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熱死了(1 / 1)

推荐阅读:

父母離異後,林知睿跟著林總搬到了外公留下的一處房子。

位於上海市區老弄堂裡的一棟小洋房。

淺弄堂,隻有六幢房子,都是接近一百年曆史的老洋房。

林家在弄堂最後一幢,獨棟獨院。

夏天外牆爬滿碧綠的爬山虎,秋天牆根鋪滿厚厚一層梧桐葉。

這一片原先是法租界,走出弄堂就是著名的長樂路,成排的法國梧桐一直延伸到馬路儘頭,街邊開著小資情調很濃的咖啡店和買手店。

小學畢業的暑假,林知睿第一次在這裡見到餘明遠。

他從學校過來,作為這屆新生第一,剛剛接受了學校領導的接見慰問。

十六歲的少年穿著白衣黑褲的校服。

高瘦,白淨,戴一副細邊框的眼鏡。

除了身高,林知睿覺得餘明遠不像北方人。

暮色四合,光線透過梧桐葉,稀疏斑駁。

林知睿看著眼前的人,在淡金色的光線中,靜寂清峻,像遠山淺霧中皚皚不化的雪山。

司機往車下搬行李,少年禮貌地道謝,等司機轉身離開,抽出張紙巾擦拭行李箱拉杆。

有點裝的潔癖。

這是林知睿對他的第一印象。

“看什麼呢?”林韻朝她招手,“過來叫人。”

“先進去吧,”鄒誠笑著說,“睿睿怕熱。”

盛夏的上海完全就是個大蒸籠。

悶熱潮濕,黏黏糊糊。

林知睿怕熱。

一到夏天,家裡空調溫度打得很低。

她總說沒有空調自己就會死,發明空調的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後來沒有空調,她也沒有死。

餘明遠拿報紙給她扇風時,她說哥哥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林知睿叫鄒誠叔叔,叫餘明遠哥哥。

她很快就接受了鄒誠父子搬過來一起住。

至少林韻和鄒誠是這麼認為的。

餘明遠一開始也這麼覺得。

直到那天,他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突降暴雨,忘了帶鑰匙,敲了半天門,沒人應聲。

林韻、鄒誠和許阿姨都不在。

他渾身濕透,站在廊下,望著鐵門外,街對麵的梧桐樹葉在暴風雨中肆虐飄零。

半個小時後,聽到屋裡座機的電話鈴響,然後是林知睿的聲音,“沒回來,伐曉得,又不是十三點,肯定在哪裡躲雨的呀……”

不太純正的上海話,普通話混著方言,是這一代上海小孩的通病。

打完電話,又過了幾分鐘,門被打開。

林知睿站在門後,毫不掩飾眼裡的厭惡之色,她說:“餘明遠,你怎麼還不滾出我家。”

十二歲的林知睿是護食兒的小狗。

誰搶她的東西,她就撲上去咬。

明麵上不敢咬,那就暗地裡撕咬。

她護的是大家對她的寵愛。

鄒誠是長輩,隻會給予她寵愛,所以她能接受鄒誠,餘明遠不能,他僅僅比她大四歲,和她一個輩分。

他隻會和她爭搶她媽媽、許阿姨,還有其他人的關注和寵愛,更何況他那麼優秀,輕易就能蓋住她的光芒。

他才住進來沒幾天,她就不止一次在飯桌上聽她媽媽提進了華二尖子班,就等於清北預備,每一次總要提上一句,讓他多幫助妹妹的學習。

誰要他幫。

小孩子的嫉妒來得毫無道理卻又洶湧澎湃。

自從那次下雨,她故意不給他開門後,背著大人,私底下她對他的不滿和厭惡愈加明顯。

當著大人們的麵,一口一個“哥哥”,親親密密,不知道的以為兩人是親兄妹。

但背地裡卻是截然不同的態度。

他的房間她想進就進,他的東西她想用就用,他喜歡的東西她偷偷扔掉,他不喜歡的她偏要他接受。

她吃著甜筒,冰激淩融化在手指上,她抬手擦在他深色的校褲上,然後仰著臉,天真地說哥哥你怎麼把自己搞得臟兮兮的。

餘明遠不和她計較。

畢竟是比她大四歲的高中生,她再作再鬨,在他眼裡都隻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更何況還是他妹妹。

