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出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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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便是七月下旬,大約是八月千秋節將近的緣故,宮裡變得忙碌起來。

教坊司奉皇後之命,早早準備了許多歌舞雜耍的花樣,近來日日在望仙台的戲台子上演著,由女官們一個個過目。

東宮離望仙台不到百丈距離,時不時能聽到或悠揚,或歡快的樂聲,雖不真切,卻很容易被那樣的氛圍感染。

中秋本就是隆重的節日,人人期待,又與聖上的千秋節同日相慶,令整個京都都如要過年一般,洋溢著歡欣的氣息。

大約也是湊熱鬨,這半月裡,薛清絮往宮中去請安的次數都多了一兩次,聽說,是鄭皇後隔三差五請京都各家命婦入宮,看教坊司的排演。

就連宜陽殿裡,丹佩和綠菱也變得一日比一日興奮。

“中秋那日,蓬萊池附近有宮女們的遊園會,不必當值的都可以過去湊熱鬨,”綠菱坐在地毯邊,笑嘻嘻地湊到跟前問,“雲英,你想不想去看看熱鬨?”

地毯上,小皇孫正用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把著一旁的木欄,顫巍巍試著站起來。

雲英守在一旁,見狀趕緊伸手護在他的身側。

他如今還未滿九個月,要學著站起來本是好事,隻是太醫說過,眼下還早了些,容易傷著筋骨,定要小心護著才好。

她看一眼滿臉期待的綠菱,抿嘴笑笑,搖頭說:“我就不去湊熱鬨了,還是你們兩個去吧!”

“當真?雲英,你才剛進宮不久呢,第一回在宮裡過中秋,難道不想去看看?”丹佩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嗯,我不愛湊熱鬨,你們兩個去吧,我來照顧皇孫就好。”

她說得一點也不勉強。

其實她這樣的年紀,怎麼會不愛湊熱鬨?隻是她看出來了,丹佩和綠菱比她更想去罷了。

和她這個才入宮的乳娘不同,她們兩個是從小就入宮的宮女,長到十幾歲,出宮的次數屈指可數,一年裡難得熱鬨兩次,也算是個盼頭。

而她入宮時間短,等小皇孫長大一些,興許還能得了自由出宮去。

更重要的是,她想,那天,靳昭應當不會到東宮內闈來。照顧小皇孫,便要帶著小皇孫隨太子和太子妃入宮,給聖上祝壽,沒準兒遇到靳昭的機會更大。

綠菱想了想,心中過意不去,說:“那便亥時之前由你來,我們兩個定在亥時之前回來,讓你也鬆鬆神兒。”

那日,宮裡的宴會定要鬨到午夜以後,亥時之後雖不如早一些熱鬨,好歹也能散散心。

“也好。”雲英想了想,心不在焉地答應了。

她心裡想著靳昭。

自那日她將東西交給他後,便再沒見過。本想再找機會等他一回,恰好問一問阿猊是否穿了她做的小衣裳。

可他好像有意躲著似的,隔日就請餘嬤嬤給他帶了話,說是已給孩子穿著,大小正好,讓她不必擔心。

她聽得懂,這是在告訴他,不要再像先前那樣找借口去尋他。

她到底有幾分傲氣,他已這樣急著遠離,她也不會仍那麼巴巴的湊上去。

隻是也不甘心就這麼算了……

小皇孫玩累了,身旁的丹佩已經自覺將他抱起,拿了膳房才做好的肉泥喂,綠菱則將冷湯餅和果漿放到案上,招呼雲英吃。

就在這時,餘嬤嬤的聲音從殿門外傳來,照常是毫無起伏的嚴肅:“穆娘子,煩請你出來片刻,我有幾句話囑咐。”

屋裡登時一靜,丹佩和綠菱趕緊低頭,由著雲英自起身跟著出去。

兩人站在屋簷下,餘嬤嬤麵無表情地說:“穆娘子,太子殿下仁善,體恤你與幼子分離多時,特準你每月可出宮探望一次。明日恰好你值夜,後日早起便不必當值,有一日空閒,便在那日出宮一趟,去看一看吧。”

雲英沒料到她這樣不苟言笑的樣子,要說的卻是這樣大的好事,當即露出笑容:“多謝殿下,奴婢感激不儘!”

餘嬤嬤點頭,看一眼少陽殿的方向,說:“這兩日,殿下公務纏身,都宿在宮外,後日清早方回東宮。你若是真心道謝,便等回來後,親自去同殿下說吧!”

