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淩空問道:“齊帥,我有一事不解。”
此時,北汴河工地上的民夫都已被齊克讓下令就地解散,逃命而去,齊克讓的隊伍僅剩下戰兵部隊,規模不大,卻十分精悍。
“說吧,淩空。”齊克讓淡淡道,但聲音中卻已透出一絲疲憊。
“黃巢如今士氣大振,其兵剛勇敢戰,我軍又將騎兵先派去回救大營,作戰起來確實不利。”燕淩空道:“然而我方也無明顯敗勢,如果且戰且退,往大營方向與寇副帥會合,加上諸土山陣地的守兵如今也在回援大營,至少有五成把握能將敵人逐出營寨,收複大營。”
“你如今眼力頗有長進。”齊克讓評價道:“說得都很對。”
“既然如此。”燕淩空急道:“我軍為何要放棄回援,西進與宋帥會師?如此一來,大營中的輜重,豈不都落入草賊之手?我軍尚有一戰之力,難道就不搏一把?”
“正是因為尚有一戰之力,才必須與宋帥會師。”齊克讓言之鑿鑿地道,那種篤定,令燕淩空無法質疑。
“這……”燕淩空緩了緩才道:“大帥智術高遠,屬下愚鈍,無法領會。”
“不,是我失算了。”齊克讓長歎一聲:“驕兵必敗,我還是太自負了,隻注意了敵軍,竟忽視了友軍的動向,以為僅靠泰寧一軍之力,就能贏下這場大戰。”
“今日我才得到情報,宋帥不僅拒絕王建的正確計策,還當眾怒斥王建。然而此前宋帥能在中牟縣聯合昭義監軍判官雷殷符,伏擊大破王仙芝,正是因為采納了王建的獻謀。宋帥此番失策,不但使得軍中離心,更是暴露了己方‘軍合力不齊’的缺陷。”
“三節度聯軍人多嘴雜,王仙芝人脈活絡,必已接到線報。而敵軍在我軍大營插旗的消息,如今想來也已傳至宋帥營地,使得聯軍人心動搖。此時王仙芝若奮銳猛攻其營,破之必矣!”
齊克讓苦笑道:“宋帥年邁氣衰,我一開始就沒指望他,誰想到卻成了致敗的關鍵。我早年曾與宋帥一同打過仗,那時他果勇敢戰,從諫如流,全然不似現在這樣。歲月啊,總能將人變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
“安史大亂之後,兵製破壞,各節度各自為戰、缺乏配合,已成為上百年來的痼疾。饒我聰明一世,也在這點上疏於注意。”
“宋帥軍破,我軍豈能獨全?”齊克讓屈指道:“何況我軍輜重器物,與友軍數萬人的性命,孰輕孰重?現在我軍前去阻止友軍徹底潰敗,還來得及!”
而與此同時,草軍總帥,一襲寬袍大袖,瀟灑如神仙中人的王仙芝,已儘銳而出,他的入室弟子尚讓、尚君長兄弟,以及秦彥、劉漢宏、曹師雄、柴納鈞等一乾頭領,各自在陣。
“師父。”尚君長問道:“巢帥那邊雖然已經發動,戰局尚未明朗。而宋威如一個縮頭烏龜一般,堅守營寨不出。敵人兵力又多,我軍力攻堅寨,難免損傷……”
“不妨事。”王仙芝朗聲大笑,自有一種光風霽月的氣度:“前番宋威擊破我軍,不過依賴小將王建之謀。今宋威有才智之士而不能用,坐令神策軍鼠輩詆毀賢良,自曝其短,更使得人心攜貳。”
“何況你弟弟如今兵法謀略,也長進不少,昨夜與我商討,定下計策。此役我軍已有萬全之策,待老夫斬下宋威首級,再與諸位一醉方休!”
一邊尚讓拍了拍兄長肩頭,他個子較矮,兄長又身形極長,他這樣做須得高高地踮起腳尖:“兄長大可放心,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為弟今日才智,也未必在巢帥、王建以及那邊新來的朱溫小子之下!”
