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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兄身手非凡,身家豪富,應該也是某個豪門大族的子弟吧。”
“不敢,隻是靠著先祖打拚下來的一點家財過日子而已。”
酒館一遇,石承和賀誠二人聊的倒是頗為投機,結賬會鈔之後,二人便相約同遊嶺南港。
石承和賀誠簡單地敘過年歲,發現賀誠居然比石承大上三歲,今年已經三十一了。隻不過石承拜師學藝時,天天風吹日曬,再加上相貌不揚,看上去比他真實的年紀要稍微大些,而賀誠平日裡養尊處優,保養得當,所以看上去年紀自然小一些。
賀誠身旁那位麵容冷冽的年輕人名叫寧傲,今年二十九歲,石承能看出來此人根骨極佳,天生便是武道奇才,覺醒了天賜先天也說不定。
吳能屁顛屁顛地跟在石承身旁,像極了一個跟在自家掌櫃身旁的賬房先生。鐵麵和寧傲各自挎著劍跟在最後麵,仿佛最前麵兩名公子哥的護衛一般,這兩個人都氣質如出一轍,如同兩尊冷冰冰的石頭人。
“方才酒館裡人多眼雜,石某在這裡再次向賀兄道謝了,若不是賀兄出言解圍,石某一個外來人,還不知道要費多少手腳,才能從那位潘公子的糾纏中脫身。”
賀誠輕笑一聲,“潘守誌這等所謂的信徒,滿口平等正義,實則處處私心,聖教的名譽便是因為這種蟲豸而江河日下……”說到這裡,賀誠停頓了下來,沒有繼續感慨下去。他搖頭輕歎了幾聲後,便把話題引開了,“不說這些了,石賢弟打算在我大魏,盤桓多久啊?如果呆得久的話,這嶺南州還有很多宜人的景點,賀某可以給賢弟推薦一二,遊山玩水一番,也不要總是奔波於生計當中,那這一輩子得多累。”
石承苦笑:“人生命不同,賀兄生於豪富顯貴之家,有的是避開世間苦難的底牌。愚弟比起沒有修為在身的普通人自是幸運太多,但在這世間無依無靠,哪怕身為半步宗師,仍舊免不了為了生計四處奔波勞碌,實在沒有停腳歇息的工夫。”
“說的也是。”賀誠頗為認同石承的感慨,但隨即又幽幽地輕聲自語道,“隻是生於豪富之家,也未必事事稱心罷了。”
賀誠似乎是想到了一些自己的事情,石承倒也不好打探彆人的隱私,沒有做好奇寶寶。
“賀兄武藝高超,不知師承何處?能教出來賀兄這等英才的,想必是某位聲震天下的名宿吧。”石承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嘴。
“賀某年少時,曾拜入五湖盟修煉,藝成後便選擇出師還了俗,回家幫忙打理家業。”賀誠不鹹不淡地答道。
賀誠的回答很簡短,隻是報了下自己的師門,甚至連自己的師尊是誰都沒有說,似乎不願多提自己在五湖盟的事情。
石承“嗯”了一聲,心下尋思著一會兒賀誠反問自己師承的話該如何答複,然而賀誠似乎對石承的武學路數不感興趣,轉而興致勃勃地向石承介紹起了眼前的嶺南港。
一行人邊走邊聊,很快,來到了最靠近港口的鷗鳥街。
“鷗鳥街的最中央,就是嶺南港的一號正門了。”賀誠滔滔不絕地介紹著,仿佛一個帶著一群遊客的向導,“說起這嶺南港,它的年紀比大魏帝國還要長很多,早在寒月人來到這片新洲土地之前,這裡便已經是土著漁民們出海捕魚歸來後停靠漁船的避風港了。”
“嗯,畢竟是天然的避風良港。”石承應和道。
“後來寒月人來了,這裡漸漸成為了和山原洲聯通的商港,再到後來寒月人於南荒拓土的時期,這裡成為了聯通東陸和南荒的樞紐,就這樣一直發展到了今天。”
“賀兄似乎很喜歡嶺南港這裡。”
“家母便是生於霏露城,長在海商家的大小姐,說是從小聽著船笛聲長大的也不為過,因此這裡也算是我的半個老家。”賀誠打趣道。
“原來如此。”
正當賀誠準備向石承三人推薦一下周邊的美食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喧鬨聲打斷了一行人的交談。
“暴君的走狗,還我爹爹命來!”
“天誅暴君!你們西蠻豬不得好死!”
“滾出嶺南州,滾出大魏!”
