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堤一麵靠山,村落自半山腰向下點散分布,木製板橋自山腰曲折縵回,幾乎途徑了每一戶門口,共同蜿蜒成了在夜色中也發著淺白木光的緞帶。
查閱扶風郡風物誌的時候,上麵也有提及,說白沙堤此地風景奇秀,整個村落宛若渾然天成的岩石宮殿,而白沙山也名鏡山。
回憶至此,凝辛夷舉目看去,才發現此山果然山體灰白,月輝灑落在石壁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芒,這才引得那些白木板橋清晰可見。
夜深,整個白沙堤都陷入了沉靜,還亮著的燈並不多,隱約有一二村民行走期間,不疾不徐。
若非村口石門上深近兩寸的醒目爪印,幾乎看不出曾有彭侯在此作亂。
凝辛夷沒急著踏入石門,她一手撫在石門的爪印上,一手聚起三清之氣,在眼前謹慎地抹了一下。
原本寧謐祥和的白沙堤在她眼中的樣子瞬間變了。
【瞳術·天目】之下,一切妖祟,無所遁形。
她的眼中,皎潔落於白沙鏡山的月色被蒙上了一層濃鬱的妖橙色。
《妖鬼靈簡》上,對妖祟有著詳儘的劃分。
自誕生開始,初為幼妖,修行五十年有餘為成妖,待得能聚靈使用妖氣,方為妖祟。其中妖祟又細分聚靈,通智,化形三個階段。通智妖祟會講人言,化形妖祟則可千變萬化,甚至化作人形,潛入人間,非凝神空渡境界的捉妖師所不能識破。
化形妖祟再向上,便是妖氣衝天能號令一方生靈塗炭的妖尊。至於妖皇,則如同羽化登仙的道君們一般,隻存在於傳說之中。
同樣的,天目狀態下,妖氣濃鬱程度不同,色彩也不同。
淺薄為淡黃,再深為橙,繼而為紅,再上一層,是為妖紫,若是再深一些,便會變成死氣縈繞的灰黑。
從紅色開始,妖紅籠罩的領域自成一方天地,是為妖瘴。
妖瘴一旦形成,需得將其中妖力最深厚的那隻妖徹底殺死,才能清瘴,否則無法離開。
如今凝辛夷的眼中,這片薄橙妖氣隱約發紅,整個白沙堤在這樣的色澤下,有如蒙上了一層不詳的血色。
換句話說,縱使謝晏兮已經在這裡殺了一隻彭侯妖,如今的白沙堤距離需要被清繳的妖瘴領域,實則也隻有一線之隔。
倘若她此刻邁入這一對石門,便等同於接受這裡隨時有變成妖瘴的風險。屆時無法在天亮之前趕回去不說,她也會被困在裡麵,不知多久才能出來。
可若是不去……
凡人在妖瘴中十人九死。此刻她去,或許還有可能多救幾個人出來,若是晚了,這一村的人怕是都凶多吉少。
凝辛夷望著白沙山散發出的迷蒙的光,在心底冷笑一聲,心道就這也算是元勘口中厲害的捉妖師?斬草不除根不說,難道竟然還沒開天目,看不到這裡的實際狀態嗎?
凝辛夷一隻手撫上手腕間的三千婆娑鈴,神色不定。
片刻,她抖腕,一柄精巧的折扇出現在了手中,她捏緊扇骨,到底還是一步向前。
蜿蜒小道上,謝晏兮倏而豎起了手掌。
身後兩人一並勒馬,自馬背而落。
“師兄,怎麼了?”元勘問道。
“有人先我們一步走了這條路。”謝晏兮俯身,目光仔細落在地麵的馬蹄印上,“印跡清晰,距離現在不超過一個時辰。”
元勘湊過來看了一眼,訝然:“此處人跡罕至,雜草叢生,怎麼還會有彆人走這裡?”
