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白魚的嘲諷沒什麼惡意,卻也展示了一個純粹軍人與派係領袖之間的差距。
彆看劉淮動不動就親率親衛衝鋒陷陣,然而他卻不可能站在純粹軍事的角度來思考問題。
就比如邳州知州李承恩之事,劉淮已經在此設立大營,駐屯二十多日了,李承恩為什麼不早一些來聯絡?
如果是因為他被看得緊,走不開,那為什麼不派遣心腹來先行接洽?
事到臨頭前來空口白牙的說什麼投效,如何不讓人懷疑?
可即便是再懷疑,劉淮也不能將李承恩拒之門外,反而要對其隆重歡迎。
這就是所謂的千金買馬骨了。
李承恩並不是金國朝廷任命的邳州知州,上一任邳州知州連帶著數個知縣一起,被魏勝圍在了下邳城中一鍋端了。
其中頗有幾個害民賊,魏勝將他們公審之後,明正典刑,大開殺戒,腦袋都在下邳城頭風乾了。
而身為邳州通判的李承恩是少有幾個存在著一點良心之人,魏勝沒有難為他,隻是告誡一番之後就將其釋放。
待到徒單貞從兩淮撤回來,路過邳州之時,派遣軍使四處探查,發現整個州府最高官員隻有李承恩後,立即讓他暫代邳州知州,並且為大軍籌措糧草。
李承恩對於升官發財毫無喜色,邳州正處於沂州的兵鋒之下,他的同僚還在城頭上看著他呢,他能開心就有鬼了。
另一方麵,他的確是個有些良心的官員,雖然對魏勝將軍糧分給百姓有些微詞,卻也不會強行將糧食收回來,因此不斷被徒單貞派來的軍官所責罵。
但與此同時,李承恩是真的不想投靠山東義軍。
他是飽讀詩書之人,自古以來,就沒有起義軍能成事的先例。不能因為劉淮姓劉,並且打出了‘漢’字大旗就真的將他當成漢高祖劉邦。
在李承恩看來,山東義軍雖然此時猖獗,但這是因為宋國與金國都沒騰出手來。
等著兩國從大戰的陰影中脫離出來,陰的陽的一起上,山東義軍這個草台班子早晚得稀碎。
原本李承恩就等著徐州金軍一開動,他就立即拖家帶口往中原跑,遠離山東的是非地。
然而徐州的一些豪強大戶不知道怎麼打聽到這位新任的邳州知州可能與忠義軍有聯係,百餘徐州惡少年南下,帶著家中青壯,直接衝進州府捉住了李承恩,讓他幫忙牽線搭橋。
這種行為在封建時代就是妥妥的造反,但以如今中原的混亂局勢,也沒人管這種破事了。
李承恩無奈,隻能與這些惡少年一起,來到艾山大營拜見劉淮。
“如此說來,李知州竟然沒有投靠我軍的意思嗎?”
劉淮聽罷事情的來龍去脈,方才好奇對李承恩說道:“你就這麼明明白白的說了出來,難道不怕我殺你嗎?”
李承恩苦笑道:“都統郎君在上,我說的的確是實話。宦遊多年本來就已經厭惡,偏偏又在這把年紀曆經了一番生死,委實是有些倦了。
而且以都統郎君與魏公的仁恕,也委實沒有不投靠就殺人的道理。”
說著,李承恩轉頭看向了那群惡少年的頭領:“程二郎,我已經如約將你們帶來,可否放老夫一馬?”
雖然被稱為程二郎,但這廝的麵相委實過於成熟了一些,皮膚黝黑,滿臉絡腮胡子,五大三粗的,有些成年大叔的既視感。
程二郎訕笑了幾聲,隨後對李承恩拱手行禮:“我等倉促前來,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官人見諒。”
李承恩歎道:“程二郎,我知道你們是想要出頭想瘋了,可是出頭是要拚命的,是要送命的。”
說到這裡,李承恩語塞,看了看麵無表情的劉淮之後,方才再次歎氣,拱手說道:“都統郎君,既然已經將人帶到,可否放老朽一條生路?”
劉淮點頭說道:“自然可以放李知州離開的,但是還請知州在軍中盤桓幾日,隨我大軍一起回到下邳,隨後去留自由。”
李承恩還要說什麼,卻見劉淮依舊對親衛揮手,不由得搖頭苦笑:“我雖然是邳州知州,卻是威望不顯,若是都統郎君想要靠我這張老臉來叫開下邳城門,那恐怕就要失望了。”
劉淮對此人已經喪失了興趣,隻是敷衍點頭:“且觀之。”
李承恩離去之後,劉淮對著那些惡少年和顏悅色的說道:“諸位,我還不知道諸位的名字,家住何方。”
五名惡少年互相對視了幾眼,還是那名喚作程二郎的大漢當先說道:“在下喚作程鳳,出身彭城程氏,家中做泗水上下遊的生意。”
“在下江明義,家中做鐵器生意。”
“在下孟堂,是豐縣人,家中做些迎來送往的生意。”
“在下李仲卿,在碭山有些河上的買賣。”
最後,有名衣著明顯破舊,身材卻最為魁梧,眼神也是最為銳利之人朗聲說道:“在下趙白英,家祖乃是故徐州觀察使,趙公諱立!”
