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軍陣列之中,忽有一人排眾而出。
鶴氅綸巾,廣袖長髯,衣袂當風,飄逸如神仙中人,不是草軍總帥、振衣盟盟主,天下第一高手——“天補平均大將軍”王仙芝,又是何人?
他行步看起來極為悠閒遲緩,步履的每一分每一毫移動,都烙在所有人眼中,讓人看得清清楚楚。但移動起來卻似縮地成寸,不過幾個刹那間,已然逼近五方陣前。
王仙芝的左掌之上,捧著一口不大不小的四方形瓦缶,四麵有龍形耳飾。這瓦缶除了形製古拙,看起來也是平平無奇,但仔細觀察,便覺著有種神秘的魅力,能將人心神都吸入其中。
這一刻,王仙芝已經遠離自己的部曲,周遭一片空闊。
他就這樣一人一缶,昂然而峙,麵對著當麵的千軍萬馬。
然而千軍萬馬,卻仿佛成了他一人的陪襯。
甚至這漫天的雲海,這廣闊的天地,這大千的世界,也似隻是他一人的陪襯!
孤身兀立,已是絕世。
王仙芝以右掌在瓦缶上一拍,發出清越的振響,應節而歌。
“天地將崩,烘爐劫火。”
“飛來峰頂,孰人長歌?”
“大野龍蛇,人間錯落。”
“百年孤寂,爭渡似我,似我!”
“我曾見萬點繁華凋花落,釃酒難喚舊山河。”
“我曾見天兵殺人如剪草,誰憐生靈血淚多?”
“亂世兵荒,看阡陌漸成朔漠。”
“生涯寒苦,問天公誰挽星河。”
“覆舟水兮,蒼生淚也。”
“橫流時節,不過一場醉歌!”
唱聲淒廣激越,震蕩十方,天地之間,一片幽愴之氣,直衝三十三重天闕之上!
一闋曲罷,王仙芝掌上發力,落在瓦缶之上,似未發生任何衝撞,瓦缶卻轟地一聲應節而碎,碎片飛揚處,發出五色華光,顯然絕非什麼凡物。
擊碎瓦缶,王仙芝毫無惋惜之意,而是拊掌大笑起來。
“王某人自稱天補平均大將軍,卻是草莽僭越之詞,終不過山東濮州一介匹夫。某人昔日亦曾想要儘心為國,效命大唐。”
“然今日之大唐,已沉屙難返,非昔年朝陽初升之大唐。今日之大唐,苟延殘喘,如僵屍之毒,漫延流離,徒為蒼生之患。仙芝雖為匹夫,亦有補天之誌!”
“可笑!”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陡然自唐軍陣中響起。
“無知草賊,哪來膽氣置喙天家功業?若非朝廷天軍捍禦,西北兩邊的奴賊,早已將爾等家鄉掠成白地!你等未曾護民,卻來擾亂天下,荼毒黎民百姓,不忠不義的東西,也敢說為蒼生補天?”
說話之人也是招討大帥宋威的族侄,乃宋襄翎之弟宋襄羽,一樣在平盧軍中為將。他吐詞清晰,言辭犀利,絲毫不為王仙芝的氣勢所懾,足見有些功力。
“咄!何方鼠輩,也敢在此狺狺狂吠!”
王仙芝轉向此人,突地嗔目暴喝,猶如虎豹之吼,震得地麵上草屑都紛飛而起。
宋襄羽身軀突地顫栗起來,搖搖晃晃,忽地口齒噴出血來,倒撞於馬下,唇邊竟逸出青綠色粘稠汁液,顯是肝膽已碎!
本來距離如此之遙,以音聲殺人,饒是王仙芝神功蓋世,也決計不可能做到。但宋襄羽本來就有舊疾,王仙芝又鎖定其氣機,含怒斷喝,恰恰牽動宋襄羽命門,當下令宋襄羽宿症複發,肝膽破裂,吐血墮馬而亡!
