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自有定例,而且還是在太子麵前犯案,罪加一等。
姚雙提議打上六十棍趕出宮去,高殷點頭表示許可,那人便被拖到一旁,打至下身淌血,被帶離此處。
這一舉動驚到許多宮人,包括女官普河野,她第一次接待太子,不知道太子的脾氣是否一向如此。
按慣例,即便要教訓宮人,也是先拘押著,帶回去自己處置,當眾責罰的事情,還是不多的,何況是以寬厚溫和出名的太子。
普河野頓時忐忑不安,太子這是……殺威給我們看?
“不關你們的事情,不要多想。”高殷淡淡地說:“以前示之以寬,反倒縱容了他們,今後要整頓整頓。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這是漢宣帝的原話,臣子勸他多用儒生,漢宣帝則說大漢自有製度,王道與霸道兼而用之,怎麼可以像周朝那樣純用禮義教化。
這話不僅內涵了旁邊那個宇文周國,而且絕對會傳到高洋等人的耳中,高殷要表示自己的態度。他會用漢家製度,但絕不止是純儒,而是霸王並行,讓高洋期待自己的表現。
既然有著“霸道”,就一定要有霸王的力量,這也是自己要攬兵權的信號,如若過界了,那也是效仿古代率領盟國征討叛逆的稱霸的諸侯們,目的是拱衛君王,絕無二心。
感受到了高殷話語中的決絕,普河野心中微動。
收完了禮物,高殷又擇出少許賞賜給普河野,普河野不敢抬頭,低首謹奉。
幾個弟弟跟著母親去了,高殷帶著侍從回到東宮。還未等分發賞錢,就有一名侍宦向前,是高洋的侍者:“陛下有諭,請太子速前往金鳳台。”
既然是皇帝急命,高殷隻能匆匆換身衣服,帶著康虎兒和姚雙等隨從去往金鳳台。
路上,高殷問那名侍宦何事,那名侍者笑容勉強,隻說去了就知,高殷頓時了然。
蒲一進入金鳳台,便有濃重的血腥味撲鼻。
眾人掩不住捂住口鼻,同時分享了早在此間的諸人之驚恐:
高洋坐於高台之上,雙目緊閉,神色莊嚴肅穆,像是在感悟大道;
兩名僧人圍攏高洋,繞圈而行,旁邊還有一群僧人,似乎是為其念經祈福;
而在他們的眼前,同樣有著一處高台,上百名站著穿著囚服的罪犯,無人不顫抖。
這些犯人身上綁著粗糙的竹席,身側的獄吏嗬斥、乃至推搡,命令犯人們一個個從高台上躍下,同時要求他們展開雙臂,揮舞竹席作為翅膀,像騰空的巨鳥一樣飛翔。
這當然做不到,每個犯人心中想的就隻有活下去,然而台子實在太高,承載不了這麼多心願,每個人都墜落在地上,發出骨頭斷裂、鮮血飛濺、喉管慘嚎的聲音,每有一道聲音,閉目的高洋總是忍不住發出些許輕笑,一旁的僧人在這時就會停下,輕輕道:
“陛下。”
高洋又會收拾臉上的笑容,重新擺出莊嚴肅穆的模樣。
他若睜眼,便能看見數十具扭曲的屍體堆積在台下,身上的竹席好好發揮了作用,雖然沒能變為翅膀,也勉強包裹住他們的屍身,隻是那彌漫一地的鮮血,實在無法掩蓋。
以往,高洋將這種遊戲稱之為“放生”,他娛樂過無數次。
今日,他覺得自己功德夠了,所以召來眾僧,接受佛教戒律,來表現自己已得佛法。
“太子到!”
奴仆的宣唱讓高洋有理由睜開眼,他看了一眼罪人的屍堆,貪婪地吸了口氣,隨後起身,將登上高台的高殷迎到自己身邊。
僧人也沒有理由打擾父子團聚,默默退到身後。
高洋指著不斷墜落的犯人們,問著高殷:“如何?汝父治刑,比之周政,可謂霸乎?”
他起了惡作劇的心思,重拍高殷的背,趁他往前傾倒時又迅速抓住高殷衣領,想看長子驚慌失措的模樣。
以往這一套非常有效,可此刻的高殷麵無表情,對底下的慘呼視而不見,甚至看上去像是覺得乏味無聊。
高洋有點看不透這個孩子了。
“君王的德行,是後世的楷模,若父皇覺得足以令萬民效仿,那請允許我帶紹德他們前來,聆聽霸王的教誨。”
高殷說話平穩,讓高洋刮目相看,同時有些不悅:“這些都是犯人,既然犯罪,則當受罰,賞罰在我,誰敢不從!”
