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殷點頭:“也好,就勞煩叔父替我操辦。”
解決這些,高殷便開始處理大都督府的政務。
從今年開始,高殷便已經監國了,而且他的大都督府是尚書省分頭處理眾多事務的,意思是大都督府和尚書省地位齊平,嚴格來說高殷已經是實質的宰相之一,這也是為了他將來登基做準備。
所以他處理的問題,和齊國內部的根源矛盾是很接近的,例如土地分配和人口賦稅。
這兩個事情,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重中之重。首先是土地分配,由於高歡是借北鎮豪族、河北豪族等勢力上位,而河北的豪族在十六年前,因為高慎的叛附西魏而被打壓,高歡對河北的豪族失去信賴,開始削弱河北豪族的政治特權和經濟實力。
因此,在北齊建立之後,國家政權主要依靠晉陽的北鎮勳貴來維係,六鎮降戶和原本洛陽地區的十餘萬六坊鮮卑是齊國武裝力量的根基,從東魏到北齊,經濟政策無論如何製定,都必須維護到北鎮勳貴和鮮卑武士們的利益。
高洋曾在六坊內簡練鮮卑武士,每一人必當百人,謂之“百保鮮卑”,這幫人猛得一批,在戰陣上為了大齊舍生忘死,之所以這麼勇猛,純粹是因為錢拿夠了,忠誠度上來了。
而因為東西相持,導致兩邊的武人集團議價權更高了,否則他們就敢投奔到對麵去,因此國家不得不讓利來收買他們的戰力,這就導致齊國從高王到而今的天保帝,二十六年的時間裡,對土地的檢括活動屢次遭遇慘敗。
這一塊蛋糕太大了,高家的統治者們動不了,人口的管理也是一團糜爛。
去年,也就是天保八年,因為國家的費用不足,高洋便和臣子們商議,遷移冀州、定州、瀛州三處無田的人戶,到幽州、範陽等田多人少的地方安置。
豪黨兼並,戶口益多隱漏,高洋的目的,是把這些豪族的蔭戶調虎離山,在冀定瀛治不了他們,趕到幽州去就可以隨意拿捏,然而最終也因為豪族的強烈反對而作罷。
如果是在一個國家政權穩定的大環境下,高洋和高殷大可以強力推行,這些豪族必然不敢公開反抗;但是現在齊周角力,造反的膽子他們沒有,勾結匪寇、抱團反抗,乃至暗通西國的事情,他們的膽子還是很大的,就比如今年的五月,冀州百姓劉向在京城謀反,同黨全都被殺,但還有些許殘黨。
有殘黨,就代表有人包庇,具體是哪些人不知道,但總歸可以猜出來。
“既然開了大都督府,就要有點大都督的樣子,而今劉向的同黨雖然伏誅,但他本人的下落還沒找到,我想加派人手,在京都附近擴大範圍巡查,各位意下如何?”
眾人在署中議事,高殷的第一個議題丟了出來,便引起討論。總有些人會認為加強巡管會造成京師人心不穩,部分人表示讚同,因為已經不穩了,再不快點把這人抓到,反而會讓齊國的威信下跌。
然而談著談著,討論的聲音變了風向。
曆朝各國各職的開府都不相同,但大體又類似,府內自職主以下,“長史”為第一人,實際上就是府中宰相,而後是司馬、參軍、主簿、各曹掾,此時理曹掾黃通起身向高殷行禮,隨後道:“大齊立國九年,國體穩固,何必為一小賊而自亂?劉向的黨羽已經伏誅,那麼他本人就難以再造事端,保持目前的形勢下去,早晚能抓到他,何必急於一時呢?”
“是啊,其隱遁綠林,雖能逃避一時,然未必長久,屆時自有人將其繩束送官,無須浪費精力。”
見有人支持黃通,高殷心下了然,還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自己必須施以顏色,才讓他們曉得日月已換:“諸位說早晚,是早還是晚?需要幾日?幾月?幾年?”
黃通微微撫須:“想必不會太久。”
“那若是半年內抓不住劉向,則拿黃理曹是問?”
黃通又搖頭:“日數豈可定論,然大勢在齊,小賊無得立,太子以為若何?”
高殷哼了一聲:“我以為,留著終究是個禍害,趁早抓到,免得他通敵!”
“傳令下去,大都督府多出六百人,在京城周圍嚴加排查。一個月找不到,就多加六百人,往北邊擴,今年找不到,就加三千人,把整個河北都給我掀起來!”
黃通和其他署吏噤聲,不敢忤逆太子。
雖然覺得太子的性情與以往不同,多半是剛剛掌權,胸懷擴野,比他跋扈的高家人比比皆是,而且近日宮中的傳聞,他們也都有耳聞。
“我看這些蔭戶,也該好好查查了,記得通知下去,讓他們各自小心點,要是我在哪個家裡給他找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可就顧不成了!”
