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宛丘城的路上,伏子厚看著小道兩旁的密林,目光滿是警惕,偶爾見到路過之人,也是不動聲色打量對方。
如今到處都在鬨饑荒,難民數不勝數,誰都不知道在路上會不會突然碰到一群劫匪,由小道兩旁冒出來,或者有些難民尋找目標,待天黑後群起而攻之。
父親臨彆前,特地囑咐伏子厚,一旦離開村子,沒有族正與趙家的庇護,任何一個難民,都有可能變成惡徒,絕不能有任何一絲疏忽。
“子厚!伏誌!!!”
突然身後傳來動靜,隱約是馬蹄聲,起初伏家眾人也沒在意,直到聽到喊聲,這才紛紛停下,回頭看去。
當看到是趙家兄弟帶人騎馬趕來,伏家眾人紛紛疑惑的對視一眼,有些擔心。
畢竟在伏家可是還埋著死人。
雖說掩埋得很好,還用床榻壓著,基本不會被人發現,但一想到,若是趙家兄弟帶人來抓他們,無論是阿翁,還是張氏、陶氏等人,都有些心虛。
真是來抓人的話,那除去伏誌與伏子厚兄弟二人,伏家其餘人根本沒機會逃跑。
“駕!”
隨著趙家兄弟二人騎馬靠近,阿翁看向邰氏與伏誌,老臉上的神情有些緊張,張氏與陶氏也是緊緊抓著肩膀上的包裹。
“憾兄、古兄!你們二位這是?”
伏子厚注意到家人的神色,於是背著包裹率先往回走,於數步外方才停下,看著到來麵前的趙家兄弟二人,拱手問道。
這一段時間趙家與伏家的關係十分不錯,此刻伏子厚看著趙家兄弟二人的神色,明顯不是來抓他們的,故而也放心不少。
劉老看著伏子厚的舉動,察覺到伏子厚的用意,並沒有上前陪在伏子厚身旁,而是不動聲色的看向四周,若是真發生什麼事,隨時為伏家眾人尋找退路。
“我們兄弟二人今日也要去宛丘城,聽遊村的人說,你們一大早就搬家離開,我們二人便追上來,與你們一同去宛丘。”
勒住馬兒的趙憾,一邊翻身下馬,一邊微微喘息的看向伏子厚。
不僅僅是騎馬的趙憾微微喘息,在趙憾兄弟二人身後,一直小跑的幾名趙家扈從,也好不到那裡去,幸好成為趙家扈從後,每日都操練,不然的話還真不一定能跟上趙家兄弟。
“這四處動亂,你們一家老小帶著諸多行李,還有女眷,人多隨同,安全一些!”
趙憾看向四周一眼,隨後對著伏子厚說道。
就在趙憾說完,一旁已經下馬的趙古,也牽馬來到伏子厚麵前。
“父親得知此事後,也說你們一家要去蓨縣,必要會去宛丘城裡取通函!而淮陽太守是我們趙家族親,宛丘府衙我們兄弟二人都熟悉,由我們兄弟二人為你們去取通函,要容易許多!”
趙古說道。
此刻,看著伏子厚,以及其他伏家眾人,年輕的趙古,心中也很疑惑,回想家中父親得知消息,思索幾息後,便囑咐他們兄弟二人追上伏家,給予伏家方便。
趙古很少看到父親這般對待村中之人,以往,能讓父親如此認真、上心的人,哪個不是稍有名氣的才士,亦或者赫赫有名的俠士。
這伏家,自從那晚父親見到伏子厚,冒雨到趙家贈劍後,就對伏家格外上心,差點還想讓小妹許配給伏子厚。
“啊?”
“幫我們拿通函!”
聽到趙家兄弟的話,彆說與趙家兄弟說話的伏子厚,就是身後的伏家其他人,都從最初的擔心,變得一臉驚訝。
這趙家如此幫他們一家人,圖什麼?
他們如今伏家,要名沒名,要背景沒背景,就連錢財,也都被伏弘帶走,他們實在想不通,他們伏家,還能給趙家何好處。
“不辭而彆,已是有愧,子厚,怎能再敢麻煩趙家!”
伏子厚看著趙憾,搖頭說道,看著趙家的熱情,心中實在有些收受不起。
“子厚,這就見外了!”