高殷沒有說話,沉靜了一會兒,高洋順了心氣,端起酒爵,示意高殷和他對飲。
這時代酒的度數不高,多是糧食酒、植物酒和水果酒,然而量夠了也足以醉人。
侍者給高殷倒酒,麻油色的酒在爵中打旋,是穄米酒,一鬥能醉二十人,即便是高洋這樣酷愛飲酒的酒魔,飲上三升都會大醉數日。
給十三歲的孩子飲這種酒,親爹加倍缺德。
高殷不得已,一口悶下去,進入食道的酒液猛地熾熱起來,灼燒的錯覺嗆得高殷連連咳嗽,高洋見此哈哈大笑,命令侍者繼續倒酒。
高殷沒有繼續喝,而是稍微等了一會,等米香上溢、口齒習慣了酒液的刺激,再緩緩飲入,這次便舒服了許多,高殷順手拿起桌上的瓜果,用汁水清洗殘存的酒液。
等他喝完第三杯,臉龐已經發紅,連忙擺手:“量夠了,再飲就醉了。”
高洋沒有逼迫,令侍者端盤下去,自斟自飲。
“太後賞賜頗豐吧?”
“嗯,也就有人多了些手腳。”
“這些醃臢的奴才!”高洋笑了兩聲:“為何不殺了?”
“些許錢財,未曾叛主,殺之則過矣。”高殷鬆了鬆衣領,飲了酒後,便悶得難受:“賞罰得當,才能讓下人安心。”
高洋對剛剛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高殷並不例外。作為天子,還是一個胡作非為的天子,沒有這點能量,他都活不到現在。
高殷言辭中的暗諷之意,高洋已漸漸不在意。
他命獄吏停止“放生”,犯人們站在高台之上,渾身都是汗水,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你那小說,叫三國什麼的……還不錯。可要繼續寫下去?”
高洋即便不清楚小說的結局,也知道是以漢末那段曆史為藍本,知道三國最終由篡魏的司馬氏一統,曹魏又興起於河北,在政治角度來說,利於他們齊國得到天命的宣傳。
高洋不是深宮天子,倒是個馬上皇帝,他想得明白,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這種故事太過精彩,流傳到民間必然吸引民眾,引起廣泛的追捧。至少他是民眾的話,必然對這類故事感興趣。
其中的劉備,則是正麵刻畫的主角,不僅和高歡、高洋有形象上的重疊,更重要的是,他乃漢室宗親。劉備也的確建立了蜀漢,隻要能引起討論,那對漢朝的仰慕和追思就會開始蔓延,進而吸引到更多的漢人,稍稍壓製住齊國內部的鮮卑勢力。
“當然,孩兒至少要寫到司馬篡魏呢。”
齊國太子寫就這部書,至少能讓國內的漢人明白,他們齊國並不抵觸漢人得勢。
高殷對此比高洋看得更加透徹。
在後人看來,宇文泰依靠漢人蘇綽、爐辯等人仿《周禮》製定了新官製,而北齊沉淪於於漢人和鮮卑人的鬥爭之中,因此北周的漢化程度比北齊高。
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北齊的漢化程度實際上是高於北周的。
首先,不論是周還是齊,他們的本質都是“鮮卑化”,這是他們統治的基礎,如果不保持這個本質,宇文家和高家就都得不到封建特權,這是承襲元魏而留下的弊病,不因他們是鮮卑人或漢人而轉移。
尤其是高氏集團,高歡的統治基礎是六鎮鮮卑,而六鎮鮮卑是被元魏朝廷排擠出統治集團高層的,因此六鎮鮮卑痛恨洛陽漢化政權,發起全麵的鮮卑化反撲,由此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就是由六鎮鮮卑構建的東魏、北齊政權,是反對漢化的。
然而在實際的利益麵前,民族之分其實不大重要。從東魏到北齊,都不存在純粹的漢人、鮮卑人集團,各方力量都處在不斷地分化組合的動態變化中,例如代表漢人士族利益的高殷集團中,有平秦王高歸彥的一席之地,但他卻投身到了高演的陣營中;而高演這邊,始終都有一個王晞作為他的心腹幕僚,王晞不僅是漢人,甚至是前秦丞相王猛的後代。