軍隊排成寬闊的橫陣,徐徐而進,很快已至三節度聯軍營前。有的草軍將士盔甲鮮明,刀槍鋒銳,不在官軍之下,但也有隻帶了一塊護心鏡,或是穿著簡陋牛皮身甲,乃至身無寸甲。但經過長期的休整,人人均士氣高昂,眼中迸發出必勝的意誌。
幾個士兵被綁縛在木柱上,由馬車拉著拖到陣前。這幾人都穿著泰寧軍的衣甲,開口也是淮北魯南一帶的口音。
“不好啦,齊帥被黃巢劫營,已經大敗而逃,黃巢即將向宋州東麵一帶猛撲而來!”
“敗了,都敗了,我軍完了!”
這幾人實是前些天黃巢軍與泰寧軍交戰時,泰寧軍受傷被俘的士卒,不聲不響轉移到王仙芝營中後,經過一番酷刑與利誘,不得不來動搖宋威軍軍心。
這本是簡單的計策,很容易被識破。然而如今宋威軍遙遙望見泰寧軍方向已經插起了金黃色的戰旗,更是發出霹靂般的聲響,有硝煙騰起,不由人心震駭,再被王仙芝這樣一唬,當下營中人心越發慌亂。
齊克讓慣於紮營於高地,反而使得宋威軍能將營中插上黃旗看得清清楚楚,這自然也在朱溫算計之中。而營中騰起的硝煙,發出的爆鳴,乃是朱溫令人趕製的爆竹,以火藥放入封閉的竹筒當中,而後點燃,竹子炸開,爆聲硝煙,便震天動地。
如此一來,劫營部隊哪怕仍未完全占領泰寧軍營地,還在拉鋸戰,但人心攜貳的三節度聯軍仍會因為遙遙望見戰況而膽寒,在遠處又搞不清楚詳細情況,當然會以為泰寧軍已經徹底潰敗。
隻見王仙芝一擺大袖,如常山之蛇掃出,構造營寨的一口木柱便脫離柵壁,衝天而起,直接砸進營內,擊塌一處營房,濺起漫天煙塵!
強弓硬弩如同瀑雨一般射向王仙芝,但王仙芝大袖飛舞,本來柔軟無比的布袖竟然變得硬比精鐵,紛然而來的箭矢被紛紛擊飛打斷,全數被接住,竟傷不到王仙芝分毫。
“不好啦,草賊來攻營了!”宋威軍大營中,恐慌的驚呼不絕於耳。
“泰寧軍已敗,黃巢馬上要帶兵來夾攻我們了!”由於泰寧軍俘虜的言語,恐懼越發在營內傳播開來,宋威軍的戰士們缺乏思慮,許多都以為東邊的泰寧軍真的已經兵敗如山倒,幾乎要不戰自亂。
這樣的慌亂,更使得王仙芝部得到了進擊的大好時機。
秦彥、劉漢宏等一乾猛將,各仗兵刃,群施悍勇,如同群仙過海,各展神通,打得敵人狼狽不堪。而宋威軍兵力龐大,營寨也不由分散,難免互相難以相救。
“西三寨,擊破!”
“南五寨,摧破!”
“東三寨,摧潰!”
草軍飛騎不斷向正攻敵人總大營的王仙芝,傳來其他方向攻破小寨的消息。而王仙芝領著一乾虎賁男兒,更是連破數道柵欄壕溝,殺進了中央大營的深處!
“無能之輩!”
一個中氣十足的怒斥之聲,遙傳而來,氣力分毫不減,震在一眾官軍戰士耳中,就如同炸雷一般。
而宋威的親兵,以及從中央派下來的神策軍,已組成了督戰隊,人人手持長達一丈的陌刀。此刀是斬馬神器,能夠用來對抗具裝鐵騎,號稱一擊下去“人馬俱裂”。但現在,陌刀隊隻是為了對付那些可能潰逃的同袍罷了。
在營中大叫大鬨的士兵,以及飛速逃竄攪亂營中秩序的士兵,早被督戰隊就地處決,屍首分離,流血滿地。
這樣的慘烈場景,快速穩定住了人心,壓製住了局麵。宋威軍將士先被泰寧軍俘虜蒙騙,又被王仙芝以超世之力破營而入,一個個心膽皆亂,如今見到慌亂之徒多被臨陣擊殺,而大帥宋威也親自支援而來,才緩緩定下心來,但士氣仍處在低落狀態。
宋威一聲令下,其從平盧軍帶來的骨乾部隊馬上開始行動,推平營帳,掃平飯灶,在大營中形成一片空曠地麵,顯然是麵對王仙芝摧鋒而進,已經毀壞了一麵寨牆,帶著草軍先頭部隊殺進大營的局麵,準備與王仙芝在營中野戰一場。
“大帥已至,區區草賊,有何可懼?”
