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3)
夜深人靜,屋內燭火微微地晃動,徐慕白睜開眼睛。
牆壁外再次傳來十分輕微的嘟嘟嘟嘟聲。
徐慕白向來睡眠淺,一點動靜就能被驚醒。
在這屋子住了十幾個年頭,聽見過風聲雨聲樹枝吹落,乃至夜半貓叫,卻很少聽到過這樣的動靜。
嘟嘟嘟。
不似雨聲下落。
倒像是有人有規律的用小錘子敲著牆麵。
亦或者是什麼小動物在啃食木梁。
這兩日都聽到了這樣的動靜。
徐慕白往床鋪下方掃了眼,冬青打著地鋪呼吸平穩。他的雙腿毫無知覺,不便起身,也不願意麻煩他人。
於是隻是靜靜聽著。
月光灑滿全院,隔著牆壁的另一側,薑薑蹲在牆角處,正在搗碎草藥。
入夜時她是在房裡搗,今夜輪到冬青一個人守夜,秋燕回房睡覺,嫌棄她搗藥吵鬨,要她去往彆處。
薑薑也想著不影響對方睡覺,便尋了個偏僻位置。
這裡應該不會吵到彆人。
寅時,冬青起身服侍徐慕白起床,一如既往,他的輪椅推到到窗前,凝望院中那棵槐樹。
那棵槐樹從他雙手受傷時就佇立在那裡。以前他沒注意,現如今,他無法行走,才發現樹原是恒久佇立不動的。
偶爾,遠處明月偶爾渺小得像懸掛的燈。
他習慣看著月逐漸沉暗下去。
再之後天光乍破,旭日初升。
而在這月光清明之時,前夜那個丫鬟又出現了。她依然如之前那般,搬了把小凳子,用搗杵在樹皮上壓汁水,壓了一刻鐘才再次離去。
早膳時分,率遲大跨步走進來。
徐慕白用完膳後吩咐冬青和秋燕:“出去。”
冬青也習慣了,五公子不太喜歡女子照顧,率護衛來後,都不怎麼需要丫鬟。她回廚房用過膳後,帶著秋燕守在門口。
冬青扭頭去看秋燕:“今日你起早可看到了薑薑?”
“看到了。”
“那你可知道她一大早做什麼去了?”
秋燕不明所以。
冬青心道,果然是個不想事的。
“前日寅時,今日寅時,薑薑都在院子的那棵樹邊。”
“啊,她在那乾嘛?”
“我怎麼知道她乾嘛?隻不過……”冬青刻意拉長了語調,“你可真彆覺得她真呆呆的。昨日她還跟我打聽五公子的病情呢。”
“什麼病情?”
“問公子從哪裡開始沒知覺了?”
她們私下聊著天,不著防屋子裡的徐慕白和率遲將兩個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徐慕白坐在書桌前半握書,率遲正在木架前賞玩那些木雕擺件。
也無怪她們,府內公子的屋子都建得極為寬大,木梁厚重,她們又壓低了聲音,照理來說是聽不見的。
可惜的是,率遲是習武之人,耳力靈敏。
而徐慕白喜靜,無法行走之後,更對聲音敏銳。
冬青說“問公子從哪裡開始沒知覺了”直勾勾盯著秋燕,本來一句很普通的話,秋燕立刻領會了這之後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進公子園子的,誰不做這個打算?”
