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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海、涼玉、段丫頭!”帥帳當中,黃巢用極大的嗓門吆喝著,招呼才被召來的三位徒兒;而後將閃亮的眸光投回眼前的葫蘆狀青銅器上:“你們看為師弄出了什麼?”
段紅煙配合地露出好奇目光,拉住黃巢胳膊:“師尊,這是什麼東西,瞧上去好有趣哩!”
看這善解人意的樣子,如何都想不到十一歲時,她初遇黃巢,便揪掉了對方的胡子。
黃巢幾乎是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頓時露出相當寵溺的神色。
孟楷鼻頭挑了挑,嗅著空氣中濃重的酒香氣:“這麼濃的酒味,師傅你又找到什麼好酒了?”
“不是找的,是為師自己蒸的。”黃巢眼裡滿是得意。
朱溫見多識廣,卻最後說話:“我知道大食國中,有一種蒸烈酒之法,能令酒水格外濃厚……”
黃巢拍掌大笑起來:“說對了。你們沒想到罷,這個法子,咱們華夏早在漢代時就有了!”
“漢代?”孟楷不由怔住,用懵然的眼神瞧向老師,又瞧向朱溫和段紅煙。
但朱溫立刻想明白了其中關竅。
畢竟上次他分到的馬蹄金,還沒有花完。
如果說朱溫認識什麼喜歡發掘漢墓的人,那就隻有故天平軍節度使薛崇了。
幾個月前的鄆州之戰,黃巢軍一番苦戰,終於斬下了薛崇的腦袋,那也是朱溫首次為草軍建功。
然後眾將士就從繳獲的輜重裡,發現了大批馬蹄金在內的,薛崇挖墳掘墓所得的不義之財。
朱溫並沒有立刻說話,而是麵露微笑。
沒多久,小師妹段紅煙也露出恍然神情:“師傅你是說,咱們之前擊殺薛崇繳獲的輜重裡,有漢代人用來蒸酒的器具?”
鄆州之戰時,段紅煙和孟楷被黃巢派出去打探情報去了,並未參陣。小師妹想到得慢一些,也不足為奇。
黃巢滿意地頷首。
“為師一直以為,大唐沒有這種技術,隻有大食人才有。現在看來,老祖宗早有了這樣的法子,隻不過在曆史長河裡失傳了。”
孟楷這時候才顯得如夢方醒:“失傳了?為甚麼?酒不是越烈越好麼?喝著才痛快。”
黃巢目光投向黑漆嵌螺鈿食床上的三碗酒,濃烈的酒香氣自酒碗中散發而出,撲人口鼻:“嘗嘗就知道了。”
孟楷一把抓起一碗,往嘴裡猛灌下去。
他臉色立刻就變了,用力抿著嘴,咬著牙關,才沒讓酒水從嘴裡噴出來。
“這才是真正的烈酒。”黃巢目光略帶戲謔,瞧著這位大弟子:“滋味如何?”
孟楷不說話,好一會才緩過氣來,大叫道:“好辣!辣死我也!”
“咱們的祖先大概是不喜歡這種口感罷。”朱溫端起一碗,抿了一小口:“有種摻滿茱萸的味道。”
茱萸分為吳茱萸和山茱萸,其中吳茱萸是常用的辣味調味料。
相比黃酒入口微醺的口感,這種蒸過的燒酒味道委實有些古怪。
朱溫又把酒液含在嘴裡,用舌頭體驗了一下口感。
他得出兩個結論。
黃巢用來蒸的一定是某種好酒。
但是這種烈過頭跟刀子一樣的酒,味道實在讓人很難說出好話。
“難喝。”朱溫直率地說出了自己的評價。
“對極了。”黃巢微微一笑。
孟楷有些怔愕,不知道這個向來聰明的師弟為什麼對老師的傑作直接給予差評,黃巢卻顯得相當高興。
“為師也覺著很難喝。”黃巢輕輕拍了拍食床,剩下一個碗裡的酒水波蕩起來:“這是至少喝過十多碗之後得出的結論。”
黃巢無疑是個充滿求知欲與好奇心的人。
朱溫將抿了幾口的酒碗放回食床上,湊過去撥弄那個葫蘆狀的青銅器。它實際上是兩件青銅器疊在一起,由一甑一釜組成,兩者以子母口對接。上頭的甑上有一根細管,下邊釜上則有一根粗管。
“把酒加進下邊的釜裡,然後放在火上蒸,升騰的酒氣遇冷凝結,就會從甑壁的小管上排出來,一滴滴彙聚在一起。”他很快就推測出了此物的原理。
“不錯。”黃巢表示認可:“一點也不複雜,造出這種東西,並不用什麼高深技術。”
朱溫悠悠道:“如果有人喜歡喝這種東西,那隻有一個原因——人性好鬥。”
黃巢笑道:“但是鬥這種烈酒,一定很容易分出勝負,讓人失了麵子。還有可能喝死人。”
朱溫讚同道:“如果李白、杜甫他們鬥詩時喝的是這種烈酒,恐怕活不過三十歲。”
孟楷這才一拍腦瓜子:“我明白哩!難怪這東西會失傳。”
段紅煙嬌笑道:“漢代之後,文教越盛,文士的話語權也越來越大。文人們本來酒量好的不多,卻又極愛麵子。”
朱溫明白,黃巢固然是個對新知充滿興趣的人,但召他們三人前來,絕不是僅為了品這種並不好喝的烈酒。
義軍的活動需要錢來維持,劫掠府庫和富戶並不是唯一的獲利手段。
實際上,黃巢麾下還有一批人隱藏在暗處,隱瞞了真實身份,通過經商為草軍提供財源。
段紅煙道:“既然漢代這種酒很可能盛行過,便該有令其重新盛行的法子。”
黃巢露出嘉許之色:“紅煙你有什麼主意?”