他沉默又大度地承受著她的討厭和針對。

被妹妹討厭,卻還要幫妹妹複習功課。

林韻對林知睿的學習要求很高。

林知睿在一所著名的民辦初中,她本身不差,但周圍的同學家長都太卷了,除了卷成績,連會多少樂器拿過多少獎項都要卷。

小升初的暑假,林知睿不是在上補習班就是在去補習班的路上。

開學後,某次林知睿終於崩潰爆發後,林韻才收斂一點。

但林總妥協的底線是外麵不學就在家裡學。

鄒誠提議讓餘明遠給妹妹補習,畢竟是自己哥哥,睿睿不會那麼抵觸。

林知睿確實沒那麼抵觸,她隻會在餘明遠教功課時變本加厲地欺負他。

一次次用他的潔癖挑戰他的底線。

大概是忍得太多,在妹妹麵前,他漸漸不再潔癖。

不過時好時壞。

比如沒有包裝的食物他不吃,但妹妹親手剝的橘子,他會放進嘴裡;比如他不喜歡與人有肢體觸碰,但妹妹趴在書桌上睡著了,他會把人抱到床上,替她蓋上小毯子,將含在她嘴角的一簇發絲勾出來……

欺負歸欺負,討厭歸討厭,林知睿不得不承認,餘明遠教得不錯。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她會擺爛,會發脾氣,會因為一次考試不理想而遷怒他。

“睿睿——”許阿姨在門外叫她吃晚飯。

林知睿說我不吃,今天不吃明天也不吃,她要把數學最後一題做錯的自己餓死。

許阿姨勸了半天勸不動,歎著氣下樓。

沒多久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

林知睿吼:“我說了不吃!”

門被推開的同時,一本習題冊“唰”地飛過去,被人眼明手快地接在懷裡。

小臂被書皮劃出一道很淺的口子,餘明遠沒去管,隻微微皺眉,“怎麼知道是我?”

“許阿姨才不會這麼沒禮貌隨便進我房間!”林知睿口氣很衝地說。

餘明遠走過去,將習題冊放回書桌上。

林知睿想將桌上的試卷塞回抽屜,試卷被他抬手摁住。

“你乾嗎!”她抬頭,惡狠狠地瞪人。

餘明遠沒在意她惡劣的態度,他抽走被她壓住的數學卷子,認真看起來。

他看的明明是卷子,但林知睿卻有種自己被扒光了袒露在他眼前的羞恥感。

此時的餘明遠已是準交大學生。

父母長輩眼裡,聰明優秀,堪稱完美。

就在不久前,查到他高考分數後,就連一向不待見他的林知睿,也對他產生過短暫的仰慕。

餘明遠高考完,接著就是林知睿的中考。

餘明遠將卷子放下,不發一語。

這讓林知睿心裡像吊了個酒瓶。

酒瓶子左右晃蕩。

“咚咚咚”地撞擊著她所剩無多的自信心。

這次數學沒考好讓她受到了打擊,但遠沒有被餘明遠鄙視讓她更覺得難受、羞憤,無地自容。

“這道題,”餘明遠終於出聲,指著最後那道數學題,“題乾錯了,少給了一個條件。”

林知睿抬頭,才發現兩人離得很近。

餘明遠的眉眼輪廓,因此看得很清晰。

明亮的台燈,讓他的肌膚有一種溫涼暖玉的質感。

她突然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抿了抿嘴角說:“就算題目出錯,我也沒做對。”

“既然題目出錯,”他從筆袋裡拿出支紅筆,將試卷上老師打的“x”劃掉,然後在旁邊打上“√”,對上林知睿怔愣的目光,認真地說,“那麼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麼,都不算錯。”

他的聲音細膩柔和,聽在耳朵裡的每一個字都讓人感到莫名的舒服。

“隻有負負得正,哪有錯錯得對的?你老是說這種話哄我。”林知睿話雖這麼說,語調卻明顯輕快起來。

他沒有反駁,抬手撥了撥她肩頭幾簇亂發,哄著她說:“回來路過王家沙,給你買了蟹殼黃,下樓吃還是我給你拿上來?”