雲英遲疑了一瞬。

上一回,餘嬤嬤讓她進少陽殿,便是安了彆的心思。

不過,自那之後,似乎再也沒有表露出過要她侍奉太子的意思,隻仿佛那件事從沒發生過,想來應當已揭過。

況且,她猜得出來,能準她出宮,一定是太子的意思。不論是餘嬤嬤,還是靳昭,都沒道理幫她求這樣的恩典,隻有太子。

她知道乳母與大多宮女不同。乳母都是剛生養過孩子的,從宮外而來,多是已嫁作人婦的,隻要主人允準,便可回家探望。隻是她的身份尷尬,雖有孩子,卻無家可歸,是以至多也隻敢求太子開恩,讓她送些東西回家罷了。

卻不想,太子竟會如此細心體貼,她自然也不該太過不知好歹。

“奴婢明白。”她點頭應下,又想起靳昭,“隻是不知照顧阿猊的殷大娘現居何處?”

餘嬤嬤說了個懷遠坊的住址:“殷大娘現同中郎將居處相鄰,昨日老身已經請他知會殷大娘,到時你自去便可。”

看來靳昭已經知曉她要出宮探望阿猊的消息,她隻需等,等到那日,他若出現,便還有希望。

否則,她就不必再白費心思了。

當日夜裡,她便在心裡盤算著要帶些什麼給殷大娘。

若是要自己做護膝、鞋襪這樣的針線,顯然已晚了,隻有等下回才能送出去,這回隻好先在外買點現成的東西了。

第三日清晨,天才微微亮,雲英便等在餘嬤嬤的居住外,領了出入宮禁的令牌後,便匆匆朝宮門去。

她隻有一日時間,不可在外過夜,需得趕在傍晚宮門下鑰前回來,半點也不願浪費。

宮門外,正是羽林衛侍衛們換防的時候,剛剛從值上下來的侍衛們三三兩兩說笑著往外走。

借著晨曦的微光,雲英認出其中一個,正是上次在城陽侯府守了一夜的兩人中的一個。

此處是一處宮牆間的夾道,因時候還早,除了幾個外出采買的內監乘一輛馬車出去外,再無旁人。那名侍衛顯然也認出了她,踟躕片刻,過來問好。

同在東宮謀生,沒道理視而不見。

雲英亦存有私心,笑著回禮,問候兩句,裝作不經意地四下瞧一眼,問:“今日倒沒見中郎將。”

整個東宮禁衛中,隻有靳昭與她說過話,這樣問並並無不妥。

“中郎將昨晚隨侍太子殿下,留在宮外,方才才回來過,眼下已出宮去了。”那侍衛對上美人,連說話的語氣都變溫柔細膩了。

他的同伴在一旁吃吃地笑,還額外多添了一句:“這會兒隻怕已同哥兒幾個一起去吃湯餅了,前日說好的,今晚是劉哥的婚儀,哥們兒一日的花銷,劉哥都包了!”

那侍衛想了想,不大確定:“可是中郎將平日鮮少與大家一起胡鬨……”

“那是平日,今日可不一樣,劉哥是同中郎將一起長大的兄弟,中郎將自然要捧場!”

“也是……”

兩人勾肩搭背,同雲英道彆後,便說說笑笑走了。

留下雲英一個,獨自出了宮城。

她心下已涼了大半,待在宮門外花銀錢套了輛車,臨上車前,又往四周看了眼,果然沒尋到熟悉的身影。

看來今日真的見不到了。

她坐進車裡,不再抱有期待。沒有靳昭,將今日所有的時間都放在阿猊的身上,倒也不錯。

“娘子,先去何處?”馬車外,車夫揚聲問。

候在宮門外的大街上拉客的馬車,相比公侯府上的馬車,自然簡陋許多,木條打的車框,竹條編的車頂,略遮一遮日頭,四周則空空蕩蕩,連塊遮擋的麻布也沒有,

實在是馬車太小,隻能堪堪坐下一兩個人,若是還圍起來,這樣的天,坐在裡頭隻怕要悶壞。

雲英看了看四下零星的行人,說:“先去西市吧,西市的陳記茶果鋪。”

