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11)
薑薑隻是個丫鬟,為何能說得如此篤定?
可真因為有這份篤定,才不容易令人忽視,才會令人心裡踏實。
快到夏末了,徐慕白坐在書桌前,總能聞到淡淡的花香。
這是從府內傳過來的。
大夫人喜花,故而府內到處都是蓬勃的牡丹、芍藥,旺盛絢麗。
率遲從門外走進。
徐慕白道:“我改主意了,水蛭之法就先不試了。”
率遲是個隻聽,很少質問的人,點頭:“好。”
徐慕白停了一陣,望向院落。
經過薑薑照料,院中槐樹雖有好轉,長出不少新葉,卻還並沒有開花的起色。
五月份沒開花,接下來今年估計就開不了。
他雙手支在輪椅扶手上,十指交叉疊,想起薑薑的話。
如果樹的一月是人的一天,那麼憑什麼要求樹過了“幾日”就能好轉呢,且耐心等待吧。
“這個時候的京城是不是很好看?”徐慕白突然問,他已有四五年沒有出去過了。
“是。”率遲也是自從徐慕白腿折後,第一次聽他主動提起,“公子要不要出去看看?”
“嗯。趁你還在出去看看吧。帶上薑薑,就我們三個人。”徐慕白推動輪椅轉向率遲,“這些年你也辛苦了。”
率遲剛要張口說“不辛苦”,徐慕白打斷他:“這幾個月你也彆出去,多陪陪你的夫人和女兒。”
他第一次從徐慕白語氣中聽出一種心平氣和之感,仿佛是讓率遲也要放鬆下來,率遲點頭:“好。”
隔了兩日,太陽一大早就曬進窗戶,天空湛藍,是個晴朗得不能再晴朗得日子。
率遲過來建議徐慕白今日出行,巧著他進來,見到薑薑已經收拾好了,也是要帶徐慕白出去的樣子。
她把徐慕白收拾得妥妥當當,臨出發前還不忘帶了條薄毯蓋在徐慕白腿上,仔細壓實:“小心吹風 。”
率遲是個粗人,但做事還是分得清的。
薑薑來之後比冬青照料公子細致許多,且不說她還每日早中晚給公子按摩,還把公子每次大夫問診都記錄下了。
率遲觀察,徐慕白心情也好了許多,這會兒還垂眸看著她動作,麵露微笑。
五公子要的是“關心”,率遲突然想。
隻想讓人伺候得細致妥帖,不說府裡,率遲去外麵買個十幾個丫鬟圍著他團團轉就行,可正因為他想要的是出自內心的關心,才反而對其他丫鬟的偷懶耍滑格外寬容。
他們上次砍掉了門檻、鋪平了台階,所以薑薑一路扶著徐慕白下來格外順暢。
這次他們從後院出去。
路過府內兩側豔碩的花卉,天空中還有一隻紙鳶飛過。
率遲問薑薑:“薑薑是外地的麼?”
“是。”
“今年初才來的。”
“那之前可有逛過京城?”
“沒有。”薑薑回答,上次過來如同逃難,她一路躲在馬車裡不敢出來,現如今來府內待了大半年,這大半年都相安無事,她也沒那麼害怕了。
“今日正好好好逛逛,你要想買什麼我給你買。”率遲大方道。
“多謝率護衛。”
後院們有台階,兩個人一起抬輪椅出來。
抬出來時有個小廝觀看,像是之前沒見過還有個坐輪椅的公子似的,徐慕白扭頭,直視著他,小廝瞬間低頭不敢再看了。
三個人從後院巷子進入大街。
徐慕白日日在家中,家中有寬闊的院落,也毗鄰外街,然而跟直接進入外街還是不同。
街邊兩側商販叫賣聲不絕於耳,人來人往,熱鬨繁華。
不僅有男子,也有不少富貴精致的女子蒙著麵紗,搖著團扇出行。
徐慕白的藏畫中也有不少行人遊圖,卻絕不上真正見到,那流動的畫麵感。
眼前的人第一眼見到他時總會有些震驚,有些直勾勾盯他的臉,有些盯他的腿。
剛開始徐慕白對打量的目光不適,過一陣又習慣了,他扭頭去看薑薑,隻見她一路都在盯著路邊的風車、冰糖葫蘆、泥人……倒似真的從未出來逛過。
“公子餓了吧?”率遲問,他們是沒用早膳出來的,“吃餛飩怎麼樣?這家餛飩好吃,我帶女兒前來吃過。”他在府內也用過早膳,連早上都是山珍海味,過於葷腥。
徐慕白點點頭:“好。”
一行人到餛飩攤前,那老板站在餛飩鍋笑嘻嘻地望著他們。
率遲掏出銅錢:“三碗餛飩,一疊小菜。”說著,他拿下麵攤上方懸掛的布井,擦拭桌麵,又挪開一條凳子,推徐慕白入內。
其餘薑薑和率遲坐定,這之後,他開始分發筷子。
顯然是常客了。
清風吹動餛飩攤掛著的招攬客人條旗,清晨行人如織,這附近都是試吃,包子餛飩烙餅,蒸騰出一股股的熱汽。
薑薑彎了彎耳邊被吹散的發絲,彎了又被吹散,彎了又被吹散,她那個位置臨外街,正是風口。
“薑薑,你坐裡麵。”徐慕白道。
薑薑聽從地挪過去。
率遲望了眼,微微一笑,不說話,他倒茶:“公子,出來一趟好多了吧?”