謝晏兮沉吟一瞬,到底還是起身:“先趕路,白沙堤情況不容樂觀,去晚了,若是成了妖瘴,就進不去了。”
說到妖瘴,元勘和滿庭的神色都變得嚴肅了幾分。
前一日,若非師兄著急趕回謝府,又怎會硬是讓另外一隻妖祟逃出生天。可前一日,那妖祟的氣息分明隻是剛剛聚靈而已,師兄這才決定先回謝府一日,晨去夜歸,想來也不會耽誤什麼。
又豈能料到,才剛剛入夜,他留在這裡的鬼眼樟目就因為承受不住暴漲的妖氣而碎裂開來了!
才造成了如今這樣凶險的局麵。
也不知平妖監的捉妖師們是否已經到了。
元勘在心底暗暗祈禱,希望平妖監這次派來的捉妖師裡有通符陣之人,萬一真的形成了妖瘴,能以符陣遏製住妖瘴的蔓延,哪怕一刻,也能讓更多凡人逃出生天。
神行符遊走,馬蹄聲急,風也寒厲,待繞出小道,白沙山的光澤落入眼中時,謝晏兮倏而勒馬,並指向著斜前方某棵樹下一點。
“開!”
三清之氣繚繞,旋轉一瞬,再向著那顆樹下衝去,頃刻間便將此處布下的簡單匿蹤陣衝開。
迷障散去,元勘本已落在劍柄上的手也鬆開了。
“馬?”他狐疑道:“給一匹馬布匿蹤陣?”
又想到了來時路上看到的馬蹄印,縱不用仔細比對,遙遙一眼,便可以確認,絕對出於同一匹馬。
元勘邊說,邊看向謝晏兮,卻見後者的目光也落在那匹馬上,片刻,竟然就此矮身下馬,將馬拴在了臨近的另外一棵樹下。
元勘沒反應過來:“師兄?”
“免得回程時沒了馬。”謝晏兮簡單道:“若是馬匹入了妖瘴,也有化妖的可能。”
元勘這才想到這件事,拊掌:“對哦!”
“還愣著乾什麼?”謝晏兮頭也不回,聲音泠泠:“是要我為你牽馬嗎?”
元勘這才發現,滿庭已經默不作聲將馬也牽過去,就剩他一個人還端坐馬背,仿佛發呆。
元勘:!!!
他一個激靈,飛快也牽了馬過去。
謝晏兮抬手,不僅將自己這邊的三匹馬匿蹤,順勢還將自己方才破壞的那一隅匿蹤陣也修補了。
元勘忍不住道:“師兄何時變得這麼好心了?”
這次回答他的是滿庭:“萬一是平妖監的大人們的坐騎呢?”
元勘想說平妖監遣人,素來至少也是兩人一隊,又怎麼可能隻有一匹馬。
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畢竟聽說平妖監那群人神通和脾氣一樣大,其中不乏許多古怪之人,若是非要兩人共乘……咳,也不是不可能。
胡思亂想間,白沙堤的石門已經近在眼前。
開天目觀之,妖橙已經有大片渲染成了幾乎密不透風的緋紅。
元勘神色一緊,還未開口,便見謝晏兮的手已經落在了劍鞘上,整個人如箭一樣飛掠了進去。
空中隻留下一句:“妖瘴要合閉了。”
元勘眼前一花,又是一花,滿庭已經跟了上去,他哪敢再停留分毫,足尖點地,瞬息也已經進入了白沙堤的對開石門。
褪影的遮掩之下,凝辛夷舉步踏上了白沙堤的木質板橋,順著橋麵蜿蜒出的長路一路盤桓,就這樣一路行至山腳下,卻還未遇見任何一個人。
直到置身此處,她才發現,那些蜿蜒出白色流線的,不僅是木橋反射出的壁光。
還有白燭。
白燭灼灼,燃燒在每一戶家門口,每家每戶的白燭樣式一模一樣,仔細回思,就連蠟燭燃燒後的長短都彆一無二。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最近的一戶人家。
白燭立於高處。
燭光雖然烈烈,但燭火能照透的黑夜不過兩三寸,哪裡會有人以燭光來做照明。
這白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門柱之上,打磨得十分隨意卻足夠光滑的石鑿上,白燭靜靜矗立。
可入夜至今已有兩個多時辰,這白燭卻甚至沒有燭淚落下!