生氣歸生氣,討厭歸討厭,不得不說,她的這位繼兄哄人很有一套。

他是她迄今為止見過情緒最穩定的人,無論她怎麼作鬨、不講理,最後都被包裹進他那片深沉平靜的汪洋之中。

翻不起風浪。

可後來經曆的那些事,讓林知睿明白——

如果題目一開始就錯了,無論自己再努力解題,都得不到正確答案。

中考出分後,林韻宣布全家去國外度假。

本該很高興的事,卻在出發前的晚上,家裡鬨起來。

鬨的是林知睿和林總。

為了要不要出國。

不是出國度假,而是出國留學。

比起林韻的嚴格和獨裁,林知睿從小就喜歡黏著爸爸江奕。

江奕是個畫家,才華橫溢,在圈子裡很有名。

他性格豁達,自由又浪漫。

林知睿知道她爸爸這些年在法國,她曾經和林韻談過,初中畢業後想去法國找他,和他一起生活。

林韻自然不同意。

林知睿堅持認為她有選擇和誰生活的權利。

母女倆為此冷戰,整整一個月不說話。

後來林韻改口,說她想要高中出國,就必須在中考考出令自己滿意的成績,證明她不是為了逃避中考才出去。

林知睿做到了,她的中考考分很高。

可林韻反悔了。

林韻沒給女兒辦出國,也沒跟她溝通就直接填報了中考誌願。

母女倆為此吵得不可開交。

當林知睿說出“我要是爸爸也會和你離婚”,臉上結結實實挨了林韻一巴掌。

被打的林知睿哭得很凶,許阿姨把她抱在懷裡,心疼地叫“囡囡”。

最後沒辦法,度假是去不成了。

鄒誠讓餘明遠先帶林知睿離開,希望母女倆都能冷靜冷靜。

餘明遠叫了輛車帶著妹妹離開。

下車後,林知睿抹著眼淚跟在餘明遠身後。

穿過陌生的馬路,走進昏暗的樓道,直到站在一扇鐵門前,她才抽抽搭搭地問這是哪裡。

餘明遠告訴她,這是他之前住的地方,在鄒誠和林韻結婚前,他們父子倆就住這裡。

沒有電梯的老房子,一梯四戶,家裡隻有最簡單的家具和電器,好在前些天鄒誠朋友借住過,房子裡沒什麼怪味。

但餘明遠還是開窗通風,並把可能引起林知睿反感的東西全都收起來。

林知睿屈膝坐在客廳沙發上,目光無神。

餘明遠走過去遞給她一瓶礦泉水,“水壺我在消毒,先喝這個。”

林知睿接過水瓶,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瓶身冒著絲絲寒氣,她把瓶子墊在下頜和膝蓋之間。

懨懨地說:“我要熱死了。”

我要熱死了,我要渴死了,我要累死了,我要痛死了,誇張手法被她運用得爐火純青。

“空調開了,但得通風,”餘明遠解釋,“先忍忍。”

“我們為什麼要住這裡?”林知睿問,“為什麼不住酒店?”

“你有錢嗎?”餘明遠問。

“我當然……”林知睿垂下頭。

她有錢,光是這些年的壓歲錢就不少,存在林韻給她開的賬戶上,由林韻管理。

“你沒有嗎?”她理所當然地問,“你應該有錢的吧?”

“我有錢,”餘明遠瞥她一眼,“但我不亂花錢。”

“可是……”

餘明遠不和她探討為什麼不住酒店,他隻告訴她:“兩個房間,一間有空調,一間沒……”

“我選有空調的!”林知睿手舉得高高的,生怕舉慢一秒就和空調失之交臂。

林知睿從小被寵壞了,鬨脾氣時跟林總都不落下風,什麼紮心窩子的話都往外倒,但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臉還腫著呢就把剛才的事拋在腦後,開始找餘明遠的不痛快。

什麼被單有味道枕頭不乾淨空調不製冷,連樓下草叢裡此起彼伏的青蛙叫也要怪在餘明遠身上。

許阿姨一急起來就叫林知睿“小祖宗”。

餘明遠過去不理解,她怎麼就擔得起“祖宗”這樣的輩分了?

現在他明白了,明白這位比祖宗還難伺候。

洗澡水的溫度要適宜,水流不能過大,沐浴乳和洗發水的味道不喜歡不用,牙膏牙刷勉勉強強接受了,又說塑料拖鞋硌腳,要軟軟的棉拖鞋。

好不容易把小祖宗哄上床,轉而抱怨床墊太硬不舒服。

“就是不舒服,平躺側躺趴著都試過了,怎麼睡都不舒服。”

林知睿給許阿姨打電話抱怨自己受的委屈,許阿姨聽完讓餘明遠接電話,讓他給林知睿床上多鋪兩條厚被子。

餘明遠隻好把自己房間的被子抱過來鋪她床上。

“那你晚上蓋什麼?”她沒什麼誠意地關心了一句。

餘明遠沒說話,他站在床邊,看她認真地試了試床墊的柔軟程度。

她還是不滿意,嘀嘀咕咕地說這裡這麼破怎麼住人,說他小氣巴拉,連酒店都舍不得讓她住。

餘明遠突然叫她名字,“林知睿。”

“乾嗎?”

