,算是善終。”
“所以啊……”
“彆哭,彆哭。”
老掌櫃吃力的抬起手,抹去女兒臉頰的淚水,他嘴角翹起,卻是在笑。
女兒在哭,父親在笑。
老人輕聲說:“本以為,我會孤獨的死在這裡,沒想到……到最後還能見到女兒一麵,真好啊,老天爺待我不薄。”
寧劍霜低下頭,一句話說不出,呼吸聲如水流冰下咽。
“你長大了,很像你的母親。”
“我都快忘記她的模樣了。”
“其實啊,當年我離家,也是想著,如果成為了陸地神仙,是不是有機會能再見到她……”
老掌櫃的眼神漸漸有些渙散了。
“霜兒!”
他忽然想起來了什麼,握住女兒的手掌:“去找二郎……如果他還活著,替父親好好照顧他,他是我的徒弟和義子……然後,也不要想著為我複仇,皇甫擒虎絕非一人,當年禁城之事並不單純,不要與他們鬥,會死的……”
說完這句話,他看向女兒的眼睛,直至寧劍霜很用力的點點頭,他才放下心,乾枯老朽的身體緊繃著的肌肉也漸漸放鬆。
“我還有許多話想說,很多很多……但現在,都說不清了,江寧酒樓裡有我留下的書信……你記得去看……”
“這些年來,是我對不起你們。”
他的呼吸越發悠長而緩慢,細細的念叨聲也漸漸的輕微。
最後一句話輕輕落下。
“……帶我回家。”
江百川閉上眼。
直至最後一刻,他的一隻手也始終握著劍。
人不風流枉少年,而風流也總被風吹雨打去,當年鮮衣怒馬的江湖遊俠,受人尊敬的一代宗師,而今都好似那枯萎的池塘、乾枯的水井,燃儘的燭台,不複當年記憶中模樣。
可當老人閉上眼時,這一切仍舊宛若昨日。
還記得曾經那年夏日中,他第一次將劍抱在懷中,就那樣簡簡單單便擁抱住了整個江湖。
……
一片夜色中,有腳步聲響起。
寧劍霜沉浸在悲傷中,她抬起眼眸,望著石橋上多出的一道身影。
月光下,那人衣著沾染著點點血跡,樣貌年輕,卻已是一頭白發。
正扶著石橋旁的欄杆,艱難的拖動著身體,緩緩走來,每一步都伴隨著猩紅落地。
一旁安安靜靜不敢說話的綠蘿此時瞪大雙眼,不可思議的望著出現的少年,就算對方忽然間白了頭發,她也還是很輕易就認出了這少年不就是書院中見到的小先生?
白軒望著已經安詳閉上雙眼的老掌櫃,低聲歎息:“我來晚了。”
之前就意識到了老掌櫃油儘燈枯,雖說生離死彆之事,白軒經曆的很多,看得很開,但他還是難免遺憾,不能見上最後一麵。
寧劍霜望著他,低聲發問:“為何你會在這裡?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江寧酒樓跑堂小二,白二郎。”
“你不是叫白軒?”
“白軒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二郎是掌櫃的給取的名。”
白軒此時已經艱難的走下了石橋。
手裡的一件東西順手滑落,順著石階滾動著,一路落到小丫鬟的跟前。
綠蘿低頭看了一眼,驚的臉色微微發白:“人,人頭?”
“這是皇甫擒虎的腦袋……你們又是……誰?”
白軒說完,腳下一個趔趄,順應著重力往前倒下。
此時的身體精神都已經抵達極限,根本支撐不起一絲多餘的氣力。
不過在倒地之前,寧劍霜先一步扶住了他,將摔倒的少年抱在懷裡。
這舉動有些大膽,此時的寧劍霜卻絲毫根本顧不得這些。
“謝謝……”
她捧著少年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膝蓋上。
“你替我報了殺父之仇……謝謝,真的謝謝……”
殺父之仇?
她是老掌櫃的女兒?