王仙芝一聲吼死宋襄羽,驚得官軍當中,全場噤若寒蟬。宋襄羽的親兄宋襄翎縱見幼弟身亡,悲慟含淚,竟也被王仙芝氣魄所駭,不敢言語。
王仙芝劃然長嘯,氣衝霄漢,整理衣襟,轉向西北方向。
那頭,有鳳樓龍閣,九重宮闕,神策禁衛,皇家陵寢,還有人流如織,車流如水。無窮的壯麗繁華,儘在那漕運水路的儘頭,雲與山的彼端。
那裡,正是大唐帝京,天家之城——長安之所在!
西北望長安,王仙芝振衣肅容,遙遙而拜。
絕世高手的威壓輻散而出,他伏身下拜時,天地仿佛都隨之而顫抖。
“天道殘缺,匹夫補之。”
王仙芝頓了頓,眸光如電,抗聲道——
“草民王仙芝,請大唐赴死!”
話音未畢,他的身形已經化作一道閃電,殺入五方陣之中。
隻有這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還在雙方所有人的腦海中縈繞震蕩,似空穀餘音,回響不絕——
“草民王仙芝,請大唐赴死!”
言語之間,鐵葉紛飛,卻似隨狂風亂舞的墨竹竹葉。
那是一眾秦銳士身上的鎧甲。
隨著一片片長槍大戟折斷的音響,王仙芝的雙袖飛舞,如同天花亂墜,擊打在官軍銳士身上,如擊敗革,沉重的鐵甲,卻抵擋不住布袖的一擊!
秦銳士們被大袖擊打,有人甚至整個身軀彈起,在空中飛舞起來,當轟然墜落於地時,登時變成一團模糊血肉。
然而實際上,被打得飛起的銳士,在落地之前,就已經被巨力衝擊得筋斷骨折!
方才柴納鈞勇踹五方陣,不過一兩合之間,就被擊殺於馬下。
而此刻天下第一高手王仙芝身化驚風,摧鋒直進,同樣沒有一合之敵。
“袖裡乾坤大,掌中日月長。”
王仙芝左摧右蕩,所向無前,攻殺之際,仍在悠然長吟,衣不染血,大有世外高人的氣度。
但在官軍看來,這飄然而來的老者,就是自阿修羅界降臨的世外凶神。
若非凶神降世,又豈敢峭然大言,要請綿延二百多年的大唐赴死?
大唐是否會滅亡,這些官軍戰士並不知道。
然而王仙芝殺至,他們的死期便就在目前!
饒陣法嚴整無方,固若金湯,赴蹈馳突,勢難匹敵。
但這世間總存在著血肉之軀無法匹敵的力量。
天下第一、武林盟主、正道魁首、陸地神仙、四十年來無敗……無數煊赫頭銜,昭示了王仙芝震古爍今的威能。
而今日大殺五方陣,則顯示出這一切光環冠冕,如同渾金足赤,沒有分毫虛誑!
“袖裡乾坤!今日竟能見到振衣盟主技驚天下的袖裡乾坤,死又有何懼?”
五方陣中,亦有極其勇悍,視死如歸者。
陣勢如同波分浪裂,這名“魏武卒”麵對奮銳而至,所向披靡的王仙芝,卻橫戈而立,長戈直刺王仙芝胸膛而去。
此人顯然也是王仙芝這位武林頭號名宿的狂熱崇拜者。
麵對這樣一力破儘萬法的絕世強大,又怎能不生出高山仰止的欽敬之意?
