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蒙蒙亮,雲英便醒了。
原以為要徹夜難眠,誰知後來竟一夜無夢到天明。
她仰臥著,盯著頭頂天花板上由匠人手繪的花紋,片刻後慢慢起來,推開朝南的檻窗。
這麼早的天光,四下裡還一片沉寂,南麵由磚石鋪就的闊道上,已有數道身影正往前廷的方向行去。
雲英借著微弱的熹光,認出那走在最前麵的就是蕭元琮和他身邊親近的兩名內侍。
太子這樣早就要上朝去,在東宮,他這個主子倒好像過得比大多宮人、內官都要辛勞,不但常要伏案至深夜,清早亦起得這樣早上朝。
聽說聖上不喜太子,平日多有苛責,稍有不慎,留下隻言片語的錯漏,亦會被有心之人抓住大做文章,大概也是因此,太子殿下看起來才會這樣謹慎。
雲英看了一會兒,悄然歎一聲,不等蕭元琮的身影消失,便收回視線。她自己尚自顧不暇,可沒太多心思憐憫他人,更彆說那人還是她如今的主人,堂堂東宮太子,大周的儲君。
她將檻窗闔上些,趁著天色早來得及,先擠了一些乳汁送到膳房交給廚娘,再回宜陽殿更衣梳洗,等著給小皇孫喂奶。
孩子有時醒得早,天還未全亮,綠菱就卷了簾子出來,張羅打水,給小皇孫擦洗過,換了衣裳和尿布,再讓雲英進去哄著喂奶。待吃飽喝足,趴在雲英的肩上打飽嗝時,也才剛到辰時。
“還早呢,”綠菱打著哈欠,將她們三人的食盒提進來,擱在角落裡的桌案上,“太子殿下早免了太子妃清早的請安,太子妃每日都要等到巳時才會出燕禧居,去中宮請安,更是要到近午時才去呢。”
這倒不像是給長輩請安的時辰。
雲英想起城陽侯府的規矩,武澍桉也好,彆的在侯府暫住過的晚輩、客人也罷,去給侯夫人請安,都是挑巳時,以表尊重。
也許宮中規矩同民間有所不同?
她沒多想,隻將心思都放在小皇孫的身上,去中宮見皇後,可得格外小心。
這些日子也聽說了,鄭皇後與太子不睦,從不要太子過去請安,隻有太子妃,時常出入中宮,對外都說是替太子儘孝心。
如綠菱所言,過了巳時二刻,燕禧居才來人,將雲英和小皇孫帶至外頭的夾道上。
天熱,正是烈日當頭的時候,雲英自己曬著不覺有什麼,隻恐將孩子曬傷,幸好燕禧居的人早有準備,除了給薛清絮準備的步攆外,亦有一個更小一些的步攆,同薛清絮的那個一樣,頂上有華蓋,四周亦多圍了尚服局特製的輕紗,既能擋去一層日頭,又可保持通風透氣,除此之外,左右兩邊扶手之間,還以絲質長巾子紮出兩道,像圍欄似的,將這步圍成個小小的圍床。
“太子妃殿下憐惜小皇孫,唯恐這樣的天熱著小皇孫,特意命我們備好步攆,下頭還擱了冰。”薛清絮身邊的婢女說著,替雲英將紗簾掀開。
“殿下細心周到,令奴婢歎服。”雲英放下心來,將正有些犯困的小皇孫放到那張步攆中,伸手的時候,果然感到絲絲涼意,並不刺骨,唯有愜意。
隻是,孩子仿佛不大樂意。
原本安安心心靠在乳娘懷中打瞌睡的小皇孫,後背一觸到步攆內柔滑的墊子,便蹬著腿咿呀哭鬨。
“喲,這是怎麼了?”婢女挑眉,疑心地看著雲英,仿佛在懷疑是否她照顧不周,引得孩子哭鬨不止。
“皇孫累了,平日這時候都睡著呢,”雲英趕忙解釋,“每日都是由奴婢們抱著,等睡熟了才能放下,否則皇孫便要哭鬨。”
嬰孩大多如此,隻是燕禧居的人從未照顧過孩子,所以才不知曉。
坐在步攆中的薛清絮沒有說話,隔著紗簾,也瞧不見她的反應。她身邊一位年長的嬤嬤湊近說:“殿下,孩子人生,恐怕還是要讓乳娘抱著。”
“也好,”薛清絮沉默片刻,說,“那就請穆娘子抱著皇孫乘坐步攆吧。”
不知為何,雲英覺得她的語氣全然沒有上一次在少陽殿中見到時那樣和善,一時愣在原地,一麵抱著孩子輕拍,一麵又不敢上去。
“穆娘子,”方才那名婢女看著她,似笑非笑,“總不好教小皇孫同你一道曬一路的太陽去吧?”