“叫哥哥,”餘明遠看著她,“林知睿,叫我哥哥。”

“什麼?”她抬頭看他。

“我不是沒脾氣,”餘明遠俯下身,一片陰影落在她臉上,“但我永遠不會對妹妹發脾氣。”

他的口氣聽著挺正常,但也僅僅隻是聽著。

聖人也會被她磨得有火氣。

他讓她叫,她就得叫嗎?

他以為這樣就能嚇唬她?

她當然不會如他所願。

她隻會氣勢洶洶地說:“餘明遠你想得美,我才不叫你哥哥,我現在不叫,以後也不叫,我這輩子都不會叫你一聲哥哥!”

她話說得擲地有聲,但僅僅一個小時後就食言了。

空調在發出一陣怪響後徹底停止了運轉。

老公寓的夜晚酷熱難熬。

就算開了窗,也無一絲涼風。

林知睿不得不半夜敲開隔壁房門,頂著一腦門的汗,委屈巴巴地說餘明遠我要熱死了。

大晚上的沒法修空調。

最後沒辦法,餘明遠拿報紙臨時折了個扇形,手動給快要熱死的妹妹扇風。

房間裡隻開了盞床頭小燈,餘明遠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邊。

林知睿側躺在床上,儘量挨近床沿,讓微弱的風能更多地吹拂到自己身上。

炎熱的沒有空調的盛夏夜晚,隻有餘明遠手裡那一點涼風。

昏沉間,她半眯著眼睛,看著床邊的人。

他穿著簡單的白t和黑色短褲,雙腿岔開,斜靠在椅子裡。

看著清瘦,其實體格高大,四肢勻長得過分。

昏暗的光線在他眉眼處投下一片陰影,從林知睿的視線看過去,從眉骨、鼻尖到下顎、脖頸和鎖骨的線條,如蜿蜒嶙峋的山脊。

清雋而深刻。

餘明遠扇得很認真。

涼風習習,但林知睿卻覺得熱。

心裡的熱很快蔓延到了腦子。

於是她腦子一熱,開了口——

“哥哥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林知睿本以為隻在這裡將就一晚上,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間老破小裡度過整個暑假。

鄒誠沒能成功調和母女間的矛盾,華二的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母女倆徹底決裂。

林知睿說什麼都不肯回家,餘明遠也隻能留下陪她。

於是那個暑假,鄰居們經常看見從菜場回來的餘明遠,兩手提著塑料袋。

一樓的劉奶奶每回都要問上一句。

“小餘啊,又給妹妹做什麼好吃的?”

樓上的關阿姨說:“我看小餘每天買的菜都不重樣,看來妹妹的嘴叼著呢?”

餘明遠笑笑不說話。

嘴叼嗎?

其實也就兩樣不吃——

這樣不吃,那樣不吃。

餘明遠覺得,自己將來要有孩子,大概也就寵成這樣 。

“餘明遠你會不會做魚啊,這麼多刺。”

“這個菜炒得好老,不好吃。”

“我不吃速凍的東西你拿走。”

餘明遠的廚藝在這兩個月裡被迫快速成長。

他的這個妹妹除了嘴叼,身體更嬌貴。

餘明遠找人修好了空調,但畢竟是老古董了,修好了也沒法把溫度打下來。

他隻好又給她買了個空調扇。

老房子電壓不穩,開了這兩個大功率的電器就不敢再開其他的。

最悶熱的幾天,餘明遠隻能在林知睿房間打地鋪睡。

林知睿睡相奇差,一米五的雙人床,她能和時針似地轉上一圈,被子被踢到地上。

晨起溫度低,沒蓋被子,怕冷地蜷縮成團,一頭長發順著床沿垂下來。

餘明遠第一次在林知睿的“一簾幽夢”裡醒來時差點沒被嚇死。

後來習慣了。

習慣醒來時臉上有她柔軟的發,習慣她最愛的洗發水味道,習慣每晚醒過來,把人抱到床中間蓋上毯子……

林知睿在老破小裡住了兩月,也漸漸習慣。

習慣永遠打不冷的空調,習慣隔壁什麼動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習慣隻有自己和餘明遠兩個人的生活。