石承一行人忍不住轉頭看向聲音來處,隨後驚訝地發現,一輛車頂上掛有萬民旗的大型馬車正在緩緩從港口中駛出,前後還有四輛沒有掛旗子的馬車跟隨。
一大群人正擠在出口外,鼓著眼睛跳著腳,手指著馬車破口大罵,宛如夏日池塘裡麵啾鳴連天的蛤蟆,如果不是兩側有衙役們看守,隻怕他們會直接上去圍堵車隊裡麵的乘客。
馬車裡的客人應當就是遠道而來的契塔使團了,但令人驚訝的是,這群群情激奮的人,並不是寒月人的麵孔,居然也是一幫契塔人!
為首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石承遠遠看去,總覺得二人有些眼熟,細細回憶片刻後,他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想起來了那股熟悉感的來源。
“這兩個人,似乎是前年在國內邸報上看到的兩個被都察長老會逮捕的大貪官的子女?”石承忍不住翹起腦袋,遠遠地細細端詳了一番,越看越像。
賀誠僅僅隻是遠遠地看了那些臉紅脖子粗的契塔人一眼,那眼神仿如草原上放牧的牧民在休憩時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自家圈養的豬羊。他僅僅隻是在嘴角勾起了一絲輕蔑的笑容,便再懶得搭理鬨哄哄的港口。
“看來來的不是時候,今日港口有些過於喧囂吵鬨了,石兄弟還是隨我到這裡來吧,爬上北邊的高坡後有條林蔭道,那裡清淨,還可以俯瞰整個港口,就是不知道那裡還有沒有老賣茶翁在賣茶飲子和拌蟹肉。”
…………
“二弟,你回來了。”
“大兄,許久不見了。”
米道通看著迎麵向自己快步走來,一臉喜色的大哥米澤津,心中忍不住湧上一股暖流,也快步迎上,兄弟二人緊緊擁抱在了一起,互相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兄弟二人沿著一條林蔭小道並肩前行,遠處的曠地上,是拔地而起,密雲環繞的青雲教聖地,遺世塔!
“父親近來身體可好?”
“老爺子身體還是那樣,隻能說先調養著吧。”
“母親的眼疾好些了嗎。”
“好些了,但總歸上年紀了,眼睛也很難恢複如常,唉。”
“家裡的大小事務,現在都靠著大兄你和嫂嫂頂著,這些時日也辛苦你們了。”
“不說這個了,這次遺世塔祭典,孟副掌院是代表了宗門聖教那邊而來,太子殿下和我們米家則是代表朝廷而來,為兄此前在信裡和你說的那些事務,都記清了嗎?”
“可是小弟對財記一事一竅不通,怎能擔得起管理本次大典賬目的事情呢……”
“我就知道你要說這些,我告訴你啊,做賬的事情自有專門的吏員負責,你負責督促著他們就行,有些你我都知道的齷齪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好。唉,自打河東黨人在去年的士賢大舉中擊敗河西黨上台以來,在河西黨人執政期內早已遭到過清洗的帝國軍隊現在又被清理了一遍,三弟也因此在軍中接受調查,家中能倚仗的除了我,就隻有你了。”
說到家裡的三弟,兄弟二人身邊的氣氛一下子沉重了起來。米家的三弟是在官軍中服役的一名六品文職校官,平日參與處理本土守禦軍司的軍費賬務,和米家其他人對朝堂黨爭避之不及不同的是,米家的三弟是一名河西黨的堅定支持者,對河東黨的諸多理念可謂深惡痛絕,或許正是因此,河東黨人在朝堂上重新得勢了之後,米家老三很快就被拘禁審查了。
想到三弟的事,米道通有些怏怏不樂,“近年來,朝堂上的黨爭,又漸漸有了南洋島之戰前那種針鋒相對的態勢了。”
“今日莫談黨爭,你先陪著我在這遺世塔周圍走走散散心,過一會兒你去拜訪一下司徒家的人,他們這次被強行剝奪了主持祭祀的權力,還被逼問……那種事情,心裡不知藏了多少怨氣,你去走動走動,多少也安撫一下他們。”
“司徒家幾位長輩是母親年少時的同窗,自應登門拜訪。”
兄弟二人邊聊邊走,曠地中那座周身連有接地鐵索,身形如刀似劍般直指天空的遺世塔在二人眼中也漸漸展露了完整的身姿。
“你小子這次離家,走了快一年了才回來,想來去了不少地方吧。”
“嗯,北西陸的那些國家大多都去了,不過主要還是在聯盟汗國講學了一圈,三年未去,他們又是新的樣子。”
“有何感受?”
“感受嗎……”米道通長歎一聲,“契塔人氣候已成,這世界霸主的寶座,隻怕二十年內便要徹底易手了。”
米澤津傻了眼,他沒想到自己的弟弟居然已經對國家的未來悲觀至此,“是否危言聳聽了,開明世界現在氣數尚在,仍有眾多盟友,國內還有數位宗師坐鎮,怎會二十年內便土崩瓦解?”