這句話說得秋燕臉也熱了一熱。
當貼身丫鬟,無非是銀錢比普通丫鬟多一些而已,可這麼多人上趕著當公子的貼身丫鬟,除卻這個,還有另一層心思,否則冬青也不會花大力氣調動至七公子那。
七公子今年十四歲,快成年了,若是他開竅……自然是貼身丫鬟近水樓台。
老太傅原先是窮農出身,性情溫善,對府內下人們甚好,甚少出現發賣、打死之事。之前老太傅年輕時赴京趕考,原先家鄉染上瘟疫,整個村死了一大半人,包括老太傅全家,隻剩老太傅孤身一人,是以他格外看重開枝散葉,家族興盛。
通房能在府內待一輩子,還又比當丫鬟好一些,一些府內賞賜也能按照姨娘的待遇分到邊邊角角。若是能生得一兒半女,更能晉升為姨娘。
冬青之前有個一同進府的丫鬟香蘭,就做了六公子的妾室,吹枕邊風,讓六公子安排了她兩個兄長進縣衙當捕快。
那本是兩個地痞流氓似的人物,還有一人曾對冬青示好,這會兒搖身一變,就是那塊響當當的人物了。
前幾日還聽說,連縣官也讓他們牽線引薦六公子。六公子未中科舉,可他是現如今繼夫人所生,深受繼夫人寵愛。六公子又能在老爺麵前說得上話。
這麼一層層牽線上去,他們這雖說落不著大好處,油水總是管夠的。這種事日後還多著呢。隻要能在主子麵前說得上話,那在外麵都有顏麵,總有攀交情、托辦事的來找。
老太傅這一門,如今正興旺。
老太爺是當朝天子太傅,大老爺是二皇子太傅,二老爺尚書,前幾年大公子高中榜眼,今年三公子中了探花。
老太傅曾是科舉出身,極為重視公子們的傳承,公子小姐哥哥都得要會讀書識字,姨娘日後生的兒子能考中,那更是徹徹底底脫去奴籍,翻身為主人了。
再者,府內的公子哥遺傳了老太傅,又是清一色的英俊。
是以,府內的丫鬟,隻要姿色稍微好些,都會動動公子哥兒的心思。總比嫁給府內奴仆或者外麵販夫走卒好。
冬青之前來五公子園子自然也是抱了這個打算,初見時直覺五公子貌比潘安,熠熠生輝,令她心驚,因斷腿後足不出戶,園子裡竟沒多少人知道,令她當時還以為撿到大便宜,滿懷熱忱……她瞥了瞥站在身側的秋燕。
——便如同此時此刻的秋燕這般。
世上從沒有無緣無故的大便宜,否則五公子貼身丫鬟的位置早就搶破頭了,隻能騙騙底層丫鬟罷了。
五公子年已十九,卻似乎對男女之事絲毫不感興趣。
且雖因病受到府內優待,可大老爺幾乎從來沒來看過他,母親雖然是長公主,卻早已和離,更是與平南王成親,誕下好幾個孩子,十分寵愛,連五公子墜馬都未來看過,簡直像忘了這個兒子……
冬青出去總聽得其他丫鬟總說今日跟公子去了哪哪,見了什麼世麵,公子又受了什麼賞賜,老爺如何督促公子讀書……聽得心中聽得發酸,一回來五公子平日裡不言不語,連門都不出,雙腿殘疾斷絕科考更是沒有指望。
下人們也是慣於踩低拜高的。
主人不受寵,下人們又如何有顏麵,和其他公子貼身丫鬟在一塊兒,冬青總是被支使的,時間久了,連月俸也遲發,去問詢那管事也是搪塞,仗著五公子無人在意。她也從未告訴過五公子,說了又有何用?
若是六公子的丫鬟,一去告狀,那些管事的敢遲發麼。
屋內。
率遲拿了拿木櫃上的黑木佛雕擺件把玩。
這幾年光是徐慕白這換了好幾批新丫鬟,有時率遲前腳剛走,幾個月後回來,門口的人就換了新的。
今年更甚,跟冬青一塊兒來的丫鬟出府嫁人大半月有餘,因徐慕白也不在意,屋子裡事情也不多,聽說管事的前兩天才送了兩個新丫鬟過來。
丫鬟們以為門口說話聽不見,時常在候著的時候聊天。
這幾年他們也聽了不少。
自然也明白她們的言外之意。
聽久了,甚至連府內哪幾個丫鬟受主子寵愛,哪幾個丫鬟成了妾室,哪幾個丫鬟討人嫌棄都清清楚楚。
就說這個冬青,之前還對率遲示好過一陣。那時他就明白這個冬青也待不住。
想要五公子這裡找出路找不到自然是要走的。
好在徐慕白從來也不放在心上,想來就來,想走也就讓她們走。
“這次新來的丫鬟不錯,做得倒比之前的好些。”率遲並不提那些丫鬟嚼舌根的話,隻端詳木雕,“這黑木雕倒擦得很乾淨,沒偷懶。”
公子不在意,也沒人檢查,丫鬟偷懶是常有的事。
徐慕白沒答。當時冬青和秋燕推他在屋外,那擦拭應該是另一個丫鬟做的。
“昨夜是什麼動靜,你可知道?”率遲又問。
率遲這麼多年跟著徐慕白,倒像是他真正的貼身丫鬟。
徐慕白自墜馬後,困於方寸之間,時常容易被聲音吵醒,又不喜歡半夜叫丫鬟扶他起身,隻會一個人靜靜聽著。
率遲聽到奇怪的動靜,料想他也會聽到,第二天總會說說是什麼,免得他好奇又不得知。
“新來的一個丫鬟窩在牆角搗藥。”
“搗藥?”
