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心頭疑竇叢生,她再次舉目望去,白沙鏡山的白岩石壁反射出緋紅月光,她佇立山中,驟而回眸,卻見不知何時,紅霧彌散,她甚至已經看不清來時的路。
她在心底大致估算了一下,最多還有三炷香的時間,妖瘴就真的要成型了。
定了定神,凝辛夷輕聲問道:“阿朝,那你可知道,這些亡魂,是要往何處去呀?”
阿朝點頭:“當然!大姐姐要去看看嗎?阿朝可以給你帶路!”
凝辛夷並不猶豫,爽快點頭道:“好啊,那就有勞你啦。”
阿朝步履輕快,徑直帶著凝辛夷七拐八繞,不多時就走到了白沙鏡山的半山腰,顯然是抄了近道。
這樣的夜色與妖氣之中,驟而出現一個仿佛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的小孩子,凝辛夷自然是警惕的。
但比起她毫無頭緒地尋找,倒不如直接看看,這個阿朝要帶她去往何方。
最好是能直入妖窟,也省得她繞彎子。
她正這樣想,腳下隨著阿朝繞過一個路口,狹長上坡路上,一道有些怪異的影子長長地投落下來。
凝辛夷心中警鈴大作,指間的折扇已經搓開一骨,周身三清之氣方起,卻倏而頓住了所有動作。
因為她的頸間悄然多了一股刺骨的冷意。
長影逐漸逼近,上坡路上那人慢慢向她走來。
凝辛夷一瞬不瞬地盯著。
那人走路姿勢極其板正,便如他的眉眼般順直不阿,待得再近一點,凝辛夷這才看清,那影子崎嶇,是因為這人身後背了一個有他半個人那麼高的木匣子,身上又七零八落地掛了許多不知道用途的古怪玩意兒們。
偃師。
隻需一眼,凝辛夷就已經斷定了對方的身份。
那人在距離她兩丈左右駐足,雙目如炬,想要將她的夜行衣袍看透。他的音色也如外貌一般清正平直,帶著一股刨根問底的直截了當。
“你是何人?因何夜闖白沙堤?又為何行蹤如此鬼祟,行頭如此不可見人?”
凝辛夷的脖頸微微上揚,她盯著那人看了片刻,壓低嗓音,卻是冷笑一聲:“你又是哪位?引小兒設局誘我來此,倒真是高風亮節,光明正大。”
阿朝卻在一旁道:“嗯?大姐姐說的小兒是說阿朝嗎?阿朝隻是想著,大姐姐、大箱子和大花帽子都想要知道亡魂去哪裡,不如一起去。”
凝辛夷一愣。
她腦中電光石火間閃過了阿朝此前說過的話。
阿朝方才描述謝晏兮模樣時,分明是“上上次”!
……那上次呢?
是她恍神忽略了。
看來眼前這位“大箱子”與自己身後持劍的“大花帽子”,才是所謂的“上次”。
凝辛夷一手扣著扇骨,阿朝雖如此說,她卻並不移開目光:“即便如此,也是這位偷襲在先,確實算不得光明正大。更何況,不過萍水相逢,同是外鄉人,同走一條路。我確實對這裡有疑惑,但並無惡意,卻被人就此以劍相逼,未免欺人太甚。”
那眉眼肅正的大箱子卻也肉眼可見地愣了一下。
然後向著她身後使了個眼色。
那柄寒意濃烈的劍從她的頸間悄然移開,連帶著身後的人都化作了輕煙般一道影子,散在了夜色之中。
“夜半魍魎橫行,何況此處妖氣橫生,不得不謹慎,冒犯姑娘了。”大箱子抬手,板正一禮,竟是真的道了歉,卻並不側身讓路:“還想請問,姑娘又是為何要尋亡魂去處?”
“外鄉人”這三個字,既表明了自己不屬於白沙堤,也是捉妖師們在相見時,隱晦表達自己身份的代稱。
意指她並非出身平妖監,也不隸屬於任何世家和勢力,隻是閒雲野鶴的捉妖師罷了,俗稱散修。
那大箱子姿態擺得足夠端正,凝辛夷卻盯著他,輕聲反問:“卻不知這句冒犯,是因為我是女子,還是因為,我是無辜的外鄉人?”
大箱子顯然未曾料到有此一問。
他沉默片刻,竟是並無辯駁,旋即再向著凝辛夷一禮:“本想說都有。但此話有悖於心,我說不出口,隻能實話實說,是因為姑娘乃女子。”
這人著實……耿直得有些讓人始料未及。
他的目光中歉意真誠,凝辛夷到嘴邊的那些尖銳的話到底咽了回去,此刻也並非爭論此事的時候。她音色冷淡道:“想要在妖瘴裡多救幾個人。”
“姑娘大義。”那大箱子竟是就此讓開了身位:“既是同路人,不如同行。”
凝辛夷默不作聲地抬步。
阿朝顯然對這樣的插曲並不怎麼感興趣,見到他們不再劍拔弩張,隻繼續帶路,順便嘰嘰喳喳地說了些白沙堤七零八碎的小事。
凝辛夷認真聽著,又問了一句:“白沙堤近來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嗎?”