就連生日也是和餘明遠過的。

生日那天早上,鄒誠和許阿姨相繼打來了電話,林總那兒一天沒反應。

“林知睿。”

黃昏時分,林知睿趴在陽台上,聽到身後餘明遠的聲音,隻輕輕“嗯”了聲算作回應。

“吃飯了。”

“不吃。”

餘明遠沒再勸,他走到她身邊,同她一樣看落日西沉。

“今天的蝦很新鮮,我包了蝦肉餛飩,沒放蔥薑,放了紫菜和小開洋,確實比上回的鮮……”

安靜的陽台上突兀地響起某種聲音。

是從林知睿肚子發出來的。

餘明遠眼裡含笑離開陽台時,讓她記得關上陽台的門,有蚊子。

對於吃慣好東西的林知睿來說,餘明遠的廚藝非常一般,但他包的鮮蝦餛飩一絕。

餛飩皮薄,隱隱透出淡紅色的蝦肉,不大不小,每一隻都圓滾滾,放了紫菜和開洋的餛飩湯很鮮。

但餘明遠隻給她包了十六個。

林知睿眼巴巴地瞧著他,還想再吃兩個。

“隻有十六個,”餘明遠看著林知睿的目光深長,他說,“十六歲生日快樂,睿睿。”

睿睿是小名,也是親昵時的愛稱。

親昵這個詞,林知睿本以為永遠不會出現在自己和餘明遠之間,但當她聽他第一次這麼喊自己時,又確確實實從中感受到了親昵。

哪怕後來餘明遠貼著她耳朵,用低沉至極的嗓音叫過其他更親昵的稱呼,她還是覺得這聲“睿睿”最撓心窩。

晚上十二點,生日就快過去時,林總終於有了動靜,她給女兒發了一條很長的消息,全麵分析了留在國內讀高中的好處。

林知睿一目三行,在看到最後一句話時突然紅了眼眶。

林韻說十六年前的今天,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決定未來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和你分開。

母女倆一個比一個犟,卻又彼此深愛。

因為監護人不同意,林知睿自然沒能去成法國。

這件事畢竟是林韻毀約在線,為了彌補對女兒的虧欠,她主動提出高中三年不給她報任何補習班,又給她買了兩個超貴的單反鏡頭,這場母女間的戰爭才算結束。

補習班可以不報,但補習從沒停過,隻不過是把補習班搬回了家。

家裡的學霸高材生,可是頂配的資源。

餘明遠上了大學後就住校了,為了給林知睿補課,周末來回奔波,有時不得不推了學校活動。

林知睿從小被寵壞不假,但知好歹,餘明遠給她補習時,認認真真,虛心求教。

餘明遠偶爾對她嚴厲,布置的練習題多了點,她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什麼“我的好哥哥”,“我最親愛的哥哥”,“我天底下頂頂好的哥哥”。

她一口一個甜膩膩嬌滴滴的“哥哥”,餘明遠不為所動,板著臉,一臉嚴肅。

她親手剝了葡萄皮,捏著果肉喂他嘴裡。

他含著滿嘴酸甜,說那就少做一半。

到底心軟,舍不得,那一半最後也不了了之。

林知睿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頻繁叫餘明遠哥哥的。

哥哥不是長輩,但年齡比自己大,他會像長輩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又能站在同輩的立場,理解甚至陪她一起參與某些奇思異想。

哥哥兩個字,蘊含了照顧、保護和陪伴等等含義。

雖然餘明遠隻是她的繼兄,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但他一直都做得很好,比親哥哥還要好。

於是哥哥的含義裡又多了份依賴。

等林知睿發現自己依賴餘明遠時,她已經吃過一碗十七個的鮮蝦餛飩。

高三那年,林知睿沒再吵著要去法國留學。

林知睿作天作地不假,但性格裡的要強不服輸像極了林總。

高中最後一年,林知睿果然加了把勁,自己加不夠,連帶著餘明遠也被迫跟著加。

除開每周末回家,平時餘明遠在學校,兩人也天天打電話或視頻教學。

餘明遠光憑自己就撐起了一個補習學校,經常語數外齊上陣。

林知睿高中三年,他陪著念了三年。

一個大學生,平時關注的不是學校各種有趣的活動,不是和誰談一場風花雪月的戀愛,而是收集關注各種高考信息。

“老高,”餘明遠叫住同學,“上次和你說的事怎麼樣了?”

