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曼秋第一次被帶到派出所,一臉懵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事,或是家裡又出了什麼事。派出所隻存在於阿嫲講述梁立華的舊事裡。
好在章樹奇富有親和力,給她拿了幾顆糖,讓她坐辦公室裡等,他跟梁立清到隔壁房間說話。
詢問室裡又是一番唇槍舌戰,事實證明,麵對梁立清這樣頑固的中年婦女,章樹奇的師父說得口乾舌燥也不頂事。
梁立清也說倦了,問了洗手間的方向,暫時離開。
章樹奇挫敗地撓撓頭,“師父,怎麼辦才好,總不能把小姑娘丟回山尾村一個人生活吧?”
師父說:“按理說,這應該屬於山尾村那邊的事……”
行,章樹奇明白了,師父開始甩鍋,按戶口來講,的確不屬於他們的管轄範圍。
章樹奇:“難道得我們親自把小姑娘送回山尾村?”
師父沒有回答。
章樹奇焦急踱步,到隔壁辦公室看幾眼梁曼秋,小姑娘正專心看書架上專給小孩配備的故事書,倒是隨遇而安。
他回到詢問室,師父不在,梁立清更不見蹤影。
壞了,章樹奇從警經驗不多,但也有了點片警的基本直覺。派出所大院找了一圈,師父找回來了,沒找到梁立清。
“師父,她該不會是跑了吧。”章樹奇叉腰喘氣說。
師父也罵,“大意了,誰能想到上了派出所還敢跑?!”
“小姑娘怎麼辦?”章樹奇望著辦公室方向,梁曼秋安靜的樣子浮現眼前,這個有淚不輕彈的大男人都難免動了惻隱之心,“送到她姑姑家嗎?”
師父沒好氣,“現在送去,半夜都能把人攆出來,你信不信?”
章樹奇沒理由不相信。
師父說:“按流程辦吧。”
兩個民警準備先把梁曼秋送到福利院,再繼續上門做梁立清的思想工作。
梁曼秋被章樹奇請上警車,戰戰兢兢抱著書包做好,“警察叔叔,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姑姑家嗎?”
章樹奇沒心思糾正叫他警察哥哥,耐心地問:“你想去姑姑家嗎?”
梁曼秋輕輕搖頭,“我想去哥哥家。”
但哥哥家不是她的家,章樹奇隻能委婉說:“我們去一個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玩的地方。”
傍晚,天色漸暗,沿街的照排燈箱參差亮起,像電視裡的一樣,是山尾村不曾有過的夜景。
梁曼秋以為要回山尾村,但街景大同小異,他們似乎還在海城打轉,沒多久最終停在一棟破落的小院前。
剛一下車,鐵門內飄出一陣孩童的吵鬨聲,追逐的身影一閃而過。
院門牆壁砌著白色瓷磚,部分瓷磚已經脫落,露出水泥缺塊,部分曾被塗鴉,又潦草做了修複覆蓋。鐵門邊掛著一塊方形牌子:海城市濱海區翠田福利院。
梁曼秋似懂非懂,茫然問:“警察叔叔,這是什麼地方?”
如果有人告訴她,福利院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孤兒院,她估計不會開口。
章樹奇喉結滾了一下,艱澀道:“像學校一樣的地方,有很多小朋友在這裡生活。你今晚跟他們一起在這裡玩。”
師父跟門衛打招呼,說“翠田派出所,剛才聯係過”,門衛便出來給他們開小門。
梁曼秋亦步亦趨跟著提了她書包的章樹奇跨進去。
院子裡兩三個跟金玲差不多個頭的女孩停下嬉鬨,湊一起一邊打量不速之客,一邊說悄悄話。
邊上布邊發白的嬰兒車裡還坐著一個跟梁曼秋一樣瘦弱的孩子,留著短發,男女不辨,歪頸斜眼,雙手蜷縮,奇怪也有點嚇人。
梁曼秋不禁小步跟緊章樹奇,被他連同書包交到一個中年阿姨手上。
“在這裡要聽阿姨和老師的話。”章樹奇吩咐。
梁曼秋問:“這裡離山尾村小學近嗎?”