雲英語塞,隻得躬身說了句“奴婢失禮”,便抬步坐了上去。
這一路,沒了日曬,倒的確不熱了,小皇孫更是安安心心窩在她的懷中呼呼大睡,步攆在走動間晃晃悠悠,搖籃似的。
隻是她背後的陣陣涼意也難以忽視。
當慣了伺候人的奴婢,這還是她第一次乘坐步攆,與主人的高度這樣接近。沒有一點欣喜和得意,隻有戰戰兢兢和不知所措。
她很想告訴自己,縱然地位有高低,可沒道理有的人生來就被彆人踩在腳下,她何苦總將自己擺在那樣卑微的位置上。
然而事實與她所期望的相反。
“聽說穆娘子昨夜淋了雨,”前方幾步的步攆中,薛清絮忽然說,“可彆著了風寒。”
雲英心中咯噔一下,越發坐立不安,也不管她能不能瞧見,朝著她的方向側身,微低頭彎腰,輕聲回答:“奴婢一切都好,殿下關心,實在令奴婢惶恐。”
“你惶恐什麼?”薛清絮半倚在步攆中,一手支著額角,淡淡道,“隻是你要照顧皇孫,若染了風寒便不好了,照宮中的規矩,大概就要即刻遣出去了。”
雲英驚恐地瞪大眼睛。
不是沒學過宮裡的規矩,若有宮女、內監染病,通常都會請尚藥局派醫者來看診、開藥,隻有突發惡疾,才會被直接趕出去。可是,這都是在主人不曾發話的時候。
若是太子妃發話,要將她直接趕出宮去,她便真要無依無靠了。
以武澍桉的性子,若知曉她又落難,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奴婢明白,一定謹守分寸,絕不逾越!”她知趣地回答。
不知是不是得到了滿意的回答,又或是忽然覺得無趣,薛清絮忽然息了聲,不再搭理她。身邊跟著走的嬤嬤立刻衝抬步攆的內監使眼色,令他們加快腳步。
很快,兩台步攆很快拉開距離,雲英抱著小皇孫,被甩在後頭五六丈的距離,仿佛隔著天塹一般。
從東宮到鄭皇後所居住的珠鏡殿,其實不過一裡路,隻是中間隔了數道宮牆,需往西繞至朝鳳門才能進去,這一路在運營看來格外漫長。
好容易到了,小皇孫也已懵懵懂懂醒來。
雲英抱著他下了步攆,亦步亦趨跟在薛清絮的身後,往殿中去。
“母後不喜孩童哭鬨的動靜,”臨近殿門時,薛清絮交代,“一會兒讓母後瞧過後,你便帶著孩子下去,到偏殿待著。”
“是。”雲英答應。
迎麵有皇後身邊的宮女出來,見到薛清絮,笑著行禮:“娘娘正說呢,昌國公夫人才走不久,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時來。”
同在東宮時端莊得有些不真實的樣子不同,在珠鏡殿,薛清絮的行止有微妙的變化,端莊之餘,還多了種真實的生動。
這種生動被她極力地壓抑,並不容易察覺。
“倒是我晚了,”她笑著跨進殿中,對正座上的鄭皇後行禮,“不過,若是我在此,隻怕母後與昌國公夫人說話要不自在了。”
“我們年歲大了,在哪兒都自在,”鄭皇後亦露出笑容,“倒是你,年紀還小,隻怕懶得聽我們這些老人家囉嗦。”
“兒媳不敢嫌棄母後。”薛清絮得了允準,在旁邊的座上坐下,左右一觀,問,“聽聞今日是吳王回朝的日子,可是已經來過了?”