“哦,要到了,整理好我一會兒發你。”

被叫老高的同學,姐姐是江蘇當地一所重點高中的數學老師,不久前餘明遠托對方幫忙整理當地學校的高三卷子。

老高忍不住問:“上回我就想問了,你妹不是參加上海高考嗎?要我們省的卷子乾嗎?這倆又不是一個賽道的。”

不僅賽道不同,也不是一個難度級彆的。

經常有人吐槽,上海卷最後的大題,不過是人家江蘇卷的選擇題難度。

“提前讓她先適應一下。”餘明遠說。

老高:“適應什麼?”

餘明遠笑了下,“適應被摁著摩擦的滋味。”

“餘神,”老高突然表情凝重,“你老實告訴我,你其實超恨你妹吧?”

餘明遠眼底笑意漸深,點點頭深表認同。

所謂恨之深責之切。

最後餘明遠在兩百張試卷中精簡提煉了十張,他自己全部做了一遍,再拿回去給林知睿做。

果然,林知睿被摩擦了。

但摩擦得好像有點狠。

不可一世的林家小閻王,做第一張時還算淡定,隻比平時多花了半小時,做第二張時開始臭臉,做到第三張……

餘明遠看著卷子評價道:“錯誤率有點高。”

“啪”地一聲,筆被用力拍在桌上。

餘明遠抬頭看向怒火中燒的人。

這下被摩擦的變成了他自己。

“你故意拿這麼難的卷子羞辱我?”

“難嗎?”餘明遠故作輕鬆,“還好吧……”

“想看我出醜丟人還不容易?”林知睿抬手快速抹了下眼角,“你直接把競賽題拿來不就行了?”

“不是你說學校裡的卷子沒難度,外麵的習題冊也沒挑戰性嗎?”餘明遠好脾氣地解釋,“這些卷子我做過,難度有,但你能做。”

“是啊,”林知睿開始頻繁抹眼角,“很有挑戰性,非常有挑戰性,我挑戰失敗,現在你滿意了?”

“我滿意什麼?”餘明遠抽了張紙巾,“你倒是說說看,我想對你做什麼?”

他給她擦眼淚,可怎麼也擦不完。

妹妹的眼淚是斷線珍珠,劈裡啪啦往下掉。

小珍珠們落在他手背上,滑入衛衣袖口。

腕間的皮膚一片冰涼涼,濕漉漉。

他隻是覺得林知睿太驕傲了。

驕兵必敗,他想給她一點小小的挫折教育。

“你想做什麼?”她抽抽搭搭地說,“你不就是想搞我。”

空氣有一瞬的凝固。

唯有林知睿的抽泣聲斷斷續續。

不知過了多久,餘明遠才出聲,聲音又冷又沉,“林知睿,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說什麼?”她淚眼朦朧,委屈又憤恨地看著他,“說你想搞我……”

“林知睿,”餘明遠打斷她,“彆說了。”

“你能搞,我不能說……嘶,餘明遠你弄疼我了!”林知睿打開他鉗住自己手腕的手。

餘明遠將沾著妹妹淚水的紙巾捏在手心,他站起身,沉默地收拾書桌上的東西,平靜地趕人。

“很晚了,回去吧。”

“不回去,我今天非把這十張卷子全做完!”

餘明遠把卷子塞她懷裡,一臉冷漠,“去吧,做完來找我要答案。”

“我要在你房間做,”林知睿把卷子拍回桌上,“而且你要陪著我做,我做不完你也彆想睡!”

“林知睿!!”餘明遠沒收住,幾乎是朝她吼,“胡說八道什麼!”

林知睿被震住了,淚珠子還掛在眼角,怔愣不解地看著突然暴走的哥哥。

“林知睿……”餘明遠閉上眼睛,緩了緩聲,“離開我的房間。”

林知睿不僅沒離開,反而站起身,仰著脖子,目光自下而上地在他臉上巡視。

“你很奇怪,你在……生氣嗎?”

更準確的形容是惱羞成怒。

“我沒有生氣。”

“那你解釋一下,”林知睿看進哥哥眼睛裡,不讓他避開自己,她一字一字地問他,“在我提到‘搞’和‘做’時,你在聯想什麼?”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