但處於不同立場,最能表達自己欽敬的方式,無非是使出全部的實力,拚儘性命,與王仙芝一戰。
然而麵對橫蕩而來的大袖,他的下場與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彆。長戈被擊彎折斷之後,直接錘在胸口,盔甲連著肋骨塌陷進去,顫巍巍向後退出數步,吐血倒地。
“這……才是無數武者夢寐以求的極限啊……”
這人臨死之際,仍然擦拭著唇邊的鮮血,低聲喘息著,說出了人生的最後一句言語。
而王仙芝隻是微微駐目在他身上,便又飛身長掠,如同健鶻騁空,衣袖翾飛,落入一片魏武卒陣中。
這群戰士待要掛弩放箭,對王仙芝發動勢若千鈞的齊射,卻被王仙芝感應到殺機,先投入其人叢當中,殺了個人仰馬翻。
“人仰馬翻”並非誇張之語,因為疾馳而來的一名“趙邊騎”,同時也被王仙芝手掌自袖中拍出,渾厚磅礴的掌力橫拍在馬首,頃刻戰馬痛嘶噴血,仰麵翻蹄倒斃,顛得上頭的騎士也連人帶鞍,倒撞於地!
掌力迸發之時,陰陽兩氣流轉,有光華忽明忽暗,似日月周流交替一般。
“掌中日月。”伏牛派掌門鄭漢章喃喃道:“是王盟主的掌中日月。”
尚君長接過話頭:“袖裡乾坤大,掌中日月長。師尊已經有十年未曾使用肉掌,隻以一對大袖克敵。但今日如此惡戰,終究是讓他使出了‘掌中日月’。”
尚君長之弟尚讓道:“袖裡乾坤蘊含道家奧義,掌中日月卻是參詳佛門妙法創出。師尊學兼佛道儒三家,一身功力實是曠古絕今。如今我軍士氣盛而敵衰,正是‘道長魔消’,此消彼長之下,師傅趁此銳氣,長驅敵陣,又有何人可擋?”
被王仙芝的大言所激勵,尚讓竟也敢於指斥大唐朝廷為“魔”。
但群豪關注的並不是這個,而是紛紛好奇詢問王仙芝的儒門秘技是什麼壓箱底的招數。
此技似威能還在袖裡乾坤和掌中日月之上,一旦使出,定會石破天驚。
然而尚讓隻是賣個關子,笑而不答。
而五方陣已經被王仙芝來回馳突,殺出數道血胡同,原來威儀動世的陣勢,日不移影之間已經被殺得七零八落,不成片段。
陣中幾個成名好手脊背相對,勉強結陣抵擋王仙芝,槍戟戈矛紛舉,配合應敵,終於抵擋住了王仙芝四五招,但隨著王仙芝一聲斷喝,這幾人也頃刻被橫掃上天,如同飄零的秋葉。
“技止於此!”
王仙芝再次吐出了這四個字。
但這一次,帶著無比的確定,言詞之間,沉若千鈞——
五方陣,不過如此!
他又怎能不確定?
五方陣已經不存在,剩下的隻有倉皇逃竄,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平盧軍精兵”,以及滿地堆積的,人和戰馬的屍體,如同一座座小小的山丘。
鮮血化作小溪,在地麵上潺湲流瀉,與之相對應的,是王仙芝麵不改色氣不喘,臉上看不見一點汗滴,依然是一派仙風道骨的儀態氣度。
一己之力,殺穿五方陣,隻不過如同探囊取物。
誰敢稱無敵,哪個敢言不敗?在這天下第一的絕代威能麵前,虎賁儘皆俯首,神佛亦需低頭!
“請大唐赴死!”
王仙芝漠然凝視著官軍陣列,看著顫栗如秋蟬的大唐戰士們,再次說出這一句驚世駭俗的話語。
五個字,每個字都如同一座泰山。
“請大唐赴死!”
身後的草軍軍勢當中,不知是誰當先複述了這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豪言,但追隨者此起彼伏,頃刻化成了海潮般的聲浪,聲浪中是萬民與天相抗的傲然意誌。
“請大唐赴死!”
每個人都眼含無畏,他們千營一呼的咆哮,令大地也為之隆隆顫抖。
每個人都想到了這號稱生養他們的大唐朝廷,給予他們的苦痛和屈辱。
詩家雲——“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而在場的義軍戰士,在隨王仙芝黃巢揭竿而起之前,絕大部分也隻是這唐土大地上最底層的田家。妻子饑寒、酷吏索賦、債主催逼,他們對於“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的句子,可謂心有戚戚焉,有切膚之痛!