段紅煙道:“徒兒以為,北方邊關之地,冬天天氣寒冷,邊軍們應當很喜歡更加濃醇的烈酒。聽說,北方的回鶻人,也會從大食國購買燒酒。”
朱溫有些吃驚。北方胡人會買大食國的烈酒,這個情報他自己都不知道。
小師妹的見識,很多時候實在不像獵戶家的女兒。
“很好的意見。”黃巢摸了摸下頜上的短須:“但還不太夠。大唐的邊關,有大片在割據自雄的河朔三鎮手裡,在那邊開展生意,可不容易。”
段紅煙歎了口氣:“剩下的部分,人口也不多。守邊的戰士們,也沒太多錢買酒。”
她相當乖覺地指出了自己意見的缺陷。
而後卻是笑靨如花,把玉白的手掌壓在朱溫肩頭:“小師弟,你是咱們的智囊,不如你來想個法子吧。”
朱溫怔了怔,老實道:“我也沒有辦法。”
“還指望你呢,怎生這麼沒用!”段紅煙對他翻了個白眼。
“可能過幾天就有了。”朱溫道:“我想主意,有時候會很慢。”
這是實話,朱溫識破齊克讓的三重斫營策,並給出破解之法,也花了很多天。
“為了讓你快點想出來,要不立個軍令狀?”段紅煙抬高聲音道:“三日間還沒有奇謀妙策,就把你在三軍之前脫了衣服打板子!”
“都不是小孩子了,彆跟涼玉開這般頑劣玩笑。”黃巢肅容道。
段紅煙輕輕“呀”了一聲,吐了吐舌,不再說話。
朱溫當然知道師妹沒有惡意,隻是直率可愛。不過老師讓她打住,朱溫也覺得甚好。
“點子的事情,不用太急。”黃巢溫言道:“造酒的事情,盈利也不在一時半會兒。”
“然而最近有件事情,需一個利落的人來辦。你可願往?”
離開大軍出去辦事,並不奇怪。此前朱溫入夥時,便發覺孟楷和段紅煙當時都不在軍中。
而自己至今尚未出去過一次。
所以朱溫當然沒有推辭的理由。
“在哪?”朱溫簡短問道。
“平盧。”
“與宋威老賊有關?”