章樹奇愣了下,這小姑娘的敏銳和早熟超乎想象,大概知道以後要一直住在這裡,還擔心上學問題。
他彎腰拄著雙膝,跟她平視:“不用擔心,到時老師會安排你上學。”
梁曼秋隻能點點頭。
福利院剛好晚開餐,空氣裡飄來一陣飯菜香,很淡很寡,聞慣了燒臘香味隻覺得毫無吸引力。但她確實餓了。
就餐的地方在一個大房間,靠牆立了窄窄的雙層架床,中間空出的過道拚了一條舊長桌,年齡不同的小孩分坐兩邊長凳。梁曼秋初來乍到,被安排擠在桌角。
吃飯也像戴柯家每人一個飯盆,排隊打飯,一勺白飯一勺菜。菜是燴菜,一些肥肉片和瘦肉沫子炒豆芽白菜。
梁曼秋的嘴被戴四海養刁了,第一餐吃得很慢。
剛才坐嬰兒車的小孩也在,由阿姨喂飯,一口一口緩慢咀嚼,像放了慢動作一樣,非常吃力。
阿姨罵幾聲也沒用。
梁曼秋多看了兩眼,身旁的小女孩湊過來,盯著她盆裡肥肉問:“你不吃嗎?不吃給我。”
梁曼秋點頭,但小女孩可能會錯意,直接夾走肥肉和好些白菜。
阿姨叱罵一句不要搶彆人的東西吃,但效果不佳,小女孩沒什麼悔意。
像在學校一樣,福利院裡做什麼事都要排隊,上廁所、洗澡、洗衣服,睡覺也是兩個人擠一張一米寬的架床。
戴柯家的架床下鋪一米二,上鋪一米,梁曼秋可以隨意擺大字。
如果她直接從山尾村來福利院,心裡落差不會這麼大,但她可是吃過燒鵝的人……
梁曼秋翻身側睡,小聲抽鼻子。
不知道哪個床鋪忽然有人喊:“哭什麼哭,吵死了。”
梁曼秋又嚇一跳,生生憋住聲音,但沒忍住眼淚。
直到開學前一天檢查暑假作業沒完成的部分,學習的痛苦終於讓戴柯意識到,梁曼秋不在了。
見戴四海在明檔翻動豉油雞,戴柯問:“老爸,那天警察為什麼來我們家?”
戴四海把梁曼秋的難題交出去,一身輕鬆:“不要擔心,不是來抓你老爸。警察呢,不止要抓人,還要化解街坊之間的矛盾。”
戴柯:“你跟細狗姑姑有矛盾?”
戴四海蹙眉,“不要整天給人起花名,一個好好的妹妹叫什麼細狗?”
戴柯:“長得像。”
梁曼秋瘦瘦小小的身影撞入腦海,戴四海心生憐憫,掏出手機走到街邊榕樹下打了章樹奇電話。
“喂,章警官,在忙嗎?沒什麼大事,就想打聽一下昨天小秋的事,後來她是跟她姑姑回家了嗎?”
戴四海的眉頭擰得越來越緊,比鵝肚的縫針還扭曲,絲毫沒察覺有小尾巴綴緊。
戴柯悄步徘徊在戴四海身後,探頭探腦,豎起耳朵聆聽。
“什麼?!福利院?翠田那個?我以為那裡隻收殘疾的小孩,以前路過一次,隔著鐵門多看了幾眼,不太是滋味。”
戴四海叉腰低頭,不由歎氣。
“後麵打算怎麼辦,準備開學了,是回山尾村小學,還是讓她跟那裡的孩子一起上學?她戶口不在這邊吧……”
不知道章樹奇回了什麼,戴四海連著說了幾句“也是”,一句比一句低沉,然後掛斷電話,看了會地板,又看天,長歎一聲回頭看到了自家兒子。
戴四海罵道:“在這乾什麼,偷聽大人講電話?!”