好家夥,劉淮心中連連感歎好家夥。
這五人各個都是人才。
程鳳與江明義雖然都是正道生意,但一個是如同何伯求何三爺那般的河運生意,另一個則是掌握利潤豐厚的鐵器生意,想一想都不簡單。
而孟堂與李仲卿更是不簡單,他倆就差在臉上貼著‘黑道’兩字了。
什麼迎來送往,什麼河上買賣,要麼是城市幫派,要麼是漕幫匪幫。
至於趙白英,他沒有說家裡是乾什麼的,但他的爺爺卻是一個活躍於建炎年間的抗金大將趙立。
趙立家鄉就在徐州,一路輾轉南下,在金軍攻打楚州的時候戰死。他的家人雖然被金國報複,死傷慘重,但終究還是有人在本地幸存的。
趙白英就是趙立的遺種。
雖然這些人年歲大多都比劉淮還要大,但劉淮還是挨個拍著肩膀,親切安撫了一番,並且做了許多許諾。
賓主儘歡之時,方才進入了正題。
“都統郎君,我們這次來,就是為了與義軍取得聯絡,發動起事的。”
程鳳語氣誠懇,神色卻有些激動,就連滿臉的絡腮胡子都不斷顫抖,仿佛剛剛那幾句話是用儘全身力氣說出來一般:“我等願意儘起全家錢財來招募兵馬,以求抗金!”
劉淮點頭,和顏悅色的說道:“程二郎,你也莫嫌我說話直,我隻是想要問一句,金賊在山東不是一日兩日了,乃至於徒單貞那廝在徐州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為何如今方才想要來反金呢?”
程鳳臉色有些難看:“不怕都統郎君笑話,我們這等有家有業之人,想要做掉腦袋的大事委實艱難,僅僅是家中拖後腿的就有許多。”
瓶瓶罐罐多了不舍得砸,地主階級天生的劣根性了屬於是。
“但是金賊實在是欺人太甚,不僅僅直接強征了我家的商船,更是將我家的纖夫與水手強行征為民夫!”
說到這裡,程鳳咬緊牙關,目眥欲裂,狠狠錘了勉強案幾一下。
劉淮恍然。
原來是金軍把他們的瓶瓶罐罐打破了。
眼見其餘幾人也是同樣憤然,劉淮點頭,看來挨了金國封建主義鐵錘的不止一家。
“那麼你們幾人想要如何起事呢?難道是大軍一至,你們就直接大開城門,讓我軍衝入彭城?”
程鳳當即訕笑:“都統郎君說笑了,金賊勢大,更是將彭城經營的針紮不進,水潑不進,幾個城門水門全都有精銳把守,我等這些人平日江湖廝殺也就罷了,可如何能與正經兵馬放對?”
“須知道,金賊可是足足留了兩萬正軍來守衛彭城……”
“停!”劉淮終於有些不淡定了,就連一旁籠著手靜靜看著劉淮拉攏豪強的梁肅也站起了身,看向程鳳。
“你說金賊在彭城留了多少兵馬?”劉淮厲聲詢問:“可有證據?”
程鳳不知道劉淮為何突然如此嚴肅,他的心臟慢了半拍,語氣也變得有些虛浮:“確實是兩萬兵馬……都統郎君,金賊軍中戰馬頗多,而且金賊十成功夫有八成在馬軍上,這是做不得假的。
我們都是徐州周邊人士,糧草轉運數量大約還是能算出來的。沿著南清河(同樣是黃河岔流)向濟州的糧草要比留在彭城的糧草少一半不止。”
劉淮眯起了眼睛。
程鳳有沒有撒謊先不論,關鍵在於,如果程鳳說的是真的,三萬金國正軍隻是出動了一萬人,剩下兩萬人依舊在彭城待命,他們是想要乾什麼?
有什麼戰略目的?
難道紇石烈良弼真的這麼托大,覺得一萬人就可以平定東平府?
要知道,東平府與徐州中間還隔著一個濟州,一去四五百裡,已經脫離了騎兵的支援範圍,前後脫節,哪裡有這麼打仗的?
除非……除非紇石烈良弼有用一萬人就將東平府收拾掉的把握。
但他那兩萬人留在彭城乾什麼?
準備給汴梁開個大眼?
準備給忠義軍送份大禮?
準備讓可能支援的宋軍見識一下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當然,這還是程鳳等人說實話的情況下,如果這五人都是死間,那紇石烈良弼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梁肅輕輕咳了一聲,將劉淮從思考中喚醒。
他迅速意識到不應該在新附之人麵前失態,立即展顏笑道:“諸位還有什麼軍情?若是能助我在來日攻取徐州,無論賞賜還是官爵,我絕不吝嗇。”
剛剛還有些猶疑的五人頓時興高采烈起來,猶如三伏天喝下冰鎮酸梅湯一般暢快。
他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綁著邳州知州長途而來,不就是為了這麼一句承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