凝辛夷駐足,那些連串的燭火在她的眼中明滅不定,天目狀態下,火色斑駁,竟然好似在不斷向外散發出無儘的妖氣!
她心底一悚。
不必去翻閱《妖鬼靈簡》,她也知道,這世間與燭火有關的妖祟,要麼是剪燭鬼,要麼……是燭陰。
燭火穩定,火色烈烈,並無半分飄搖,觀其相,理應並非剪燭鬼。
可燭陰……燭陰非極陰之地不去,非陵塚所不能養。
倘若真的是燭陰,這白沙堤……到底是什麼地方?
她駐足凝神,片刻,到底忍不住翻身而上,不顧可能會被灼傷的風險,想要觸碰一下燭火。
三清之氣在她指間和眼瞳纏繞,縱使燒傷,但也隻要一瞬,她便能捕捉到那白燭上的妖氣,再對其進行溯源,找到這些妖氣之線蔓延的源頭。
然而她的手距離那白燭還有短短一寸的時候,一道稚嫩而焦急的聲音倏而響起。
“大姐姐,千萬不要碰燭火哦!”
凝辛夷像是回過神一般,猛地停手,她站在門柱上,皺眉向下看去。
卻見一個女童不知何時坐在門楣上,正托腮仰頭看向她,兩側的總角上墜下兩團小白絨團,隨著夜風柔和地晃動,好不玉雪可愛。
——如果不是在這樣漆黑無人的夜裡的話。
對上凝辛夷的視線,她笑得眉眼彎彎,像是兩個可愛的小月牙,還露出了一顆虎牙,旋即神色又變得認真起來:“碰到燭火的人,都會被吸走。你要相信阿朝,阿朝從來不騙人。”
她邊說,邊掰著指頭開始數:“草花婆婆說,以前來的所有觸碰過燭火的外鄉人都被吸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之前也不信,不過是出於好意才提醒,可上上上次來的那三個人和上上上次來的兩個人也沒有相信阿朝,阿朝眼睜睜看著他們消失了。”
凝辛夷看了她片刻,確認自己麵前突然出現的小女孩並非妖祟後,終於應了她的話:“那上次呢?”
阿朝的眼睛瞬間亮了,握了握拳頭,興高采烈道:“上上次來的漂亮大哥哥相信了阿朝!他沒有被吸走!阿朝做了一件好事!”
凝辛夷心頭有種莫名奇異的預感,她順著阿朝的話問:“那位大哥哥長什麼樣?有多漂亮?”
“是阿朝見過最漂亮的人!”阿朝從門楣上跳了起來,身下的影子隨著她的動作搖曳,她用雙手努力比劃:“他的眼睛比我們白沙堤最亮的星空還要漂亮,聲音比我阿爹哄我入睡還要溫柔。對了!他……他有一柄劍,黑色的,上麵繞著金色的龍!”
前幾句凝辛夷還隻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地耐心聽著。
聽到最後一句,她心道一句果然。
黑柄纏金,是謝晏兮的劍。
她自動忽略了前兩句,從門柱上躍下,仔細問道:“那個大哥哥當時也想摸燭火嗎?阿朝知道為什麼嗎?”
阿朝卻歪頭道:“大姐姐你要先告訴我,你是為什麼想要摸燭火?”
凝辛夷半真半假道:“我見風吹這燭火卻不動,又見每家每戶都有一隻,很是好奇,想知道這燭火與我平素裡所見有什麼不同。”
阿朝“咦”了一聲,訝異道:“那日,漂亮大哥哥也是這麼說的!”
凝辛夷:“……”
這人怎麼信手拈來的水平和她一樣?
便聽阿朝又道:“不過我們這裡的燭火確實是有作用的。草花婆婆說,我們的燭火,可以為亡魂照亮回家的路,如果熄滅,那些亡魂,可就要迷路啦。”
凝辛夷心中一顫,疑惑更深。
彭侯作亂,白燭引魂,這白沙堤,究竟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