珠鏡殿的婢女答:“還未曾,二殿下差人來傳過話,說是一回來便要先趕去朝上,等朝會散了,再來向娘娘請安。”
薛清絮點頭,指了指後頭候著的雲英,看向鄭皇後:“母後,這是東宮新來的乳娘,帶著皇孫一同來向您請安。”
雲英這才抱著孩子敢跨過高高的門檻走近。
從外頭看,珠鏡殿仿佛並不比太子的少陽殿更宏偉廣闊,可是內裡的布置,卻比少陽殿奢華輝煌許多。
從裡之外的桌案床榻、屏風物架,用的皆是海南黃花梨,不但都雕著繁複的花紋,紋路間、邊角處,還鑲金嵌玉,就連正座下的地台側麵,亦用金薄薄鋪就一層。
此外,整個正殿中,燈台香爐、漆盒如意,無一不見金玉瑪瑙的蹤影,就連鄭皇後的身上,都戴了好幾樣光芒奪目的釵環首飾。
從前,雲英見過保養得最好的女人,是城陽侯府的杜夫人,今日見到鄭皇後,才知什麼是真正的保養得宜、尊貴無雙。
聽聞鄭皇後早年間生養艱難,嫁與聖上近十年,才得了吳王這一個兒子,照此看,如今應當已近五十的年紀,可她看起來不過三十左右,容顏精致,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隻是,聽旁人說,她一路順風順水,原本隻是個沒落大族的女兒,早該沒什麼脾氣了,可憑著聖上的寵愛,在做皇後之前,便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再加上久居高位,她的眉峰眼角都有渾然天成的威嚴與氣勢。
雲英不敢多看,抱著孩子低頭衝她行禮。
“你就是武家的那個丫頭?”鄭皇後側身靠坐著,一手支在頰邊,斜眼睨過來,神色莫名,“難怪能讓武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壞了規矩,的確生了一張勾人的臉蛋。”
毫不客氣的話,說得雲英滿臉通紅,好容易才壓住心底的反駁。
“要做皇家子嗣的乳娘,臉麵是最重要的,總不能同外頭成日勞作的農家婦人一般黑瘦枯萎。”薛清絮也不知是不是在幫她說話。
鄭皇後抿唇笑,也不接話,隻伸手讓雲英將孩子抱到跟前,卻不是要抱,而是垂眼看這孩子的小臉蛋。
他已醒了,正睜著眼睛好奇看著周圍的一切,見有生人在眼前,也不哭鬨,隻是咧著嘴笑。
“倒是生得好。”鄭皇後扯了扯嘴角,很快就失去興趣,不再看。
薛清絮見狀,示意雲英帶著孩子,待殿中隻剩下她們二人,方說:“孩子還小,暫且看不出什麼。”
鄭皇後睨她,手中握著一隻潔白無瑕的玉如意,有一下沒一下地捶在肩頭,正要開口說話,守在門口的貼身婢女便急匆匆進來回報:“娘娘,殿下,方才延英殿的的人來報,聖上下朝後,忽然暈眩至幾乎昏厥,現下已回了延英殿,正讓太醫瞧,娘娘是否立刻過去瞧瞧?”
聖上自小體弱,不時地纏綿病榻,近來好容易養得精神些,竟又病倒了,鄭皇後哪有不去瞧的道理,當即起身讓人備攆。
薛清絮身為兒媳,又恰好在此,即便東宮素來受聖上冷落,也應當一道過去看看,遂也跟著起身。
二人前腳方走,不過一刻工夫,才從朝上下來不久的吳王蕭琰便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