“嗯。”徐慕白點頭,端起茶杯。
茶水聞起來不算清香,可這身處鬨市之中行人的喧鬨令人確實有種從未有過的生機勃勃之感,他抿了一口,略有苦澀感,可亦彆有一番風味。
薑薑雙手也捧起茶杯低頭喝。
率遲望向薑薑,之前徐慕白說薑薑呆頭呆腦的,現在看果然如此。
她伺候徐慕白如此細致是因為熟練了,然而一出門,就變得有些不太靈活。
譬如,擦桌子照顧公子入座之類都應該薑薑來做。
率遲名義上隻是個護衛。
好在他也不介意。
且薑薑正因為呆,倒顯得對公子的照顧,沒那麼殷勤和刻意。
一位夫人牽著圓頭小孩路過,那小孩見著徐慕白,像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坐輪椅的人般,一動不動。
“看什麼呢?”那婦人拉他。
那小孩指指徐慕白。
婦人倒是見怪不怪,強硬拉著小孩走了,那小孩還一路回頭看徐慕白。
率遲故意道:“你猜他在看什麼?”
薑薑道:“看公子長得好看。”
這話說得平和,沒有吹捧之感,倒似脫口而出。
徐慕白在她麵容上掃了一眼,所以薑薑認為自己好看?
“不是。”率遲回答,正好老板端上來三碗湯圓,他一一分發後才說,“那小孩住我隔壁,他的父親是個木匠。看的是公子的輪椅。”
薑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如此。真是子承父業。”
忽地,率遲哈哈大笑。
“?”薑薑茫然。
“騙你的。那小孩我也不認識,隨口編的。”率遲道,其實他本來是想編出來安慰徐慕白,可一瞧徐慕白顯然不相信,薑薑反倒一臉正經地信了,才忍俊不禁。
徐慕白也沒忍住莞爾。
薑薑眨了眨眼睛。
“行了。吃餛飩。”率遲抄起筷子,他早就餓了。
餛飩確實好吃,三個人飯飽之後,又去酒樓裡聽了一陣評書,講的是穆桂英掛帥,聽得人驚心動魄,沉浸其中。
在酒樓用過午膳,路中間又是雜耍,一小童站在百尺高的竹竿上翻跟頭,還有扔碗跑碗,真令人膽顫。
再之後,他們在街邊吃糕點。
忽然,一隊士兵摸樣的人走過來,將路邊的人全部往裡驅趕:“將軍出行,讓讓!”
“讓讓!”
“不許到路中間來。”
糕點小販連忙收攤,率遲付了銀子,推徐慕白到屋簷下站立圍觀。
很快,路邊的商販食客都被趕到路邊。
隻見兩排士兵舉著長槍在街兩側站定,烏泱泱從城門口進來一大群勁裝革履的士兵,其中為首者騎著馬,遠看便英姿颯颯。
薑薑遠遠見到旗幟上有個字“瀾”。
“公子,奴婢肚子不舒服,前去小解。”她輕聲對徐慕白,還沒等徐慕白應,匆匆繞到牆後。
是沈瀾嗎?
薑薑不知道。
可她直覺是。
她轉身從牆後趴著偷看,街上兩側密密麻麻都是人,更有許多士兵擋著,不會注意到她。
大批的馬蹄聲噠噠靠近,馬上的人都穿著銀絲盔甲,熠熠發光。其餘身後人都戴頭盔,唯獨沈瀾沒有,他一頭烏黑高馬尾,迎風飛揚,麵色冷峻,一雙黑眸直視前方,未有片刻分神給周邊的人。
直到他的高頭大馬遠去一陣,薑薑才從牆後出來,走到徐慕白身側。徐慕白也在追看。
他走後,兩側軍隊有序地小跑上前,一路護衛。
人群熱鬨聲才又響起。
“這就是平南王的兒子。”
“新年出征,現在回來了?”
“出去好幾個月了。聽說打了好幾個勝仗,現在回來。真是少年將軍!聽說聖上十分寵信,還封了府邸。”
“少年將軍是少年將軍,可聽說他不好惹,弑父殺兄的……”
徐慕白淡淡道:“走吧。”
出來玩一天,太陽快要下山,也確實該回去。
三個人回到府內。
趁著有秋燕換班,薑薑出園子去找小桃。
小桃這個時候一般都在廚房裡燒火,然而她進去廚房裡隻有王廚娘在,小桃人不在。
估計出去如廁了。
薑薑主動坐在她的位置上幫她看火,撐起下頜,時不時添根柴火進去,又不知不覺發起呆。
當年在尼姑庵裡,救下沈瀾之後,她悉心照顧了他大半月有餘,離開當日,她最後一次換藥,正專心,陽光中身影一晃,沈瀾忽地往前,隔著白麵紗覆蓋住她的唇。
薑薑整個人僵住不動。
即便隔著麵紗,這還是她的唇第一次被男子碰到。
見薑薑呆若木雞,沈瀾那雙黑眸低低垂下一笑。他本來是撐著坐的,反倒鬆開手往後靠在柴火上,靜靜看著她。仿佛既是玩味打趣,又是目不轉睛,瞬也不瞬。
他說:“我會回來找你的。”
薑薑也不懂,隻不過她確實第一次有心跳急速之感。
她向來隻會避開,所以很快給他係上繃帶後便離開了,這之後,她唯一能想起跟沈瀾美好的片刻也不過就是這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