高殷翻著簿冊,豪族隱匿人口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這是與國家爭利,這些人出不來,該交給國家的賦稅就被豪族的莊田獨吞了。
因此高殷的意思很明白,劉向不出現,他就要殺幾隻雞,給大齊做開胃菜。
“卑職必定……必定儘力去辦。”
高殷這才稍稍滿意,這件事說完,另一件更麻煩的事情,又由主簿張乾提起。
“近日京城的物價起伏頗大,百姓攜帶一匹布,在早晨時,或可購買十斛米;到了傍晚,就隻能購買七斛米了。”
高殷聽見這個,也深感頭疼。所謂的治理國家,無非就是國土安寧、政治穩定、經濟繁榮,也是上位者要做到的責任。
然而有高洋這麼一個暴虐的天子在,就什麼都做不到了。他在北邊修築長城,在南邊興兵幫助蕭莊,損傷了幾十萬人馬,又動工修築台閣宮殿,賞賜無度,導致齊國府庫空虛,官員勳貴也貪墨橫行,齊國的民生日益艱難,奸盜之事連綿不絕,因此齊國的經濟發展非常差。
在貨幣方麵,高家的鍋不大,反而有點貢獻。主要是舊魏的弊病比較嚴重,加上戰亂頻繁,朝廷的貨幣既不精美也不統一,民間多私鑄,光是錢幣就有緊錢、吉錢、天柱錢、赤牽錢、雍州的青赤錢、梁州的生厚錢、河陽的生澀錢等多種貨幣百花齊放。
而且這還算是好的現象,往冀州以北根本不流通錢幣,人們商貿交易都隻用絹或布做一般等價物,因此張乾才用布匹來舉例。
廢除舊魏的永安錢,改為鑄造常平五銖,是高洋稱帝後難得做的一件好事。常平五銖文字流暢優美、版式劃一,製作精美,因此幣值也昂貴,百錢就能購買十匹絹、三十匹布。
然後私鑄之風又開始了,而今市麵上已經出現赤熟、青熟、細眉等私鑄錢,甚至有些喪心病狂的私鑄者往裡加鐵、鉛、錫做成薄錢,擠兌了正版常平五銖的價值和公信力。
劣幣驅逐良幣,高洋為此大怒,然而屢禁不止,高洋也沒有堅持的動力,就沒再管下去。
因此貨幣始終沒能代替布匹,隨著齊國官場的黑暗化,大齊百姓的生活逐漸進入以物易物的時代——當然西邊的周和南邊的陳也沒好到哪裡去,都是私鑄成風,大哥莫笑二哥,周國至今還在用魏朝的五銖舊錢,陳國的嶺南地區更離譜,到現在還是用鹽米布進行交易。
到高殷這裡,就要整頓整頓這個現象了:“民以食為天,食貨之事,關乎國本。若平準無用,則鬥米過萬,一錢購畝,天下終將傾覆。”
說得這麼嚴重,意思就是給我重視起來。
“易朗!”
“卑職在!”
精壯的軍人出列,高殷對他下令:“帶人在京都四方坊內,各設一個市場,無論是柴薪蔬菜還是果實米油,價格都必須保持年初遭災前的水準,誰若不從,沒收錢貨,趕出市坊。”
“張乾,你聯絡司農寺的官員,一起去和京城的商賈談一談,不夠的貨找他們要,價格能降多少是多少,先讓他們賒著,賬都算在我們大都督府頭上。”
高殷覺得這個時代的商人還是很不容易的,由於這塊土地重農抑商的天賦技能,商人長期被壓製著,而且經商也確實會有各種各樣的風險,一律怪罪他們趁機發財也不好,隻是要稍稍遏製他們的野心,不準在這個時候發國難財。
張乾欲言又止:“若是他們有推脫之意?”
事實上,能在北齊這個龍潭虎穴的京都做成豪商的,沒有權貴罩著根本不可能,早八百年連貨帶本被吃光了,所以要挑他們的事很難,背後可能是一個又一個的權貴。
大都督府剛開府不久,權威未立,張乾有些不自信。
“要是他們不樂意,就告訴他們,記的是太子的賬!”
這下張乾沒話說了,也能安頓商人們的心。
如果是記在大都督府的單位頭上,那以後高殷退了,這下任大都督就得把這個賬背在身上。甚至高殷更絕一些,直接把大都督府解散,那商人們就血本無歸,被高殷狠狠宰了。
但如果是掛在高殷的個人名義上,那就還有個說頭,至少他本人推脫不了。
至於當上皇帝就賴賬什麼的……有時恰恰是皇帝,才不能賴賬,尤其是高殷所處的這個生態位,他真賴這些商人,那商人們就敢去投資高演高湛。
高殷當然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而且他也的確想搞好齊國的經濟,雖然這攤子爛,未來可是他當家作主,再爛的泥也要給他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