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城南門。
七日不絕的殺聲，終於在黃昏時分沉寂下去。
八萬楚軍，列陣於城前。
劉備立馬扶劍，遠望著濮陽城頭。
殘陽下，那一麵殘破的“魏”字旗，終於徐徐落下。
“楚”字戰旗，冉冉升起。
城門緩緩打開，吊橋徐徐降下。
數以千計的魏軍士卒，卸甲棄刀，垂頭喪氣的默默出城，跪伏於了城門外等候整編。
數騎策馬而出，為首一人正是蔣濟。
幾人在經過親衛的檢查後，下馬步行，來到了劉備馬前。
“罪臣蔣濟，拜見大王。”
蔣濟麵色凝重慚疚，跪倒在了劉備馬前。
劉備忙翻身下馬，將蔣濟扶起，笑著安撫道：
“子通你以一己之力，救了滿城百姓，你有功於孤，何罪之有？”
聽得這番話，蔣濟暗鬆了口氣，心中愧疚打消了幾分。
隻是他依舊不敢起身，繼續告罪道：
“濟效命於魏王麾下時，曾幾次三番向魏王獻計，與大王為敵，臣…”
“子通此言差矣！”
不等他說完劉備便拂手打斷，大度一笑：
“你身為魏臣，為曹操出謀畫策，乃是儘人臣之道，是你的本份。”
“且孤早就聽聞，當初曹操掘濟水之毒計，你曾極力反對過，足以證明你心懷仁念，與曹家父子並非一丘之貉。”
“孤對你的智計為人，早已是敬仰已久也。”
“如今你能歸附於孤，孤慶幸還來不及，又怎會計較其他？”
蔣濟心中殘存的顧慮，徹底為劉備這番肺腑之言融化，一顆懸著的心就此落地。
當他扶著劉備站起身來，眼神中已滿是敬佩。
敬佩劉備的氣度，敬佩劉備的是非分明，敬佩這位大楚之王的胸襟！
劉備則一拍蔣濟肩膀，鄭重其是道：
“子通，前塵舊事不提也罷，隻是有一件事，孤望你務必要牢記。”
“孤希望你務必要保持初心不改，事孤也要如事曹操那般，務必要忠言進諫，知無不言才是！”
蔣濟心頭大震，霎時間激動到熱淚盈眶。
於是他當即禮了禮衣冠，向著劉備正色一拜，慨然道：
“大王以國士待臣，臣自當以死相報，為大王肝腦塗地，再所不辭！”
劉備哈哈一笑，遂將蔣濟扶起，便要攜手入濮陽。
諸將也皆哈哈大笑，皆是翻身上前，準備入濮陽喝慶功酒。
濮陽乃魏國在黃河以南最後一座，攻陷此城，意味著這場長達數月的北伐，終於圓滿收官。
仗打完了，眾將自然也就放鬆了警惕，盼著能開懷暢飲，肆意快活。
“大王，臣以為大王先不必急著入城。”
一旁靜觀的蕭和，卻忽然開口，攔下了劉備。
劉備停下腳步，回頭茫然的看向蕭和。
魏軍已降，濮陽已下，現下不入城還更待何時？
“程昱乃是抱著必死的信念堅守濮陽，以他的智計，應該不難看出，濮陽城是絕對守不住的。”
“他也應該會預料到，一旦形勢不利，魏軍極有可能發生倒戈。”
“既然如此，他理應要有所防範才是，為何卻如此輕鬆就被蔣子通兵變控製，這般順利的就舉城歸降於大王？”
“大王難道不覺得，這其中有些可疑嗎？”
蕭和一席話，道出了心中猜測。
劉備眼神微動，疑色陡然間閃過，皺眉點頭：
“伯溫言之有理，程昱此人足智多謀，素來詭計多端不可小覷。”
“照伯溫你這麼一說，子通的這場兵變奪權，確實是有些太過順利了。”
此言一出。
蔣濟臉色微變，忙向劉備一拱手：
“臣可指天為誓，臣歸順大王的誠心，乃日月可鑒，若有半點欺詐，臣願死無葬身之地！”
顯然蔣濟是誤會了，以為蕭和懷疑他的這場歸降，乃是與程昱的密謀，其中有詐。
蕭和笑了一笑，拂手寬慰道：
“子通莫急，你歸降的誠心，大王和我自然是深信不疑。”
“我的意思是，你是誠心歸降，可你如此順利的就拿下程昱，兵變成功，其中未必不會另有玄機。”
蔣濟神色茫然，眼珠飛轉如梭。
忽然心中微微一凜，急道：
“蕭太尉的意思，莫非是那程昱料定我會反對他挾民為盾，故而才以之來激怒我，誘使我兵變倒戈？”
“我和這幾千將士的獻城降楚，皆是他有意而為之？”
蕭和笑而不語。
蔣濟的智計雖算不上魏國頂尖那一匹，與程昱司馬懿等尚有差距，好歹也是在水準之上的。
隻是他雖猜出了蕭和言下之意，卻神色愈發茫然，不禁再問道：
“蕭太尉，恕濟愚鈍，程昱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何在？”
“他若想為曹魏忠臣，便該死戰到底，與濮陽城共存亡才是。”
“若他貪生畏死，想要歸降大王，完全可以自己獻城歸降，又何苦用這種方式？”
劉備及左右眾人，皆是微微點頭，顯然心中與蔣濟是同樣的疑問。
蕭和不答，卻向劉備一拱手：