除了作為討伐草軍的總帥,宋威另一個身份,是大唐的平盧節度使。
“不錯。宋州大戰追擊階段,絕海一梭槍刺穿了老賊小腹,如今老賊纏綿病榻,該是活不了多久了。”
“但宋威老賊這類人,不到閻君來請,絕不會交出手上的權力。”
“而平盧鎮內部的各派勢力,大抵都在琢磨如何在老賊斃命之後,討好新的上司。”
“所以現在,平盧之地一定會比較亂。”
黃巢左手隱隱握拳:“亂,才是咱們火中取栗的好時機。”
朱溫知道,老師肯定不是讓自己做什麼策反官吏,直接占領平盧鎮這樣異想天開的事情。
平盧軍素以兵精糧足,實力雄厚著稱。
但黃巢起家,同樣在山東。在平盧轄境內,一定擁有不少水麵下的勢力。
王仙芝王盟主亦如此。
朱溫擊殺顏景明之後不久,王仙芝部就再次與黃巢部分頭行動了,他也不必擔心顏景明的朋友們找他麻煩。
但兩軍必定有著聯係的手段。
“這趟路並不好走,你可以不去。”黃巢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朱溫連忙搖手:“義不容辭的事情,哪有逃避的道理。”
黃巢嘉許地點點頭:“那就期待你見機行事了。”
就這樣,朱溫自黃巢手上接到了去平盧軍境內見機行事的任務。
或許是招兵買馬,或許是打探情報,或許是煽動起義,總之有許多或許能做的事情。
但這種事一定要輕裝簡行,才能避免被人逮到。
回到自家營地之後,朱溫向朱存、霍存等人交代了事宜,就開始打點行裝。
他決定帶上兩匹馬——一匹紅馬,一匹白馬。
還有自己新請的小軍師——蘭素亭。
朱溫跟她說這事時,蘭素亭正好在帳內發現了一本書。
她的身姿依然纖靜,但眼裡卻充滿了喜悅之情。
“營將,這本書能借我一下麼?”蘭素亭輕聲道。
她並沒有刻意討好,但這種安靜、乖巧的聲氣,讓人很難拒絕她的任何請求。
朱溫瞧了瞧,原來是一本《周易新注本義》,是黃巢給他的。
這東西也是義軍的老朋友,薛崇節度使留下的遺物之一,其作者是薛崇的祖先,開國名帥薛仁貴。
朱溫全不在意地道:“給你吧。反正我不愛看。”
蘭素亭秀眉一挑,露出訝然之色:“營將不喜歡《周易》嗎?”
“我阿爺生前被人稱作‘朱五經’,卻隻來得及教會我一部。”朱溫笑了笑:“除了《詩經》之外,其他四部我都沒看完,更不必說注解了。”
蘭素亭點點頭:“營將少年時要練武,能讀書的時間應當不多。”
“你倒是會給我找台階下。”朱溫忍不住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這在他看來並沒有什麼出格的,他眼裡對方便如兔子、貓兒一般,隻是極為可愛而已:“其實就是我疏懶慣了而已。”
“一個疏懶的人還能破解雪帥齊克讓的計策?”蘭素亭吃驚得小口微張。
朱溫一陣無奈。
他實在不怎麼好解釋。
在這樣一位純真少女麵前,炫耀自己有多麼聰明,多麼天賦異稟,似乎也沒什麼意思。
“你應該發現,我一天要睡五個多時辰……”
蘭素亭聽了這話,不由若有所思:“嗯……看起來是挺懶的。”
“其實很多點子,我要做夢的時候,才能想得通透。”朱溫說起胡話不打草稿:“你看,一天要睡這麼久,當然沒時間讀書了。”
“素亭明白了。”蘭素亭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南朝的大才子江淹,也是夢裡得到一支神筆,然後就經常在夢裡寫辭賦,所謂‘夢筆生花’。”
“這麼說來,營將你不是懶,隻是和江淹一樣,異於常人而已。”
蘭素亭見朱溫不回話,又道:“這本書我不能收。”
“為什麼?”朱溫問道:“我給了你,就是你的。”
“我想自己抄一本。”蘭素亭秀麗的睫毛輕輕顫著:“親手抄一遍,自己就吃透多半了。”
朱溫聞言,不由想起阿爺朱誠的那一屋子書,幾乎也是一本本親手抄來的。
由於門閥士族壟斷知識,平民百姓想讀書,就是如此不易。
蘭素亭不知從哪拿出了一遝紙箋,是本朝才開始使用的“轂紙”,以樹皮纖維製成,相比之前的麻紙,紙質相對光滑,但價格並不貴。
她顯然是個愛書之人,而且時時都做好了手抄一本書的準備。
蘭素亭在書案前擺紙研墨,無聲無息抄寫起來。柔淡如清水的目光,靜靜垂落在紙麵上。
字體是衛夫人傳下來的簪花小楷,極為娟秀,筆尖在紙張上流轉,如同一場工麗已極的舞蹈。
“轂紙”尤其適合這樣俊秀的筆法。
朱溫並不懂紙,也不懂書法,但他能看出少女的書法相當有功力。
或許不在老師黃巢這樣有數十年造詣的大才子之下。
筆法中的柔韌與秀麗,與武學中許多技法,原是相通的。
“你若出去賣字,一定比你做賬房先生賺得多。”
“我知道。”出乎朱溫意料,少女迅速給出了篤定的回答。
“但我不想像商販那樣出去吆喝,覺得很丟人。”蘭素亭又輕輕地道。
她能幫長瘡的戰士吮吸毒瘡,一點不覺得臟,卻認為如商販般吆喝著推銷自己的書法,會令人尷尬。