趙憾見狀直接上前,比伏子厚年長許多的他,直接一把手抓著伏子厚肩膀上的包裹,說完不顧伏子厚的推辭,將包裹拿在手中,隨後直接綁在自己馬兒背上。
“叔母……”
綁好之後,趙憾懶得理伏子厚,直接朝著張氏、陶氏等人走去,用自己的馬兒,幫伏家人馱行李。
“這……”
伏子厚看著趙憾的背影,話到嘴邊也無法說,轉頭與趙古對視一眼。
趙憾的熱情,讓人實在難以拒絕,推辭再三下去,反而是自己的不是,於是伏子厚隻能抬起手,滿是感激。
“多謝!”
伏子厚拱手說道,那晚的人情都還沒還,眼下,又受趙家的照顧。
趙古有些笑意的看著伏子厚,拍了拍伏子厚的肩膀。
“不必客套!”
趙古說道一句,隨後也牽著馬兒去幫馱行禮。
“趙家小郎君,這怎麼使得啊!”
不僅僅是伏子厚,阿翁看著趙家兄弟的舉動,拿著拐杖,也一臉不好意思的說道。
“伏老,沒事!”
趙家兄弟擺擺手示意沒事,拿著張氏的包裹,放在馬背上,獨輪木推車上的行李倒是沒有取下,不過也讓其他扈從幫忙推著。
看著趙家兄弟爽朗的舉動,張氏滿臉喜色。
“看看趙家小郎君,我們離開村子,都還記得鄉裡鄉親一場……”
張氏笑著說道,隨後看向伏子厚,笑容瞬間消失。
“再看看你那老師,今早連送都不送!”
張氏出言諷刺道,誇張趙家之餘,還不忘貶低劉智遠一句,顯然對於劉智遠的刻薄無情耿耿於懷,說完,張氏看向趙家兄弟,臉上頓時露出笑意。
“有趙家兩位小郎君幫忙,等到我們一家宛丘城後,拿到通函,這不就可以直接離開?多省事!”
張氏臉上的笑容怎麼都止不住,一想到等會在城內府衙,其他人都在排隊的時候,伏家可以直接拿到通函,張氏心裡彆提多開心。
到時候彆人定會知道,她這一家,可都是有關係的人!可不是那些難民!
站在趙憾、趙古兄弟二人身旁,張氏由於不用背著包裹,肩膀沒有沉重的行李,瞬間整個人的都輕鬆許多,看著一旁弟媳陶氏同樣也鬆口氣,於是走到兒媳邰氏身旁,為邰氏取下肩膀背著的行李,主動把行李放在趙古的馬背上。
趙古看著這張叔母毫不客氣的模樣,哭笑不得,倒也沒有介意,反而是笑起來,主動幫張氏綁好行李。
不過聽著張氏的話,趙古心中忍不住好奇,子厚與他恩師,似乎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
“你怎麼又提?”
陶氏皺眉,來到張氏身旁,輕輕扯了扯張氏的衣角。
而趙憾聽到張氏的話,也與趙古一樣,不由得好奇的看向伏子厚。
“是子厚辜負老師好意挽留,枉費老師一片苦心,老師方才生氣,不怪老師!”
伏子厚聽著伯母的話,看到趙家兄弟好奇的眼神,心懷愧疚的搖頭解釋。
這番話,不僅僅告知伏家兄弟二人其中原因,也是故意說給一旁那些趙家扈聽。
這段時日與趙家兄弟二人接觸下來,伏子厚知道這兄弟二人的心性,其心中傲氣,定不會在背後非議他人,往日裡,更不會去接觸其他村民。
但那些扈從卻不一樣,他們常常接觸村民,與他人閒聊。
“生氣也不……”
張氏聽到伏子厚的話,沒好氣的就要反駁,卻被陶氏扯了扯衣角,這才臭著臉,沒有說話。
伏子厚看到伯母終於願意消停,這才鬆口氣,隨後看向趙家兄弟二人。
“等憾兄、古兄回到村裡,見到子厚老師,還請替子厚轉告,待日後再遇老師,子厚定會向老師陳述緣由,此外……”
伏子厚拱手行禮,隨後想了想,還是舔著臉皮對趙憾、趙古兄弟二人請求道,
“還請趙家往後能繼續庇護老師!此番人情,子厚他日,定會報答!”