北齊國祚二十八年,先後擔任宰相的有七十人,其中漢人、接受漢文化的胡人並胡化漢人共有五十八人,僅有十二人不接受漢文化或情況不詳,可以說北齊基本上是由漢人、接受漢文化的胡人所控製,特彆是皇族高氏,他們雖然自認鮮卑人,但實際上還是會用漢人、重視漢文化。
高緯作為北齊最後的實權皇帝,他的統治已經是北齊王朝的末期,那應該是“漢化失敗”的時期,但恰恰就是北齊滅亡的前五年,高緯設立了文林館,征召文學之士入館,由漢族名士顏之推掌知館事——顏之推甚至不是北齊的漢人,而是南梁被俘至西魏,又想南歸而入北齊,得知陳霸先滅南梁而出仕北齊的南梁舊臣。
若說文林館的設立僅僅是高緯心血來潮,可背後又有著宰相祖珽的推動,祖珽同樣是漢人。
更不用說高洋統治的前期,高洋剛登基之時,就下詔書命令各郡國修建學校,廣泛延請俊才敦述儒風,而他持續打壓鮮卑勳貴、重用漢人士族,讓他們能卷入高層鬥爭,本身就是漢化的一種表現。
事實上,光是北齊的核心統治區域是黃河下遊的山東、河南等地,就決定了北齊的漢化程度不可能低,在這個時代,這些地方不論是經濟還是文化,都遙遙領先於關中,北齊無論是學者人數、學術水準、著述多寡、中樞決策機構的漢人人數,文人數量都優於北周。
而無論北周還是北齊,都一定會漢化,因為中原的土地還是漢人居多,鮮卑人的數量比不上漢人,那麼要建立統治,就需要依靠漢人,為了適應發展,就不得不吸收一部分漢人的思想、向漢人妥協,從而鞏固統治地位。
隻是因為北齊高層的權力鬥爭過於激烈,又被後人套上了一層民族鬥爭的皮,因此覺得北齊反漢化反得很嚴重。
北齊的反對者主要是晉陽軍方為首的鮮卑勳貴,但他們並不排斥漢文化,就像漢文化也不排斥胡床胡樂胡服一樣,文化本身是互相融合、進化的狀態,他們真正反對的是漢人掌權。
就像婁昭君,說什麼“豈可使我母子受漢老嫗斟酌”,實際上目的還是繼續當太後掌握朝政,和漢族無關,哪怕李祖娥、高殷是鮮卑人,也要被婁昭君打下台。
高洋穿著胡服、自命鮮卑的種種姿態,恰恰是無法阻止漢化的徒勞反抗,鮮卑人隻能通過殺死漢人來延緩兩種文化交融的進程。
而北周這一點並不明顯,因為宇文泰壓根就沒打算讓漢人掌權,西魏地位最高的是八柱國與十二大將軍,這二十人中隻有李虎李弼趙貴是三個進入了西魏權力中心玩遊戲的胡化漢人,且趙貴進入北周時代不久就被誅殺,順帶牽連獨孤信,後續掌權者多是宇文家宗室,而這些人多數不接受漢文化。
宇文泰甚至不打算讓漢人保留漢姓,鮮卑部落原有大族三十六、氏族九十九,宇文泰讓西魏內部功高者改姓三十六大族的姓氏,功低者改姓九十九族的姓氏,而且讓他們統屬的士兵跟隨諸將的胡姓,時日一久,自然而然就成為了鮮卑人。
因此也才會有“普六茹廣”、“大野世民”的梗,李世民早生十七年,還真叫做大野世民。北周要是沒被楊堅篡滅,宇文家一統天下,那麼隻要持續上一百年,漢人就將變為鮮卑人。
因此在這個時代的世人看來,高家雖然自命鮮卑,但地處河北、關東,除了南朝,就是最正統的漢人根基;而宇文家改製六官,雖然仿自周禮,實際上是托古改成更符合鮮卑寶寶體質的體製。
甚至光看皇族,高家是渤海高氏,宇文家是武川鮮卑,誰更“漢”,一目了然。
所以高殷所做的這本《三國通俗演義》,便是一個暗號:雖然我大齊現在胡風昌盛,但一股照顧漢儒的新風正從東宮吹起。隻要支持太子,便是“興複漢室”,所有鬱鬱不得誌的漢人們,都可以期待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