這才是真正有骨氣的讀書人該有的樣子。
朱溫越發覺得自己平日裡所討厭的那些自命清高,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窮措大”,實在是俗不可耐。
抄了一些之後,她揉了揉有點僵硬的手腕,將抄好的紙頁整理得整整齊齊。
今夜,朱溫為她請的那個丫鬟恰好生了病告假,她便拿了笤帚,自己動手清掃帳內的地麵。
一邊掃,她另一隻手還拿著那本書,細細地瞧著,竟然絲毫不妨礙掃地的精準與細致。
朱溫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很會照顧人,本來並不需要什麼丫鬟來照顧。
而且這種傳說中的“一心二用”的本事,朱溫身為公認的天才,自問也很難做到。
他能夠左右手同時使用兩種兵器,但若讓他一邊專心致誌地看書一邊砍人,那無疑會費勁到極點。
遇上這樣一個璞玉般的女孩子,朱溫隻覺自己真的撿到寶了。
看來她不止能做進獻逆耳之言的魏征。
假以時日,蘭素亭或許真能成為運籌帷幄的大軍師。
朱溫轉念一想,魏征之前跟著隱太子李建成的時候,不也是頂級的謀士。隻不過太宗皇帝謀士太多,所以讓魏征專門進諫罷了。
次日清晨,朱溫便與蘭素亭一起啟程。
“我不會騎馬。”蘭素亭有些苦惱地道。
“那另一匹馬隻能做馱馬用了。”朱溫將一匹馬的韁繩和另一匹馬的馬尾拴在一起,把行李放在馱馬背上。
他本想依然讓蘭素亭坐在自己前邊,但突然又覺得不大合適。
馬鞍是軍用的四角高橋馬鞍,如果兩個人坐在上邊,就會很擠。
讓少女坐在自己前邊,就好像自己將她抱在懷裡似的。
雖然朱溫決定讓她做自己的“小弟”,但還是覺得有點不合適,畢竟這趟旅程,時日並不短。
“你坐我後邊。”朱溫教她如何踩著馬鐙上馬。
上去之後,蘭素亭用雙手抱住了朱溫的後背。
隨著駿馬加速奔馳,她的上身不由與朱溫的脊背緊貼,有種淡淡的柔軟。
朱溫突然發話道:“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駿馬飛馳的時候,風聲有點大,所以他特彆抬高了聲調。
“什麼事?”蘭素亭則選擇將腦袋略略貼近朱溫耳朵,少女口中淡淡的香氣吹在耳孔裡,有點癢。
朱溫微笑道:“我二十歲時,我阿娘說我也老大不小了,還沒個媳婦,便將她外甥女叫過來住,瞧瞧能不能撮合攏來。”
蘭素亭問道:“那豈不是你表妹?”
“我心底是不情願的,小時候家裡尚未遷到徐州,兩家住在一起時,我還揍過她呢!”朱溫說起自己幼時打女孩子,倒是一點不尷尬。
“當天晚上,我因為白晝多喝了些酒,起夜時有些迷糊,誤走到了客房裡,順手就點上了燈。”
說到這裡,朱溫頓了頓:“然後我表妹就大聲尖叫起來,抓了床邊一個果盆砸到我臉上。然後,她馬上收拾行裝,回了自己家。”
蘭素亭吃了一驚:“你做什麼了?我覺著你不是亂來的人罷?”
“我什麼也沒做。”朱溫有些無奈地道:“我隻是看見她的鋪蓋被家裡養的狸奴給拱開了。那隻老貓在她胸口蜷成一團,因為覺得又平坦又柔軟,好像自己的窩。”
“然後我忍不住叫醒了她,但貓還沒醒。”
蘭素亭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陷入了一陣迷糊。
當她注意到自己的胸口正緊貼著朱溫後背時,才意識到朱溫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
朱溫想道,若是小師妹段紅煙,現在該一拳打在自己小腹上了。
不過小師妹本來也全然不平坦。
蘭素亭隻是如受了驚一般將身子向後一傾。
“素亭不喜歡這個笑話。”她輕輕地道。
她並沒有刻意表現自己的委屈。
但朱溫迅速感覺到她心裡委屈之處,突然十分後悔。
他見過不少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但蘭素亭確實具備格外惹人憐惜的氣質。
她明明是一朵小白花,卻格外認真,又格外勇敢。
“那把這些忘了吧。就當我沒說過。”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哪裡有收回去的道理。”蘭素亭質問道。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朱溫回答得很乾脆。
但過了一小會,他仍舊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嗯。”蘭素亭輕輕應了一聲。
然後兩人就許久沒有說話。
耳邊隻剩下風聲,馬蹄聲,似乎還有低低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