伏子厚說完,抬頭一臉認真的看向趙憾、趙古兄弟二人。
前者是對好友的囑托,後者是對趙家的請求,既然趙梓看得起自己,那伏子厚願意用一份許諾,作為對趙梓的回應。
“子厚寬心!有趙家在,那晚之事,定不會再發生!”
趙憾看著伏子厚的模樣,點點頭,隨即抬起手認真的還禮,讓伏子厚不用擔心,並沒有拒絕伏子厚言語中的報答。
畢竟眼下伏家的情況,伏子厚既然親口許諾,那若是拒絕,不僅僅是不相信,更是看不起。
作為趙梓之子的趙憾,自然不會不懂這道理。
一旁,趙古雖然沒有說話,但看著比自己年少的伏子厚,在這段時日的接觸中,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的模樣,心中開始不由得欽佩父親。
也終於明白,為何父親得知伏家離開後,便讓他與兄長追上來,給予伏家方便。
雖然小妹沒有嫁給伏子厚,但是他卻看得出,趙家的舉動,讓伏子厚很感激,並且記在心裡。
明明父親沒有給錢財!
明明在往日裡,父親也沒有像宴請那些俠士那般,常常飲酒作樂,讓女子作陪,更沒有許諾伏子厚什麼好處。
可眼下,趙古卻能清楚的感覺到,伏子厚很感激他們趙家,感激父親與他們兄弟二人。
趙古心裡有些頹然,感覺在為人處世方麵,與父親差距好大。
怪不得在家中,無論是扈從,還是那些魁梧壯士,甚至就連那些暴脾氣的村民,提及父親時,神情與言語間,儘是敬重。
很快。
有馬兒馱著行李,伏誌推著的木拖車也有趙家扈從搭手,一行人都從容輕鬆的朝著宛丘方向,慢慢走去。
趙古與伏誌聊著天,二人經常一起狩獵,早已熟悉,都在回憶著此前一起狩獵的場景,每逢談及以往失誤之時,無論言語的惋惜,還是激動的神情,都是眾人之中聲音最大,表情也是最為精彩的人,那模樣,似乎眼下給他們二人一把弓,他們能讓其他人先走,他們打獵之後再追上。
而趙憾,則與伏子厚與阿翁閒聊,期間趙憾也說出去宛丘城的原因。
原來兄弟二人,都是要去宛丘城內,參加謝氏的喜宴。
“謝氏!陳郡謝氏?”
說話的是阿翁,此刻阿翁在邰氏的攙扶下,老臉驚訝的看向趙憾。
一旁劉老也是在聽到謝氏後,整個人都怔一下,隨後詫異的看向趙憾。
陳郡,這是一個在三十年前,被淮陽郡取代的名字,可在阿翁與劉老這些老一輩的人眼裡,提起謝氏,所有人腦海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一個稱謂。
陳郡謝氏!
這個士大家族,彆說在淮陽這一片地方,就是在整個天下,也是赫赫有名。
可惜的是,經曆過孫恩屠謝、劉裕屠謝、侯景屠謝,以及當初謝家沒有與王氏那樣,一些支係早些由南遷北,導致如今謝家沒落許多,不複當初興盛。
不過,就是這樣經曆一次又一次的屠族血殺,如今殘存下來的謝家,依舊是名門大戶,一郡望族。
“就是以前那個連皇帝,都以謝家主持禮儀為榮的那個謝家?”
張氏攙扶著阿翁,饒有興趣的問道。
出身不是那種名門望族,故而張氏對於那些世家,也隻存在於彆人言語、描繪,如今聽到趙憾的話,看到趙憾點頭,的確是那個謝家,頓時好奇起來。
“那謝家娶的是哪家姑娘?那麼大的家族,聘禮應當不低吧?”
張氏猶如八卦一般,繼續打聽道。
趙憾聞言,隨後在伏家其他人的目光中,一邊走,一邊把知道的說出來。
“聽父親說,女方是楊氏之女,具體聘禮種類不清楚,但聽父親說過,單是錢財,就有五十萬錢!”
趙憾對著眾人說道。
由於郡守是趙家人,故而對於謝家,父親也有接觸。
此番謝家設宴,自然也邀請他們趙家人前去。
“什麼?五十萬!!!!”
“五十……”
聽到趙憾的話,彆說張氏停下腳步,瞪大眼睛,就是阿翁、陶氏、伏誌、邰氏也好不到那裡去。
當初伏子厚拜師禮,不過一串五銖錢,就已是厚重!