說話者已過知天命之年,生得方麵闊口,雙目如炬,腰縛長刀,身披紅色鎧甲,頭戴赤紅巾幘,如同一團烈火,正是宋威的幼弟,一代宗師高手,天刀宋玦。
宋威是素有聲名的老將,宋玦則有萬夫不當之勇。哪怕此前軍議中發生的齟齬,使得宋威軍士氣大受影響,但當宋氏兄弟聯袂出現,其壓迫力仍不可低估。
在場的官軍士卒,一個個眼中也褪去了慌亂的神色,拿起兵器開始考量如何反擊殺敵。由於此前兩軍是對峙狀態,營中的軍兵在王仙芝來襲時,就已經穿戴好了甲胄兵器,倒不似被人奇襲時往往還有不少人連裝備都不在身。
“五方陣子弟聽令,成列拒敵!”
宋威輕捋花白色的胡須,抗聲下令,雖然年過七十,中氣卻不減壯年。
戰鼓冬冬猛擂,戰旗隨風鼓蕩,五支隊伍自宋威身後井然有序地衝殺而出,列成陣勢,攔在王仙芝所部的前進之路上。
這五支隊伍人數並不多,可以說是相當少,每隊隻有區區五十人。
但沒有人能小覷他們的威力,正如無人敢小覷寇謙之麾下的星雲二十八騎。
五方陣,又稱戰國五方陣,乃是取自東周戰國之時,五支威名赫赫的五大強國特種部隊——
魏武卒、秦銳士、齊技擊、楚劍豪、趙邊騎。
魏武卒乃是兵家亞聖吳起所創,以“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裡”為選拔標準,是負重能力極強,遠近作戰能力都極為全麵的步兵。
而宋威所建魏武卒,皆自魏地勇士選拔而來,其考驗標準,尤在舊時魏武卒之上,不僅能用好長槍大劍,也能把陌刀耍得虎虎生風。
秦銳士則是當年大秦賴以統一天下的銳士,他們披著極其堅厚的鎧甲,堅韌敢鬥,擅長協同作戰。宋威複活的秦銳士部隊,亦自招募於關西,互相之間均有鄉黨之間的關係,形成堅實的紐帶,作戰起來,五十人便如一人一般。
齊技擊以單兵作戰能力出眾,行走江湖時多以杆棒為兵,戰場上則使用長戟,可鉤可刺。戟這種武器從東周使用至當世而不衰,足見其趁手之處。連開國名帥薛仁貴,慣用的武器也是方天畫戟,並傳下薛家戟法。而宋威的這一隊“齊技擊”,也是重利招募的山東豪傑。
與吳越一般,春秋戰國的楚國也有鑄劍之風,楚地之劍豪,多以俠義為事,“托身白刃裡,殺人紅塵中”,慣於江湖混戰,由於其行動如電,出手輕捷迅猛,容易一擊必殺,便於突襲,在戰場上也能起到不小作用。西漢之時,名將李陵就曾率荊楚勇士、劍客奇才組成5000步卒,轉戰匈奴,迎敵數萬,打得匈奴死傷枕藉,終因援兵不到,兵敗投降,但五千荊楚男兒的英勇壯烈,卻仍令人心向往之。
趙地邊騎源於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因此一開始就以騎射之處見長。如今並州北部一帶仍是民風彪悍,民有馳馬射獵之風。宋威招募的這五十名趙邊騎,均是百裡挑一的好手,不僅箭法出眾,刀功精強,更擅長持槊馬上衝鋒,乃是幾乎沒有短板的全能騎士。
戈甲從軍久,風雲識陣難。
五方陣成,一股悍銳的兵氣頃刻衝天而起,攪動漫天風雲。
這一乾熊羆之士,橫在草軍進軍路線的前方,令正奮勇衝殺的草莽男兒們,也為之所懾,不得不紛紛駐足。
他們不得不如此。
因為有衝鋒在前的勇銳之士,將及五方陣時,頃刻如同被汪洋上的漩渦吸入一般,刹那吞沒,而後在森森的鋼鐵叢林中化作鮮血淋漓的殘肢斷臂,竟無分毫反抗之力。
而整個過程中,五方陣都如同巍巍岱宗那般肅穆,除了武器揮動的聲響,沒有絲毫其餘的聲音,每個戰士臉上也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如同冷酷的殺戮機器一般收割著生命。
當殺戮過後,那一片片墨黑色的盔甲間,隻留下漫場磣人的死寂。
群雄躊躇不敢前,卻是惱了一員好漢,暴喝道:“這廝陣有甚可怕的?待爺去踏上一踏!”