戴柯問:“細狗去翠田福利院了?”
戴四海這個兒子學習雖然不怎麼樣,能在學校混出一個“戴柯派”,也是有點名堂的,起碼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講了多少次不要喊花名。”
戴四海岔話題無效,戴柯刨根問底:“她不是跟她姑姑回什麼村嗎?怎麼會去福利院?”
戴柯對福利院沒什麼好印象,他們小學有一個福利院的男孩經常偷東西,被罵有媽生沒媽教。
戴柯也想罵,但不會跟著罵,他也沒有媽。
“情況很複雜,不是每一個小孩都有正常的家庭。”
戴四海也沒能給戴柯一個正常的家庭。
“細狗不是還有老豆?”戴柯隻知道梁曼秋平時跟阿嫲生活,暑假她老豆將她丟過來就失蹤了。
“彆提她老豆,有跟沒有一樣。”戴四海猛然來氣,甩下一句轉身回檔口。
下午,輪到金家姐弟來檔口喊戴柯出去玩,三個學習廢柴沒有一點開學的緊迫感。
金明習慣性推一下眼鏡,當自己柯南似的,“大d,狗妹真的不在了。”
金玲:“昨天不是說了嗎。”
戴柯:“四眼明,你這麼記掛她,暗戀她?”
金明莫名窘迫,雙頰飛紅,“什麼鬼!問一句都不行。”
金玲逮到弟弟小辮子,彆提有多興奮,“是就是吧,有什麼稀奇,大d我告訴你,我就知道我們班有一對。”
金玲小嘴叭叭說了他們班的早戀八卦,戴柯沒什麼興趣,早發覺班裡沒有漂亮女生。
戴柯等她歇氣,問:“豬肉玲,你們知道翠田福利院在哪裡嗎?”
“翠田福利院?”金明說,“姓福的‘三隻手’家是不是那裡?”
花名“三隻手”的男孩姓福,福利院的福,若不是姓氏特彆,沒人知道他家在福利院,他對外隻說住哪條路上。
金玲問:“大d,你要找‘三隻手’?他又偷你東西了?”
金明:“暑假都沒見麵,能偷什麼東西?”
金玲瞪圓了眼睛,“大d,你不會是想找他一起玩把?他可是‘三隻手’,你想被偷東西嗎?”
戴柯:“哪那麼多廢話,你們就告訴知不知道地方?”
金明想了一會,“‘三隻手’好像說在福源路。”
戴柯:“靠不靠譜?”
金玲:“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福源路又在哪?”
戴柯又把金玲問倒了,不過沒關係,可以再問彆人。
梁曼秋在福利院呆了幾天,沒有交到朋友,但知道該避開哪些孩子。一個是經常搶飯的女孩,總是趁她不備夾走她的菜。一個是偷東西的男孩,偷走戴柯買給她的筆盒,第一次纏著他要回,被他敲腦袋,找阿姨才解決;第二次筆盒再次失蹤,阿姨隻讓她保管好自己的東西,彆丟三落四。
唯一友好的是坐嬰兒車的男孩,沒有攻擊性,一看到梁曼秋就傻笑。福利院裡有不少這樣的殘疾小孩,男孩居多。
明天就開學了,梁曼秋還不知道怎麼走去山尾村小學,甚至沒有走出過鐵門。
每天的所有活動都在院子裡完成,走到哪裡都是小孩的聲音。
梁曼秋最喜歡扒著鐵門看外麵車來車往,總幻想戴四海會開著摩托車經過,載她回戴柯家,就算被夾成夾心餅乾也沒事。
“哎,那個誰,進去玩,不要總來門口。”門衛不耐煩提醒。
是的,他們不能到門口張望,這也是紀律之一。福利院有著比學校更複雜的紀律,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堪比監獄。
梁曼秋從鐵門撒手,轉身要回樓裡,大概會去圖書室。
忽然,後頭傳來一聲稚嫩而清脆的呼喊——
“喂,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