從前杜夫人很喜歡陳記的涼茶飲配茶果,聽說是在涼茶裡加了溫補的藥材,既能解暑,又不傷身,便打算買一些送予殷大娘。

“好嘞,娘子坐穩了!”車夫高聲地喊,催馬噠噠沿朱雀大街往西市的方向去。

車身搖晃著動起來,雲英伸手抓著車框,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悄悄跟隨的眼睛。

靳昭是方才才從延政門外的湯餅攤子過來的。

開了十多年的湯餅攤,做的就是他們北衙軍的生意,早同他們熟了,劉述同那老叟提前招呼過,請營裡的兄弟們吃早膳。

他這個中郎將既要給劉述麵子捧個場,又私底下將賬先付了——兄弟一場,他少年時頗受過劉家人一番好意,如今做了劉述的頂頭上司,沒道理要他破費。

原本這一天都該如此,先下值的侍衛們大多要直接去劉家。劉家今日雖忙,卻也提前備了一應的茶食、酒水,甚至還提前問街坊鄰裡借了地方,給他們打鋪子歇息,以便夜裡有精力鬨上一宿。

靳昭起初也打算去,都說好了,幾人難得淡了上下級的規矩,要好好鬨一鬨,可他心裡始終不踏實,好似蚌殼裡進了沙礫,拚命擠壓著,想將那沙礫擠出去,卻怎麼也不成功。

他記得餘嬤嬤的話,知道穆雲英今早要出宮。

地址是他親口說的,餘嬤嬤既沒讓他親自來接,便是不需要的意思。他那日也想好了,要離她遠些,不再同她有瓜葛,今日就該什麼也不想,隻管去劉述家中看熱鬨。

可是他怎麼也放不下,吃湯餅的工夫便走神了兩回,終於在其中一個下屬察覺到他異樣問起時,借口有事,回了朱雀門。

他這樣滿腹心事地走,恐怕都以為他是要私下替殿下辦差,實則隻是躲在貨郎的攤子後麵,偷偷看一個小娘子的情況。

隻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防止武家那小子出現而已。

他這樣為自己解釋,心裡卻清楚,就算武家那小子當真懷恨在心,也不知道穆雲英今日會出宮,根本不必擔心。

誰知,那沒道理出現的人偏偏就出現了。

西市外,雲英買了涼茶飲與茶果出來時,外頭已是人聲鼎沸。

恰是早市的時候,臨街的鋪子都已開張,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挑著擔子,吆喝著從街上走過。趕早出來做活謀生的工匠們穿著短打,在街邊的鋪子排著長隊買胡麻餅吃。

坊市裡每日都會出現的場景,在雲英眼裡卻十分難得。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被眼前的朝氣與生機感染,露出一抹笑容,沿長街邊多走了兩步,才朝車夫停的人少些的清明渠邊去。

隻是,還沒走過通往京兆府的那條街口,就被一道含著狠意的目光攝住了。

是武澍桉,他手裡牽著馬,就那麼直挺挺站在街邊,冷厲地注視著她。

“英娘,你讓我好找啊。”隱在嘈雜的動靜裡,他的嗓音並不高,可嘴唇一張一合的,說得極慢。

雲英覺得自己分明什麼都沒聽到,那聲音卻像往日裡他要“作惡”時的低語一般,清晰地在耳邊縈繞。

她渾身一僵,捏緊手中提著的小包裹,轉身就想走,可才走出去兩步,就被他從身後竄上來,一把攥住胳膊。

“英娘,你要往哪裡去?”他湊近彎腰,特意伏在她的耳邊,像從前在榻上剝她衣裳時一般低喃,指腹更是挑開覆在她的衣袖,在細嫩的肌膚上磨蹭,“好不容易讓我抓住,可不能將你放走了。”

這一個多月裡,他先是眼睜睜看著她被人生生從自己手中搶走,再看著已說得差不多的親事直接告吹,在外要被人議論調笑,回到家中還要被父親責罵怨懟,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與恨沒處撒,自然不能放過她。

“小侯爺,這兒是京都,是西市大街,有官差巡查,我今日隻是奉命出宮,到時便要回去!”雲英站直身子,按下心底慌亂,不卑不亢地提醒他輕重。

武澍桉冷笑一聲,轉頭朝四下看去。

附近的確有官差巡邏,深灰的圓領窄袖袍,漆黑的革帶長靴,都是南衙守備軍的人。

“有官差又如何?”他站直身子,乖戾的臉孔絲毫沒有懼意,“都是我父親的手下,誰敢給我找不痛快?”

雲英心朝下沉了沉。

這小祖宗自小在蜜罐中長大,平日還算著調,可真發起脾氣卻不管不顧,偏得依著他才好。

她正想是否要先哄一哄他,同他周旋片刻,再想法子讓人回宮去報信,身後就又傳來一道熟悉而壓抑的聲音。

“把你的手拿開。”

雲英猛地回頭,就看見一雙泛著幽藍的眼眸,正冷冷盯著武澍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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