若是還有一條生路,誰願意上戰場與如狼似虎的官軍搏命,任敵人斬殺他們這些毫無軍事經驗的田夫,猶如刈草?
若是還有一條生路,這些原來老實本分的莊稼漢,又怎敢指斥天道不公、蒼天不仁,更是敢於齊聲高喝“請大唐赴死”?
民之怒,已如星星之火,燎原而起,直衝天際。
在萬民的憤怒麵前,許多宋威軍將士變得麵色如土。
他們相信,他們被天子所統轄,是代表蒼天去鎮壓這群暴民。
然而如果民眾擁有了逆天而行,衝破蒼天的氣概與決心,又當如何?
“哈哈哈哈哈,盟主所向無敵,這幫朝廷鷹犬,在盟主麵前,不過是一班土雞瓦犬!”
王仙芝愛將,泰山派第一高手曹師雄揚聲大喝:“我等且並肩子上,隨盟主將這群殘兵敗將,殺得雞犬不留,為這些年死於朝廷狗腿子手爪的弟兄們報仇雪恨!”
曹師雄發起號召,群雄均是摩拳擦掌,熱血沸騰,一個個點校部下士卒,傳令擊鼓,整齊陣列,便要帶隊紛紛往垓心衝殺而去。
畢竟,橫在正前方的五方陣,那看似固若金湯勝過萬古長城的五方陣,已經在王仙芝的天威下土崩瓦解,死傷近半。對麵的官軍,已經肝膽俱寒,不堪一擊。
這時還不出擊,還要等到何時?
但就在此時,官軍密密匝匝的營房工事當中,突然緩轡馳出一人。但見他身軀高大,座下駿馬也是壯碩非凡。但無論是人還是馬,都被蒙在一重銀光湛湛的鐵幕之中。
唯有來人掌中那一把寒光爍爍的天刀,能顯示出他的身份。
宋威之弟,一代絕世高手,號稱“天刀奮銳,四海揚鋒”的天刀宋玦!
昔年宋威與南詔大軍激戰於星宿山,宋玦便憑借一己之力,連斬貼身護衛南詔王的六詔使者,將南詔王蒙世隆打成了孤家寡人,不得不變裝易容,竄入深山幽穀逃遁。
因此世人評價,同為絕世高手,大唐四帥智勇雙全,以軍謀名世,然而僅以武力論,尚不足以與宋玦匹敵!
不過,此前“天刀”宋玦與輕敵冒進的朱溫交手,一時大意,被朱溫斬殺了戰馬,此後孟楷等人趕到,硬是將馬上要斃命宋玦之手的朱溫給強搶了回去。此事被宋玦視作奇恥大辱,因此他此番出陣,便是人馬具裝,周身覆鎧的高頭健馬,氣勢威猛,如山海經中步出的洪荒巨獸一般。
而宋玦本人也是被銳甲覆蓋全身,隻露出鼻竅和一對眼孔。但絕世高手的超絕氣勢,仍不可避免地透鎧而出,厚重的銀色戰鎧,越發給宋玦增添了強大神秘的意味。
“這弄兵潢池的賊子恃勇破了五方陣,不過趁一時之銳。此獠已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而我軍損失,不過五方陣中百餘人而已!三軍將士,你們有何可懼?”
宋玦的出現,頃刻令官軍許多人的眼中亮起了光芒。
王仙芝固然是天下第一,但己方這邊,同樣也有絕世高手!
而此前,王仙芝從未和宋玦交手過,究竟能比宋玦強上多少,無人得知。而此時此刻的朝廷軍當中,更是有不少人相信宋玦的一身功夫,不在王仙芝之下,乃至更有過之。
在這一刻,他們實在太需要這樣的念頭為自己打氣。
“強弩之末,何為末?汝之弩,隻可射二百步,及遠而不能動搖樹上灰泥。老夫之弩,弩箭迸出,如仙人劍氣,足可縱橫十萬裡!”