五十萬錢是什麼樣子?
這要多少個大箱子,才能裝得下?
這還不算其他聘禮……
這就是名門望族聯姻?這也讓過恐怖一些。
隨著伏家眾人的被趙憾所說的數字給震撼到,與趙憾一同並肩走著的伏子厚,也沒想到,名門望族之間的聯姻,手筆這麼大。
對於謝氏,在伏子厚的記憶中,曆史上,謝家因為決策的失誤,而後連續遭受劫難血洗,等到隋末,已經鮮有人在朝堂,地方上的官員,倒是還有不少。
伏子厚記得,老師之前也提過謝氏,按照老師所說,如今謝家領頭人分彆是謝文、謝道宏。
前者年少,卻在長安擔任左屯衛將軍,後者年老,卻在隋朝擔任太府卿、陽夏公。
“娶親,五十萬錢!這還隻是錢,沒有算上其他的!”
伏子厚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感歎一句,太府卿真有錢。
太府卿這個職位是南朝梁武帝置,為十二卿之一,掌管金帛庫藏出納、關市稅收,彆置少府卿掌器物營造、冶鑄織染等事!
等到隋朝後,變成掌庫藏出納、貿易商稅事務,仰承尚書省戶部政令,隋初正三品,後改從三品。
謝家拿出來的這五十萬錢,恐怕都是謝道宏為謝家與楊氏聯姻而出。
隨著心中所想,不知為何,伏子厚腦海裡就想到那李家六女。
李家雖然沒落,可在蓨縣也是世家,謝氏娶楊氏女,能給出這般聘禮,怕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士族間的美談。
而這李家六女嫁給自己,伏家與李家雖有婚約,可她嫁到伏家,伏家什麼都不給,恐怕對於她而言……
“我說厚兒,伯母先和你說好啊!”
伏子厚心中有些沉悶,然而突然就聽到耳邊傳來伯母的聲音。
隨後伏子厚本能的看向伯母,發現伯母張氏正一臉陰陽怪氣的看著自己。
“我們伏家可什麼都沒有,你可彆想著變賣伏家的東西,去給那李家聘禮,伯母可不答應!那李家六女本就天生有殘缺,不能口言!還有你,也不好好照照鏡子,人家是謝家,你一個伏家子弟能比得上嗎?伏家最興盛的時候,不過一郡名門,而謝家就是沒落,也是一郡望族……”
隨著張氏喋喋不休的說著,伏子厚一臉無奈,哭笑不得,不知該誇伯母心思細膩,還是該誇伯母大大咧咧。
自己不過想到謝氏的婚親,再聯想自己與李氏六女的婚約,有些悶悶不樂,結果就被伯母看出來,並且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可眼下伯母的一番話,不僅損自己與那李家六女,連帶阿翁與堂兄伏誌,都一臉憋屈,母親陶氏麵色也不是很好看。
看著堂嫂扯了扯伯母的衣服,伯母張氏還喋喋不休的說著,生怕自己打家裡的主意,伏子厚也是無話可說。
“李家?天生殘缺,口不能言?”
趙憾與趙古兄弟二人,聽到張氏的話,滿是驚愕的開口問道。
聽到趙氏兄弟的疑惑聲,張氏突然意識到什麼,連忙閉嘴,見到伏家眾人一臉怨念的看著她,訕訕一笑,厚著臉皮看向前方,裝作聽不到。
原來當初趙梓上門說親的時候,大伯已經離開去準備造反,伏家自然不可能留下,而伏瑞為了拒絕趙梓,並沒有把女方說出來。
張氏害怕伏子厚也想給聘禮,一時情急,忘記這茬。
“李家,蓨縣……蓨縣李家?”
趙憾最先反應過來,想到伏家是去蓨縣,加上伏子厚的婚約,如今張氏又提及李家,很快就猜到是蓨縣李家。
趙憾很早的時候便聽到父親提及過,蓨縣除去望族高氏之外,還有諸多名門,其中就有李氏。
而李家的家主,乃是昔日尚書右丞李綱,可惜李老早些年便辭官歸隱,李家也隨之沒落,不複昔日影響,趙憾沒想到,與伏家有婚約的,居然是李家。
不過為何聽張叔母說,伏子厚去的那位李家女子,是一個天生殘缺之人?
娶一個天生殘缺的女子,可是很不吉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