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重新落下。
肆意飛濺的水流間,江百川頹然的垂下雙臂,眼中閃過一絲遺憾。
他對那一劍的感悟不夠深刻,同時自身的修為境界也不足夠。
所以這一劍揮出,缺少了最為關鍵的一份底蘊。
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這一劍的確是斬破了皇甫擒虎的防禦,也破開了對方的虎魄劍圍,留下了一道傷口。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但凡他能夠多斬入五寸,或許這一戰就已經結束。
江百川的確是差了這麼一絲,同樣的,也是這麼一絲也是他難以跨越過的巨大天塹。
皇甫擒虎抬起手撫摸著脖子上的血痕,鋒銳的劍氣殘留甚至割破了他的手指。
虎魄劍客心有餘悸的唏噓一聲。
“好一劍逍遙遊。”
“若是全盛期,你這一劍堪稱天位之下無敵手。”
“可惜……還好……”
他摸著脖子,自顧自的說著話。
轉而再度看向江百川時,眼神中多了幾分凝重和肅殺。
‘逍遙遊’這一劍掏空了江百川本就不多的底子,舊傷複發,再添新傷,一身宗師修為也所剩無幾,哪怕放著不管也搞不好撐不過今夜。
皇甫擒虎劍鋒抵住了坐地喘息中的老掌櫃脖子:“江百川,把第四乘風交出來,我已經沒了耐心。”
江百川瞥了一眼他,沒說話。
“我知道你想把這件東西留給你徒弟,或者留給聚義閣,但這東西有多麼燙手你是知道的,傳出去,他們也根本守不住。”皇甫擒虎壓低嗓音,沉聲道:“現在把東西交給我,至少還有人給你料理身後事,彆逼我把事情做絕。”
江百川笑了笑,眼神裡儘是輕蔑:“你已經動了殺心,就算告訴你,你又豈會放過二郎?”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皇甫擒虎右手放入懷裡,握住一件陰器:“你當我這一身道袍是白穿的?”
“天下真修的確不複存在,但當年六道七宗留下的傳承還在,道門的驅鬼、養鬼之法也沒有斷絕,等你死了,我仍然有辦法拘了你的魂魄,做成倀鬼驅使。”
“好歹曾經同門一場,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絕,現在說出來,你還有再入輪回的機會。”
他的確是做好了周全準備才來的。
或許也是知道江百川是一塊硬骨頭,所以連拷問方式都早已備好。
老掌櫃卻一笑置之。
他現在連說話的氣力都快沒了。
目標已經完成。
他已是拖延了足夠久的時間。
這輩子到這兒,也夠了。
就這麼想著,江百川正要閉上眼睛,忽的又再度睜開眼睛,渾濁的老眼裡迸發出鮮活的怒氣,本垂垂老矣的枯朽軀殼卻響徹驚雷之聲。
“——臭小子,你來這裡做什麼!”
瓢潑大雨裡,穿著漿洗到發白的樸素麻衣的少年握著劍,出現在了這片危險至極的戰場。
踏入了這座隨時會丟了性命的江湖。
白軒站在石橋上,右手握著劍,呼吸微微急促,他看了一眼便已了然當下的情況,顯然是老掌櫃敗了。
“可以聊兩句?”他直接提問,語氣平緩。
虎魄劍客略微思索,點點頭……至少說幾句遺言的時間還是有的。
其實在江百川開口前,皇甫擒虎就更早覺察到了石橋另一端出現的少年人。
他沒說話也沒有動作,隻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
因為江百川已經廢了,而這跑堂的白小二郎不過一個尚未入境的普通少年,根本談不上威脅。
反而是一個用來說服江百川把東西交給他的絕好籌碼。
但下一刻,皇甫擒虎再也無法冷靜待之,因為白軒開口說了一句話。
“我知道你想要的那件東西在哪裡。”
“隻要你現在停手,我就帶你去找它。”
……
“東西呢?”
粟縣外十裡地,皇甫擒虎開口追問:“你最好沒在說謊。”
他跟著白軒一路走來,已經是極好的耐心。
白軒停住腳步,看向前方的一處墳地,平淡道:“東西就在墳墓裡。”
“墳墓?誰的墳?”
“是掌櫃的給他自己留的,目前是一座空墳,所以沒有碑也沒有名字。”
根據少年人的記憶,這座墳墓的確是很多年掌櫃的給自己買的。
而且,白軒十分確定這座墳裡就藏著虎魄劍客想要的東西。
因為他聽到了這兩人的對話。
同時他也感知到了這件東西的所在。
劍仙遺蛻,就是白無名的遺骨。
那畢竟就是白軒自己的一部分,他在近距離時很容易就覺察到其位置所在,尤其是這件遺蛻尚且無主。
皇甫擒虎當即拔劍劈開了墳頭,掀開了頂層的鬆軟土壤,一腳踢翻了空棺,空蕩蕩的棺材內隻有一件物品。
那正是他十五年前錯失的劍仙遺蛻·第四乘風!
“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果然是劍仙遺蛻!”
皇甫擒虎仰天大笑。
“踏破鐵鞋無覓處!”
“我找了它十五年啊!”
“終於,終於!我看到希望了!”