王仙芝眸光瞥見駐馬而立的宋玦,一揮手阻止曹師雄等人衝殺前來,傲然道。
宋玦被麵甲覆蓋的麵容登時神色驟變,雖看不清晰,卻能聽到他的呼吸變得粗重。
“王仙芝!你還是那樣大言不慚。昔日兄長將你追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時,可看不見你如此張狂!”
“民間無寸鐵,義師無訓練,老夫不過拿你們當做磨刀石而已。且你等有小將王建之良謀而不能用,近小人,遠賢能,正是敗亡之局!可笑你宋家兄弟二人,還是這般厚顏無恥,竟將前一番的裂碑穀伏擊,功勞儘攬在自己身上!”
宋玦登時忿怒語塞,少頃才切齒道:“王仙芝,你要戰,那便戰!宋某人便來領教,你究竟是不是所謂的天下無敵!”
說罷,宋玦也不再言語,策馬揚刀,向王仙芝猛撲而來,馬嘯如雷,刀卷流風,如同一座鋼鐵巨山,向著王仙芝碾壓而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宋玦不僅是馬戰,更是人馬皆著具裝,對於步戰的王仙芝相當不利,絕不是什麼公平的致師決鬥。
更何況,宋玦的血戰八法是在多年沙場征殺中打磨而出,利於騎戰,如今宋玦挑選了最雄壯的駿馬,最堅固的具裝,再運用這套刀法,無疑是如虎添翼!
然而以王仙芝身為天下第一高手,成名四十年無人可撼動的江湖地位,自有著不可褻瀆的孤傲。哪怕是如此不公平的挑戰,他也不可能拒絕!
但王仙芝沒有絲毫憑借輕身功夫,飛速閃躲的意思,而是欺身直進,大袖席卷,被內勁鼓蕩,頃刻變得硬逾精鋼,橫掃向宋玦掌中光華大作,神兵長鳴的天刀!
驚風呼嘯,與烈陽般的刀光席卷在一處,頃刻化作流光飛濺,而雙方觀戰之人,卻隻覺一片眇眇忽忽,無法捕捉到其要領。兩人交鋒速度之快,使得幾乎無人能夠看清他們的動作細節。
一代武林盟主王仙芝,袖卷長風,幻化出殘影如飛花漫舞,朔雪翾飛,遮蔽著觀戰所有人的視線。
但宋玦掌中的天刀也不遑多讓,在內勁激發下發出杲日一般的光芒,清振長鳴,仿佛鶴鳴九皋,其刀意足以聲聞於天,與昊天的意誌相勾連。
宋玦身為成名已久的絕世高手,大唐軍中的有數猛將,又怎可能隻會口吐狂言?
天刀與王仙芝的一雙大袖糾纏在一起,相互攻殺,有來有往,日不移影之間,竟已鏖戰了數十個回合。
宋玦刀強馬快,麵對步戰的王仙芝,以一己之力便抵禦住了王仙芝此前血洗五方陣所向披靡的絕世神威。
但眼尖的也早就發現,王仙芝並非一味站在地上纏鬥,而是不時騰身而起,足不沾地,懸在半空中和宋玦過招,亦即宋玦連人帶馬衝擊而來的刀力,王仙芝也常常無從卸力於地,隻能憑借精深內勁,自行消化。
且,大多數時間,王仙芝竟都是騰在半空中,不肯讓馬上的宋玦高了一頭。其輕身功夫,竟已幾乎修煉到了傳說中的“禦風而翔”的地步。
泠泠然禦風而行,手摶扶搖,足躡杳冥;這是道家幻想中,修行之人所能達到的境界。但明眼人都知道在這世上絕不可能,人非飛鳥,無有羽翼,雖有大風,焉能高飛?