“臣請大王先暫緩放城，速派一隊人馬入城，仔仔細細全城搜查，看看程昱是否於城內暗藏了柴草火油等易燃之物。”
劉備神色一怔，不明白蕭和此舉何意。
蔣濟卻眼眸一聚，驀然省悟，急道：
“蕭太尉莫非猜測程昱暗中在濮陽城內，四處屯藏了柴草火油，隻等大王和我軍入城之後，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他便令其事先布下的心腹放火燒城！”
“如此一來，他就能將濮陽城付之一炬，以自己和滿城百姓性命為代價，與大王同歸於儘？”
“所以他才會誘使臣兵變倒戈，其用意就是為其火燒濮陽的毒計做掩護，好叫大王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率軍入城，落入他早已暗中布下的陷阱之中！”
“蕭太尉，不知濟猜想的對也不對？”
蕭和微微點頭，認可了蔣濟的推測。
這也是他為何要提請老劉，派人先行入城搜城的原因。
程昱既然有詐，其目的自然是針對老劉，以及這數十萬楚軍。
蕭和思來想去，實在想不出程昱除了火燒濮陽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是在自己被俘，淪為階下之囚的情況下，對老劉和幾十萬楚軍下毒手。
畢竟火燒新野這種燒城之計，他也乾過，自然最清楚這一計的威力有多強。
劉備恍然明悟，倒吸一口涼氣：
“程昱此賊，竟然這般心狠手辣，不惜以自己和滿城百姓性命為代價，要與孤同歸於儘？”
蕭和卻眼中掠過一抹諷刺，冷笑道：
“臣先前不是說過了麼，此賊已然聲名狼藉，除非曹操能得天下，對他這個元功之臣有所維護，否則史官秉筆直書，此賊定然是遺臭萬年。”
“他今日所為，不過是豁出去性命，為曹操死節儘忠，博一個忠臣之名罷了。”
“倘若他這一毒計僥幸成功，便能畢其功於一役，一舉扭轉了乾坤，就是曹賊一統天下的第一功臣。”
“將來曹魏的史官，在曹操的強壓授意之下，不但會將程昱吃人的惡行抹除，還會對他刻意美化，將他寫成古今第一忠臣也未嘗不可。”
“到時他就不是遺臭萬年，而是流芳百世了。”
劉備恍然大悟。
程昱這是要賭上性命，博一個身後美名。
不成功，保底是一個曹魏忠臣之名，稍稍能抵消他吃人的惡名。
若成功，便是曹魏第一功臣，得到的就是流芳百世的美名！
“好個程昱，竟然歹毒到如此地步，孤一生從未見過如此心狠手辣，殘暴歹毒之徒！”
“此等卑鄙無恥，形同禽獸之徒，孤必殺之！”
劉備是出離的憤怒了，眼中殺意如火熊熊狂燃。
當下，他便應蕭和所請，即刻派出數隊人馬，入城搜查。
楚軍則暫不入城，就地待命，待候結果。
入夜時分，先遣隊終於傳回了結果。
果然如蕭和所料。
幾千號先遣隊掘地三尺，將濮陽城搜了一個遍，果真搜出了大批藏匿的柴草火油。
數量之多，足以將整座濮陽城，一個時辰內燒成一片火海。
除此之外，近百餘名程昱事先埋伏下的心腹部下也儘數落網，皆被抓獲。
一桶桶的火油被搬出城，擺在了劉備眼前。
一名名跪伏於地的程昱心腹，也交待了程昱給他們的下達的密令。
程昱告訴他們，濮陽城若破，則劉備必統大軍入城，還會大擺慶功宴，慶賀收複兗州全境。
到那時，他們就趁楚軍疏於防備，將各處暗藏的火油柴草，全部都點燃。
一把火，將劉備和入城楚軍，滿城百姓，和整座濮陽城，統統燒成白地！
真相大白，眾將震驚之餘，無不一片憤慨。
“沒想到，這個程昱之歹毒，竟遠在我意料之外~~”
蔣濟咬牙切齒怒罵。
接著又驚出一聲冷汗，忙向蕭和一拱手：
“幸得蕭太尉神機妙算，洞悉人心，識破了程昱奸計。”
“若不然，濟在無意之間，便釀成了大禍，到時還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蕭太尉救命之恩，請受濟一拜！”
蕭和將蔣濟扶起，安慰道：
“子通你心懷仁義，料不到程昱會滅絕人性到如此地步也在情理之中，不必太過自責。”
蔣濟心下這才稍稍寬慰。
劉備則是怒不可遏，當即喝令，將程昱押來相見。
片刻後，一輛馬車自濮陽城駛出南門。
車簾掀起，程昱在眾人憤怒的目光下，被拖下了馬車。
車旁堆積的火油桶，跪伏在地的心腹部下，怒目相視的蔣濟…
當程昱看到這一切時，原本從容不迫的臉色，驟然為之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