“樣子算是搗藥。”率遲摸摸鼻子,他聽見動靜出去看了眼,見沒什麼危害,便又回去了。
“我可得注意,彆是來毒害你的。”
“毒害我會有什麼好處麼?”徐慕白問。
“沒什麼好處,但一定會有壞處。比如這世上一定會少了個俊美兒郎,我率遲也會少了個知己好友。”
徐慕白聞言一笑。
率遲走過來,拍拍他肩膀:“放心。胡大夫是名醫,說不定會有辦法的。”
徐慕白不置可否。墜馬受傷之時,就已經請了京城各大名醫來看過,無濟於事。再之後各地有名望的大夫也都請來問診過。其他人都放棄了,唯有率遲不死心,近一年,四處尋找,連些民間神醫也請來了。
“公子,我得告假,下午想回去看看我媳婦。”
“嗯。”徐慕白點頭。
率遲回來,徐慕白才有個說話的人,他一走又便顯得冷清。用過午膳,徐慕白也沒午睡,依然坐在書桌邊翻書。
門外再次傳來聲音,是冬青上前:“劉管事。”
“冬青。再過十日,是大夫人和六公子的壽辰。府內要大肆籌辦,現如今園子裡人手不夠,你這不是新來了兩個丫鬟嗎?想抽調幾日。”
“她們才剛來就要抽調走?”
“哎呀,就這十幾天,也不是日日都去,下午去個把時辰就成。”
秋燕上前:“劉管事,這次壽辰如此隆重麼?”
“當然。大夫人跟六公子同一天,何其難得,而且這次聽說……”劉管事語氣壓低了,“大夫人還要讓六公子出來見客。這是要讓老爺承認六公子才是嫡子呢。”
劉管事跟冬青是同鄉,頗為熟悉。徐慕白這裡園子冷清,也不像彆的園子人多,故而他每次來總會說些隱秘的話。
秋燕疑惑:“五公子不是才是嫡子麼?”
劉管事心照不宣地沒回答,秋燕過一會兒也反應過來。五公子如今這般如何出去見客,自然也不會被承認為嫡子了。
“那劉管事,我跟秋燕先和你一塊兒去吧。”冬青語氣熱絡許多,劉管事一笑,隻道,“你心裡明白就好,這可不是壞事,前廳不比後院,六公子天天從那裡過。要是入了六公子的眼,可比七公子好多了。我隻要兩個人跟我走就行。”
冬青看了眼秋燕,她本不想帶秋燕過去,秋燕熱絡,可又一想薑薑似乎又生得更為好看些,便道:“管事,那就我和秋燕。”
說著她喊道:“薑薑。”
薑薑本來又在掃院子,沒聽他們說什麼,這會兒走過來。
“下午你守在公子這,寸步不離,若有什麼事找人去前院通知,知道了麼?”冬青也知,五公子基本不會有事,平日裡他不是看書就是看樹。一坐一整天。
“好。我知道了。”
冬青不耐煩:“你不能說我知道了,以後對公子要說奴婢知道了。”
“……奴婢知道了。”
不多久,冬青和秋燕就離開了。
再過片刻,薑薑端茶入房,她雖然沒一直貼身伺候徐慕白,卻是見到過冬青如何做的。
下午公子看書會需要一壺溫茶。
徐慕白合上書本,看了看她,見她臉上始終平平靜靜的:“你這幾日搗藥,是為了救那棵槐樹?”
薑薑微怔,沒想到他知道。
她自然想不到是自己半夜搗藥吵醒了他,隻以為是秋燕說的。
“是。”
“為什麼?”徐慕白端起茶杯。
他以為她會回答“見這株槐樹可憐”之類,女子常常會有這種過分柔軟的同情心,然而她的回答卻是——
“因為我喜歡救治一切病弱之物。”
無論是奴婢還是其他人,徐慕白從未聽見過有人用“我喜歡”如此篤定的三個字開頭來回答一件事。
他不免回頭,著重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