然而王仙芝竟能常常浮掠而起,淩空與宋玦過招,這樣的藝業,當真是天下第一的絕代豪傑,分毫不愧於“陸地神仙”的江湖稱號。
隨著王仙芝被宋玦所抵擋,官軍一方,又漸漸回複了士氣。
畢竟,他們此前隻看見王仙芝所當無前,一對乾坤大袖,就殺出一片屍山血海,仿佛這天地間真的沒有他一合之敵。
如今宋玦竟能與王仙芝鏖戰數十個回合,如何不令他們已經跌落到極致的士氣得以恢複?
“哈哈,這王仙芝也不過如此,況且人力豈能與具裝鐵騎爭鋒?在次帥的神威麵前,這蓋世凶賊也難免成為宋帥軍功簿上的一筆!沂州城,中牟縣,吾等放過他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今日我軍不但要反敗為勝,更要令王、黃二賊授首當場,頭懸北闕!”
開腔的乃是大唐昭義監軍判官雷殷符,出身霹靂堂雷家,是少見的江湖出身卻在朝堂上享受高官厚爵的人物。由於宋玦乃是討賊總帥宋威之弟,又身負絕世武功,因此雷殷符稱呼其為次帥。
此前王仙芝試圖攻打鄭州,雷殷符率軍駐紮於中牟,便投入了率大軍追擊王仙芝的宋威軍中,在王建的獻策下,與宋威一同大破草軍,殺傷無算。
當場官軍諸人皆知,雷殷符這黑麵漢子雖然性情倨傲好大言,不時喜歡胡吹大氣,但於排兵布陣、行軍結寨、把握戰機,都有相當的心得,過往攻戰多有勝捷,確實算得上當今大唐的一員良將。
縱然早已軍心動搖,又被王仙芝絕世神威所逼,在場三節度聯軍將士,不再存有求勝之誌。但聽得雷殷符這一番言語,許多人的信心又被提振起來,越發目不轉睛地關注起王仙芝與宋玦的這一番生死大戰。
如若王仙芝擊斬了宋玦,官軍自然是兵敗如山倒。但如果宋玦僥幸一刀劈殺了天下第一高手王仙芝,那麼即便黃巢軍已經擊敗了泰寧節度使齊克讓,也絕無可能扭轉整個局勢——作為無敵天下的“陸地神仙”,王仙芝在群雄中的地位實在是太重要不過!
“當!”
一道振聾發聵的交擊轟鳴,在場中蔓延開來,宋玦連人帶馬,竟被拍退數步。
草軍群雄待要歡呼之時,卻見王仙芝身軀緩緩飄落於地,細細的血點,竟自掌上滴落下來。
由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仙芝和宋玦的身上,這樣的細節,自然是也被觀察得清清楚楚。
王仙芝受傷了!那從來衣不染血,飄然若仙的王仙芝,以一雙肉掌硬接宋玦的天刀,竟然手掌受傷流血!
十八歲時,王仙芝就已視神兵利器為外物,棄劍不用,隻靠一對大袖,兩隻肉掌接敵,卻不妨礙他於玉皇頂擊斬曠世魔君喬北溟,更是在隨後四十年將整個天下武林,置於他的威壓之下。
這樣強大得超出許多人想象極限的王仙芝,竟也有受傷流血的一日!
想起王仙芝此前僅憑一身之力,大破五方陣,斬殺唐軍虎賁銳士,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唐軍此刻紛紛生出敵愾之心,感覺大出一口惡氣。
“二叔,努力!快快揚刀斬了那姓王的老頭兒,為弟弟報仇嗬!”
宋威的族侄宋襄翎大聲喊道。此前王仙芝一聲吼死了他的弟弟宋襄羽,令他心痛如絞。
“大唐二百年江山,撫育黎元無數,豈是一群蚍蜉所能撼動!再強大的蚍蜉,也不過是蚍蜉罷了。”雷殷符長聲道:“宋次帥黽勉!奏凱報捷,就在這一招之中決定!”