還真是奇妙的緣分。
白軒遲緩的理解過來,疲憊的眼簾半垂。
“我殺他是為了償還掌櫃的恩情。”
此時的疲憊感再也無法遏製,他低聲念了一句。
“天亮了……”
此時,一抹霞光穿破雲層,晨光灑下一層淡淡的白,給天地萬物蒙上一層薄紗,街頭巷尾,橋上橋下,遠方稻田,近處河流,蒙蒙山間霧,盈盈草間綠,空中飄來些許沁人心脾的杏花香。
晨光照亮了少年閉目沉睡的側臉,還有一頭似雪的白發。
寧劍霜低垂著螓首,近距離的望著躺在膝蓋上少年人,像是要把他刻入記憶中那般久久凝望著。
“二郎……”
“白二郎……”
“白軒……”
她重複念了好幾遍,手指輕輕拂過對方的白發,眼中閃過萬千思緒。
綠蘿湊近後低聲說:“小姐,地上涼,我們還是先去那江寧酒樓看看吧?”
寧劍霜頷首:“是該去看看。”
綠蘿正要接過手將少年扶上馬車,卻見到寧劍霜抬手阻下,親自動手將他抱上車架,沒有顧及男女大防。
小丫鬟隻覺得此時的小姐不同於往日,像是一夜間發生了某種變化。
寧劍霜望著車架內躺著的少年,回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囑托話語,握著少年手掌的指尖不由自主的多加了幾分氣力。
他是白二郎,是父親的徒弟和義子,是替自己報了殺父之仇的恩人,更是自己必須要好好照顧的……親人。
父親已經走了,被留下的人還有他。
說是同病相憐也好,說是覺醒了某種義務感也罷。
此時白軒對她來說,已經不再是之前的陌生潛力股這般簡單,而是更加意義深刻的存在……他就好比是父親臨終前給她留下的最後寶物。
寧劍霜握著少年的手,輕輕貼合在自己的臉頰上……雖然立刻就意識到這麼做實在唐突且有違教養,但這樣的舉動讓她感到了一絲安寧和舒心。
感受著手心裡的脈搏跳動和溫度,仿佛失去至親的疼痛能夠得以緩解。
沒有誰能拒絕這種安心感。
車架外,上了馬車的綠蘿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得歪了歪腦袋:“小姐這是?”
寧劍霜說:“綠蘿。”
“嗯?”
“從今往後,他就是江家的少爺了。”
正說話時,穹蒼上迸發出光亮。
那光芒蓋過了太陽的晨光,要更加的深邃厚重,穿透了一道道的圖層。
像是天地間裂開了一道缺口,潺潺鮮紅光芒自傷口中滴落下來,這場景竟是該死的熟悉。
紅光下落,繼而一本書籍升天迎之。
鮮紅的光芒在書頁上彙聚成了一行行文字,書籍翻頁。
【補天書降新篇】
【二月,雨水,江百川於雲州粟縣戰皇甫擒虎,十五年終日乾乾感悟地仙一劍‘逍遙遊’】
【‘逍遙遊’永久錄入劍榜,列為一十九】
【江百川地榜排名提升至二十七】
【江百川身死,地榜排名取消】
【皇甫擒虎身死,地榜排名取消】
【江河百川終歸海,一代宗師抱劍還】
寧劍霜仰麵注視:“補天書新篇……”
綠蘿也看的分明,旋即疑惑道:“可為何沒提到白公子……少爺的名諱?”
寧劍霜微微思忖,旋即想明白了其中謬誤,失笑道:“補天書的確會記錄天下真武,凡有功績便揚名天下,但若是此人不為真武呢?”
綠蘿恍然大悟:“對哦,少爺還沒入境!所以補天書上不錄其名諱!”
寧劍霜不再言語,這其實不失為一件好事。
寶物若是聲名遠揚,豈不引人覬覦?
此為我寧家江家之麒麟,萬不可為旁人所奪!
江百川與皇甫擒虎的慘烈一戰經由補天書傳出,地仙一劍‘逍遙遊’的名聲也頃刻間傳遍萬裡,不論北周、南疆、蜀中甚至東瀛。
世人皆知。
引得天下震動。
除了某個剛剛倒頭就睡的精神小夥。
……
陽光撒入房間。
白軒睜開雙眼。
天花板上,暗月的背景一閃而逝。
他坐起身來,扶著額頭,仍然有一絲絲疼痛感殘留。
來不及計較,眼中已經亮起一片光霧。
【當前落點:九州曆1024年,南朝59年,江南雲州粟縣】
【暗月界門已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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