阿朝道:“有好多好多!比如最近都沒有人和我玩兒了,比如晚上草花婆婆不讓我出來玩,我隻好鑽洞偷偷出來!”
這聽起來也實在稀疏平常,她再追問,阿朝也沒說出什麼其他有用的消息。
路上依然隻有三個人的影子,三清之氣散開之處,隱約能感覺到有另一人潛在夜色之中一並前行,想來便是方才架劍的那位“大花帽子”。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前方偃師背後的大箱子上,再聽著阿朝嘰嘰喳喳的聲音,突然極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件事。
她身著夜行衣,長發高束,又以黑袍遮掩身形,兜帽掩麵,如此打扮,麵前這人距離這麼近都分辨不出她的性彆。
阿朝又怎麼會在普一見到的第一時間,就喊她了一句“大姐姐”?
她心知阿朝古怪,悄然開了天目再去看,卻依然看不出什麼端倪,隻是她的警惕之心又更多了幾分。
正暗自思忖間,阿朝的腳步卻一停:“到了!就是這裡!”
凝辛夷抬眼。
分明他們還在半山腰,甚至方才還在白木板橋上,而今腳下這條路的儘頭,卻赫然是一個巨大的山洞!
山洞中本是仿若能吞噬一切的黑,但卻有燭火灼灼,即便還有一些距離,也依然可以看到,那些燭火與村民家門口的大小一模一樣,顯然都是白燭一路點燃,直至蔓延至此。
這裡確實,是那些亡魂的終點。
大箱子走得比凝辛夷快一點,他率先在山洞前停下了腳步。
阿朝也變得規規矩矩了許多,包包頭上垂下來的白絨團和鵝黃係帶也柔順地垂落下來,她連聲音都放輕了:“這裡就是亡魂安息之地。”
再向前幾步,洞中燭火終於變得明晰,那些星點的燭火變得連綿,逐漸彙成了一片星海,也將那一排排一列列的輪廓照耀得清清楚楚。
是方正肅然沉黑的碑。
墓碑。
每一塊高聳的墓碑前,都供奉著一隻長明的白燭,而這些白燭的海洋,共同照亮了整個洞塚。
也讓墓碑上的字變得清晰可辨。
這裡,是謝家塚。
雖然如今凋零到滿門隻剩謝晏兮一人,但扶風謝氏昔日乃南姓簪纓世家之首,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的碑都在這裡,一眼望去,深不見頭。這白沙鏡山有多大,這墓塚就有多深,縱有白燭點亮,依然寒氣逼人,寧寂泠然。
凝辛夷出身龍溪凝氏,對世家塚並不陌生。在南渡之前,每年祭祖的時候,他們也是要回到龍溪郡的。隻是如今這局勢,再要祭祖,也不知要到何年月了。
她唏噓一瞬,看向阿朝:“原來你們是守墓人。”
“咦,大姐姐原來也知道守墓人。”阿朝點點頭,隨即又笑了起來:“但草花婆婆說,白沙堤以後不需要守墓人了,隻要想,我們都可以隨時離開這裡了!”
“守墓人與墓主有結契。”大箱子平直的聲音倏而響起,他的語氣在這樣的時候顯得過分生硬不阿:“隻要墓主的血親在世,守墓人便要世代鎮守,不得擅自離開這片土地。那位草花婆婆說得曾經也沒錯,但現在,怕是要落空了。”
他的目光落在墓塚的最前方:“如今謝氏塚有人祭拜,也有人將在百年之後繼續葬入此處,他還會有子孫後代綿延,隻要謝氏血脈一日沒有絕斷,守墓人就一日不得離開白沙堤。”
阿朝的表情逐漸變得茫然,大箱子說話太過文縐縐,她沒能全部聽懂。
但她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說,她夢想中的等到及笄就離開白沙堤的願望,怕是不能實現了。
阿朝猛地睜大眼睛:“你騙人,我不信!草花婆婆明明說謝家人都死光了!我要去問草花婆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完,她拔腿就跑,不過片刻就已經沒了影子。
但她的那句“謝家人都死光了”卻猛地砸進了凝辛夷的腦中。
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驀地出現在了她腦中。
難不成謝家血案……與這些守墓人有關?