有了這件物品,那天下十人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望著欣喜若狂的虎魄劍客,白軒搖頭歎息:“我不明白為什麼這件東西能讓掌櫃的躲上十五年,讓你追尋十五年時間。”
皇甫擒虎狂喜中笑罵道:“你懂什麼,這可是貨真價實陸地神仙的遺蛻!”
白軒眼神平淡:“不過是一塊死人的根骨罷了。”
“一個未入境的乳臭未乾的小子也敢妄言仙人……”
皇甫擒虎擺了擺手,懶得與之爭辯。
多年渴望一朝達成,他忍不住抓耳撓腮,喜不自勝。
這時,他卻回過頭,看見了少年人隔著十步遠,揚起了劍鋒。
虎魄劍客好氣又好笑道:“我還沒著急動手,你這是趕著去投胎?”
白軒說:“東西已經讓你找到了,接下來,我們還有一筆賬要算清……你騙了我一路,還打傷了掌櫃的,前來奪取這塊老骨頭,於情於理,我都不能讓你平安無事的離開,都得對你拔劍一次。”
皇甫擒虎隻覺得人間迷惑:“你小子,沒什麼本事,怎麼這麼能裝啊?換成一個宗師在這裡說這些話倒是夠格,可你哪來的自信對我拔劍?”
“我隻是在說我自己的道理。”白軒繼續說著:“而我的道理就是我的劍。”
皇甫擒虎忍俊不禁,繼而拔劍:“好了,你真把我逗樂了,既然東西已經到手,你和那老東西也該領死了,安心,我下手很快,你不會感到痛苦的。”
殺一個未入境的小子能花費多少氣力?
他根本沒放在心上,也沒當做一回事對待。
直至,下一個彈指。
一縷微風拂麵。
俄頃,氣流尖嘯著扶搖而起。
那是風,風在流動。
來勢洶洶,迅疾猛烈。
呼——!
呼嘯而過的風,讓皇甫擒虎的膝蓋都沉重了幾分,他感到一股疼痛感襲來,抬起手摸了摸側臉,不知何時,耳朵和麵頰上多了幾道傷口。
那是風吹過留下的傷口?
還是風中殘留著什麼?
他分不清,看不清,也聽不清。
聽覺被攪亂,尖銳耳鳴,天旋地轉。
隻是抬起頭,覺得天空正在低垂,低下頭,覺得大地正在縮小,望著前方,原本十步外的人影已經淹沒於風中。
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湧來,好似是當初年幼學劍時被人用一把木劍抵住咽喉般,呼吸困難,汗流浹背。
“這是什麼……”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皇甫擒虎放聲咆哮,剛剛開口的聲音就已經淹沒在那無窮無儘的尖嘯風聲中。
白軒仍然站在十步之外,雙手持劍,閉目沉心。
這一劍,絕非禦劍術那般輕易能夠施展的招式。
它並非是劍道,而是一式劍術,曾被譽為劍術的極致。
白無名曾以這一劍,梟首孽龍,將魔佛從雲端斬落。
白軒施展出的,乃是這一劍的雛形,就像是明月在水潭中的殘缺倒影。
即便隻是倒影,卻也能攫取其少許神韻。
縱然隻是倒影,也足以攪動九天,逆流風雲。
無形的力量攪動了蒼穹,就像是一隻手指攪動了水潭,漫天雲雨仿佛水潭上方的浮沫那般輕易的散去,留下孤零零的一輪皎月高掛於中天,然後……
呼——!
風聲滔滔不絕。
吹過粟縣,吹過雲州。
天之蒼蒼,其正色耶?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白軒平靜的開口,唯獨隻有他的聲音能夠清晰的穿過風暴,十步外動彈不得的皇甫擒虎聽個清清楚楚。
“你不是想見識仙人的劍術麼?”
“且看好,莫要眨眼……”
“這一劍,名為扶搖。”
在皇甫擒虎從費解轉為驚恐的目光中,風聲短暫停歇了一秒。
下一個彈指間,他的身形不受控製的跪地倒下,萬鈞壓力自上空覆壓而至!
無邊無際的高速風暴卷起劍鋒之前的百米大地,對著地麵瘋狂蹂躪。
巨大的風暴宛若一條蒼白色的巨龍,呈現出倒放的圓錐形,狠狠的鑿落向大地,直直的落向虎魄劍客的頭頂。
遠遠的看過去,那就像是從天而落的一把劍。
由純粹的風鑄造而成的劍!
好一場天發殺機!
如此波瀾壯闊的一劍,令人失神恍惚。
虎魄劍客淹沒在狂亂的風暴中,沒留下一句遺言,也沒能來得及對這一劍給予任何好評。
白軒緩緩坐下,橫劍於膝蓋前方。
一滴滴血絲從七竅中滲出,模樣上好不淒慘。
激流的狂風化作一條條白浪般卷過身側,吹起少年的衣角和頭發,一頭烏發在風中迅速漂染成純白色。
一劍扶搖,鎮殺宗師。
一劍白首,十年光陰。
精疲力竭的少年人嘴角微微翹起,帶著一絲難得的快意,自言自語。
“哪怕過了五百年,你劍魁大爺還是你劍魁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