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今年四十一歲,成為超凡者已經有十多年,就職醫生要更久些,有二十多個年頭了。
這些年中,他什麼樣的人都見過,從命如野草的難民們,到手握大權的貴族老爺。
他始終堅信一點:這個世界上隻有一種病,就是窮病。
可窮並不是真正的病,吃什麼藥也治不好的。
也正是因此,他放棄了學醫救人,轉而投身超凡,做那逐火之蛾,一轉眼已經好多年。
今天他突然發現自己有可能淺薄了。
除了窮病,大抵還有瘋病的。
世人都說逐火之蛾瘋,逐火之蛾瘋不瘋,他這個代理首席還不知道嗎?
逐火之蛾並不瘋,瘋的其實是領主。
理查是醫生,當他知道這個海島上的心臟病藥能爆炸時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了。
聽到修斯說出往體內塞個蒸汽機進去時,他就覺得這位領主終於瘋了。
這不奇怪,那些大地之上吞噬著汙染,吐出鋼鐵的工廠,天空中遮天蔽日,塗畫著猙獰牙齒的天帷巨獸,誰看見都會瘋的。
但當這位領主說完,理查覺得瘋的應該是自己——他居然覺得這個思路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肉體與鋼鐵會發生排異反應,難以真正結合,可軀殼不會,這些詭異的軀體不會死去,但也從未真正的活著。”
“汙染會傷害到人體,本質上是因為它們具有活著的特性,這種難以理解的莫名物質會侵蝕人的靈魂,直至將整具血肉軀體化作一灘爛泥,但喧囂者可以壓製它,讓它如同死物。”
“如果真的將蒸汽機塞進人體,那沉重的負擔哪怕是超凡者也承受不起,可蒸汽機能夠出力做功,替代軀體承擔。”
“一切都很離譜,一切都說得通。”
“領主大人,我難以形容我的此刻的心情,我感覺自己瘋了,這種可怕的事情怎麼行得通,可理智讓我想去試試。”
理查臉上的表情很是彆扭,一方麵他是個一板一眼的性子,下意識的就想要拒絕,可靈魂中那屬於逐火之蛾的探究欲卻讓他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實在太詭異,太瘋狂,也太有趣了。
他像個與自己較勁的瘋子。
最終,他摘下了帽子放在胸前,微微躬身,聲音顫抖:“領主大人,請讓我來主導這項研究吧,逐火之蛾中沒有人比我更擅長人體與軀殼了。”
修斯滿意的點了點頭,說實話他也不過是隻有一個想法而已,具體能不能行,或者能做到哪一步,還是要看聽這些專業人士的意見。
看理查激動的樣子,修斯就知道有戲。
而且在他想來,這個方向其實大有可為。
往高了想或許是機甲的雛形,往低了算怎麼也是個外骨骼roaxultra版。
要知道現代外骨骼的最大限製其實是能源,伺服電機的供能一直是外骨骼繞不過去的話題,要麼帶個巨大的電池,要麼充電五小時,續航一分鐘。
現在修斯繞過技術瓶頸,先出了個結果,有了身體內的喧囂者,再加上外部的機械構造。
這能大大的降低設計難度,就算以這個時代的技術,也不是不能試試。
至於怎麼把喧囂者塞進軀殼裡,修斯還挺相信這些逐火之蛾的水平的。
他們都能把召喚邪神變成清理汙染的工具,往軀殼裡加東西屬於專業對口。
修斯唯一擔心的是,他們搞出來的東西會不會過於驚世駭俗,畢竟這群人每次都是要麼安安靜靜的(很少),要麼整個大的出來(經常)。
“那就靠你了,理查先生,等莫妮卡醒過來我會讓她來配合你的,她是召喚機魂的專家,機械這方麵就由你們自己來吧。”
逐火之蛾們對機械的興趣相當大,像克洛伊這樣主修秘史的,理查這樣主修醫學的其實是少數,大多數逐火之蛾的邪研究員都投入了機械和化學上。
化學自不必多說,當量崇拜這種事情,修斯已經放棄控製了,卡斯特爾到處都是當量信徒,一談起戰場就愛聊當量,也不知哪裡學來的。
也不知島上的炸彈威力格外大是不是受他們的影響。
機械這方麵就有些出乎修斯的意料了。
不僅是逐火之蛾,其他進階班的學徒對機械也有種癡迷。
那些巨大的金屬機器,轟鳴作響的廠房,仿佛天然吸引著他們,有時工人們下了工,都會拿著幾瓶果酒在閒置的機器邊喝酒聊天,就像後世人們去郊外露營一樣。
修斯曾去詢問過原因,那些工人們也答不出,撓著頭憋了半天回了一句“氛圍感”。
該死,工廠裡有什麼氛圍感?
這就是修斯的盲點了,他作為一個現代人,從小就見過這些龐大的機器,仿佛它們已經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了。
可對這些原本隻是漁民,農夫的工人們來說,這些鋼鐵巨獸都是自己一點一點製造出的,開山為礦,熔煉成鋼,又將零件組合在一起,那種成就感與歸屬感是他這個穿越者難以想象的。
當人開始思考自己活著的意義,並真的在心中浮現出了一個答案時,這個答案已經和他的生命同等重要了。
修斯不懂這一些,但他知道,這些工人們看向機器的眼神,就像看著什麼珍寶一般。
修斯離開後,理查從櫃子中拿出了一本筆記。
新的筆記。
他不是特彆注重儀式感的人,實驗的手稿也總是到處亂放,這次他卻認真的準備好了記錄。
理查有種預感,自己這次做的事情,會改變很多人的命運的。
命如野草的難民,被病痛折磨的貧苦人,那些跪在他麵前懇求的身影。
那些都是往日的夢魘,伴隨著他每一次研究,每一次夜晚的失眠。
現在他或許不會那麼無能為力了。
軟弱的肉體可以用鋼鐵來拯救。
理查抿了抿嘴,翻開了筆記來到了解剖台前,仿佛一個拿起了武器的士兵。
如果說詩人的戰場在筆尖,廚子的戰場在灶台,畫家的戰場在酒館,那麼這解剖台就是他的戰場了。
學醫救不了這個世界,但加上蒸汽機或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