她神色不定地盯著深不見底的洞塚,又想到了自己此前推測的燭陰,一時之間還沒有打定主意要不要進去看看。
大箱子卻已經提步向前,他抬手在自己身後巨大的木箱上一按,敲擊兩下。
木箱的側邊有一扇小門打開,兩個圓球形狀的木球骨碌碌滾下,在落地的瞬間已經各自長出了八條機關小腿,一溜煙向洞塚深處而去。
偃師修偃術。偃術又稱為機關術,方才這兩個,顯然便是有探測作用的機關木球。
大箱子一手掐訣,默立原地,與機關木球共感。
凝辛夷不欲在人前暴露自己真正的能力,隻掏出之前那根金釵,用手撫過上麵的鐫刻的密紋。
金釵上有三清之氣蕩漾一瞬,旋即指向的,卻是洞塚之外,她的身後。
大箱子感受到她的動靜,分神看她一眼:“卜師?”
凝辛夷不置可否:“半吊子罷了。”
又思忖片刻:“不如暫且分頭行動?”
有此人在,她的諸多手段不便施展,再者她的這一卦應在了彆的方向,起卦需解,她自當去看一眼。
大箱子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的共感與此同時也有所觸動,顯是看到了什麼:“我入洞塚,若有異樣,以此煙為信。”
他扔過來一隻傳訊煙。
凝辛夷接住,轉身掠走。
她三清之氣未收,確認那一直在暗中潛伏的“大花帽子”沒有跟上來,身形這才微微一頓。
【鬼咒·匿影鬼蹤】
下一瞬,她整個人都如鬼魅般變得輕盈,仿若融入了燈火下投落的黑色影子,踩在屋簷上的每一步都如同拂過的風般沒有重量。
不過片刻,她便已經掠過了所有此前的來路,順著金釵指引的方向,一路直上山巔。
妖氣彌散,緋紅之色濃到幾乎不見去路,凝辛夷又聞見了一些奇詭到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混了佐料的肉香,又帶著些許腐爛後塗抹了大量香料遮掩的馥鬱。
她身形再匿,金釵在她掌心搖擺震顫不定,比之前更堅定不移地指向了一個方向。
那是一間舊屋。
臟汙磚砌牆麵,早已辨不出是泥濘還是彆的什麼汙漬,瓦片是一片鴉黑,白燭照亮門柱周圍一小隅。
此處的夜都好似比彆處要更黑。
凝辛夷輕巧落在了牆外。
她沒有推門,也沒有開窗,而是就這樣站在牆外的陰影之中,抬起一隻手按在牆麵,慢慢抬眼。
【瞳術·月瞳朧】
她的目光穿透並不多麼厚實的牆壁,將這間舊屋之內的一切都儘收眼底。
然後眼瞳微頓。
她的腦中驀地響起了阿朝方才的話。
——“……最近都沒人和我玩兒了……草花婆婆不讓我晚上出來玩……”
她還覺得這不過閒話家常,卻不料這兩句話的背後,竟然已經昭示了此刻麵前的所有!
目之所及,血色縱橫,近似淒厲。
是屍體……不,屍堆。
無數孩童的屍體橫七豎八,堆滿了整個空曠的房間,屋簷上,牆壁上,甚至門縫裡向外滲透的,都是一層又一層粘稠的血。
密密麻麻的小小血手印重疊在下半塊牆壁上,幾乎不剩半點留白。
白色的紙錢潦草散落,內方外圓,卻也都已經稀稀拉拉染上了血色。
凝辛夷的目光凝滯片刻,慢慢落向窗口的方向。
深秋夜涼,紙糊的窗戶早已被風吹開了許多破角,被吹舊成爛絮狀的黑黃紙張下,是一排放得整整齊齊的、大小不一的孩子們的鞋子。
那樣的排列與血泊中橫七豎八的屍首形成了過分強烈的對比。
饒是早就見慣了妖祟傷人殺人的場景,凝辛夷還是閉了閉眼。
那些鞋子上,還落著幾片被風輕輕拂動的羽毛。
凝辛夷的手指穿過那些破舊的窗戶紙,悄無聲息捏住一根,在指尖摩挲一瞬,已經全然確定,這羽毛,來自鬼鳥釣星的羽衣。
此鳥最喜幼童,若是已成妖祟,則可褪羽衣,化作老婦人形,形容與人無異,行走人間,且掠食對象,也將從原本的幼童,變為十來歲以下的兒童。
正與此刻眼前所見一一吻合。
凝辛夷不忍再看這如同人間煉獄般的一幕,移開眼睛,手指已經捏在了掌心折扇的扇骨上,三清之氣繚繞。
不等她開口起密紋,卻聽一陣腳步由遠及近,旋即還有一道熟悉的女童聲音:“草花婆婆——”
阿朝一路氣喘籲籲跑來,眼睛在黑夜中明亮卻驚慌:“他們說你騙我!謝家人明明還沒有死絕,我們還要在這裡繼續守墓!我們再也出不去白沙堤了!”
她一直衝到這間血色漫天的屋子門口才堪堪停下,大口呼吸,顯然這一路衝刺已經用光了她的力氣。
與此同時,瓢潑緋紅的屋子裡,倏而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