宋玦亦在鐵麵覆蓋下的眼孔中射出自得神色。
他憑借“血戰八法”,竟與這占據天下武功第一之位四十年雷打不動的振衣盟主鏖戰數十合,打得平分秋色,更是憑借寶刀鋒芒傷到了王仙芝。
縱使不能擊敗王仙芝,而是把這次交手逼成平局,則敵軍將無複所向披靡之銳,無論如何也沒法真正攻破己軍的營寨了。
嘴上,宋玦自然更不能落下風:“哈哈哈哈哈!陸地神仙,也不過如此,草莽妄語,豈可當真?終難逃吾手中寶刀飲血!我這天刀兀自呼嘯不已,看來它是想要你的心頭熱血,聊充饑腸!”
而王仙芝卻是麵色少有地凝肅起來。
“老夫倒是讓你這豎子輕視了。”話是這樣說,王仙芝的語氣仍然顯得頗為恬淡,隻是眼神變得鋒銳耀目起來。
“生氣?嗬嗬嗬……人生在世,怎可能事事如意?就像王盟主武功號稱天下第一,也免不得被我寶刀飲血……”
宋玦這樣說著,卻發現王仙芝壓根沒有看著他,而是看向後方軍陣當中的雷殷符。
“豎子,你說一招是嗎?”
在其他人耳中,這話雲淡風輕,聽在雷殷符耳裡,卻如同雷霆炸響,讓他眼前一黑,感覺耳膜幾乎都要頃刻破裂。
“那便一招好了。”
王仙芝突然消失在原地,如同用了隱身術一般,沒人能看清他是怎樣消失的。
隻是當他的身形再次出現的時候,所有人看見,他輕舒猿臂,五指箕張,手掌舒展間骨骼關節發出炒豆般的爆響,竟是須臾間肉眼可見地漲大;同樣放大的虎口如同鱷魚的大頜,直接夾住了宋玦座下那匹巨馬被精鋼馬麵和鎏金銜鐵包覆的馬嘴,而後單手一舉,便如同霸王扛鼎一般,將連人帶馬被精鐵包裹,重逾千斤的宋玦,舉上了高天之上!
那馬被舉得垂直倒立而起,馬上的宋玦卻並未墜下,而是被一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吸附在了馬上。此時此刻,即使自那兩個黑黑的麵甲眼孔,也能看到他不可抑止的恐懼之色。
這世上有人能掌控時間嗎?
那當然是沒有。
但這一刻,所有人眼中的時間,仿佛停滯了。
如有一種魔力,將本來如兔起鶻落般迅疾的動作,放慢,拆解,深深烙印在眾人的眼中,腦海中,銘心刻骨。
介胄全裝,重逾千斤的乘馬宋玦,被王仙芝擎住馬口,向天托舉而起。
由於時間仿佛變慢了,所有人看見的是,那甲人鐵馬,皆如同凝固封凍了一般,明明恐懼的情感向著四麵八方,整片空間流瀉而出,卻全然無力掙紮。
而後,被托舉到最高點的宋玦和具裝戰馬,被王仙芝如手揮五弦,向下發力一擲!
明明有挾泰山、超北海之威,出手時卻仍是那般地輕描淡寫。
隻是如同巨大鐵盒的具裝,衝撞著凝固似的空氣,在與地麵接觸的那一刻,肉眼可見地像被壓扁的豆腐一樣變形——戰馬的馬鎧,騎者的甲胄,像被鍛造了一般緩緩融合到一起,成為一團形狀詭異的鐵疙瘩。
而後,停滯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自那巨大鐵疙瘩的孔眼縫隙之中,一團團黏糊糊的殷紅血肉,伴著如蟲豸般蜿蜒流淌的臟腑,如茶聖陸羽煮茶所用的惠山泉沸騰了一般,紛然噴濺而出!
這團詭異的事物旁側,唯有那把以镔鐵千錘百煉而成的天刀,雖然彎折,仍然保持著一把刀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