說話的人姓柴,名納鈞,邢州人士,是王仙芝軍中馬軍悍將。
柴納鈞此人,生得麵如重棗,性如烈火。
他最有名的地方,是喜歡蹲在寨牆根下邊,給家裡還沒出生的孩子想名字。
不僅如此,他連孫子和重孫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據他說,孫子叫柴守禮,重孫子叫柴榮。
他甚至一直起到了第十代,似乎叫柴進。
身為草軍有名騎將,柴納鈞是有名的膽大如鬥,勇不可當。有袍澤冒進突出,死於五方陣中,旁人畏懼,柴納鈞卻是越發激起殺心,隻想衝將上去,殺個痛快,將那鳥陣踹個爛碎。
不待有人出言勸阻,柴納鈞便帶著麾下一隊騎士,自陣中魚貫而出,似離弦利箭般向著五方陣衝殺而去。
“喝啊!”
柴納鈞綽鋼槍,催動逾輪寶馬,以萬鈞之勢衝殺而至,槍鋒擊折一名“秦銳士”長矛,直接打在其胸甲之上,連人帶馬而來的奔湧巨力,透甲而過,頃刻將這名銳士打得吐血身亡。
然而一旁的銳士紛紛挺槍而至,頃刻柴納鈞就陷入了被數柄長矛圍戳的局麵。而一旁的齊技擊也混入當中,以短於步卒長槍的長戟在其中勾殺,配合如天衣無縫,令柴納鈞頃刻便陷入了雙拳難敵四手,招架不迭的局麵。
柴納鈞撥馬待要回退,早被趙邊騎且馳且射,衝散柴納鈞部下兵馬,封死其退路。
長歎一聲“天亡我也”,柴納鈞奮起餘勇,又斬殺了一名楚劍豪,卻旋即連人帶馬,被紮成篩子,鮮血噴薄,慘死當場。
當刀槍劍戟紛紛抽回,柴納鈞的軀體就如同一個破敗的沙包,頹然墜落於地,滑膩膩濕淋淋的五臟六腑似泉水般噴濺而出,鮮血汩汩流淌,將地麵洇染成一片慘目的殷紅。
柴納鈞乃草軍中有名勇將,享譽江湖已久。然而他奮勇踹陣的結果,亦是當場身亡,其麾下精騎被分割絞殺,折損大半。
一時間,群豪儘皆失色。
他們知道,再也看不見那個率直的漢子,蹲在寨牆下邊,一邊喝著小酒,一邊興致勃勃地跟彆人講自己給後代起的名字了。
一個淡漠的聲音,在此時此刻倏爾響起。平靜如千年冰湖,卻寥廓高遠,如來自昊天的綸音,徹人心腑。
“技止於此。”
僅僅四個字,就鎮住了場中的喧沸之聲。
來人靜靜瞧著五方陣,眸光淡如秋水,卻似完全穿越了厚實的陣列,一直望到蒼天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