“大兄可彆忘了,如果說南洋島之戰前契塔人的工坊產出已經是幾個主要開明國家之和,那麼現在,他們的工坊產出已經壓過整個開明世界陣營了。大兄熟讀史書,這個對比,大兄是否覺得眼熟?”米道通哂笑一聲,“朝堂上那些自命不凡的朱紫大員們居然還幻想著聯合盟友孤立絞殺契塔人,請您告訴我,一個工坊產出世界第一的國家,如何孤立?如何絞殺?大兄心裡想必也清楚,我們這次用來籌備燃燈劍會的物資,很多怕不是都是從聯盟汗國那邊采購的吧。”
米澤津默然不語。
“海內外心向帝國的文人們總是喜歡將我們戰勝聖殿盧森的光榮曆史套在當下與契塔人的爭鬥上,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契塔人會如同曾經的盧森人那樣敗在我們的手上,但可曾想過,我們自己才是那個新時代的‘盧森人’?”
見自己的兄長還是沒有說話,米道通豎起兩根手指,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其二,如今的契塔人,其內部民心已然徹底凝聚。大魏帝國是契塔人發展道路上的最大絆腳石,這一觀念已經是絕大部分契塔民眾的共識了。”
“這次在聯盟汗國講學的過程中,我已經不止一次地遇到,講台下的年輕學生當著眾人的麵站起來,質問我為何做出讓步的不能是魏國人,或者質疑某場衝突的責任,本身在於寒月人過於咄咄逼人、傲慢自大……等等這種情況了。大兄,你要知道,這種事情,放在我老師那會兒,可是無法想象的。”
“西蠻暴君慣會給下麵的子民們洗腦,出現這種情況有甚奇怪?”米澤津有些鬱悶地反問道。
米道通搖了搖頭,“大兄你未去過北西陸,有些事情可能不知,契塔官府其實從未刻意引導子民仇恨某個特定的國家。說老實話,不光是契塔人,帝國今日麵對的所有強敵,大多是我們在過去為了霸主之位,親手逼出來的。”
米澤津冷哼一聲,他心中並不認同自己弟弟的看法,但也懶得因為觀念上的分歧和親弟弟爭辯起來。
米道通多豎了一根手指,接著說道:“其三,我在北西陸其他國家逗留的時間雖然相對較短,但是已經能明顯感受到,當地多數的民眾,已經將契塔人視為文明開化的代表,而不是我們寒月人了,其中以東斯盧國和東桑王國這兩個帝國曾經的重要盟友為甚。可以說,契塔人已經再次打造了屬於自己的勢力範圍,北西陸現在已經回到了古契塔時期的常態了。”
米澤津怒聲道:“斯盧人,東桑人,小人之民也!曾經帝國盛時,他們從上到下唯帝國馬首是瞻,如今換了主子,這麼快就跪俯在暴君之國的身前了,也不想想他們過往的富裕日子,是誰恩賜給他們的!”
米道通長歎一聲,感慨道:“契塔人做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三字。今其內部民心共識大成,北西陸諸國歸心,此為人和;今其糧秣充足,工坊之業興盛龐大,此為地利;人和地利皆備,隻待一個恰當的天時,他們必然有所動作,可惜眼下帝國內部黨爭再起,沉屙難消,利於契塔人的天時,恐怕不需要等待太久,就會到來。”
米澤津從怒氣中冷靜了下來,沉思片刻,抬起頭直視自己的弟弟,“道通,你現在莫非信了河西黨人中興起的法古學派?是否也認為帝國需要暫時放棄霸主之位,進行收縮和對內改革,先讓盟友與帝國的敵人周旋,等待帝國重複元氣後,再重新出山,君臨天下?”
出乎米澤津意外的是,米道通搖了搖頭。
“大兄。小弟的觀點,一如既往,未曾改變,我從來都是維持霸權的堅定擁護者。”
“哦?可是你方才話裡話外的意思,聽起來很像是希望帝國暫時收縮,調理內政,坐山觀虎鬥,以待再起的良機。”
“今時不同往昔,那隻是河西黨人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我覺得他們不如成立一個古籍書友會,翻翻帝國黃金年代的光輝曆史,然後一起倒頭大睡,在夢中幻想一下虛無縹緲的地上天國來的現實。”米道通譏刺著,“大兄,請正視這樣一個現實,如今帝國的發展存續,已經是完完全全地建立依附在霸權之上了,我們是舟楫上的渡客,是巨鯨身上的藤壺,霸主之位在則帝國江山永固,霸主之位廢則帝國萬劫不複!”
見自己的兄長臉上滿是猶疑,米道通搖搖頭,舉了個例子,“這一點論證起來非常繁複,但我可以從其中一個角度出發,為大兄舉個例子,請大兄姑且一聽。”
“你說吧。”
“當今天下,帝國通寶仍是世界各國當中最為通行的貨幣。流動於國外的通寶,其具體數量如今已難以計數,目前普遍認為,起碼也是十數倍於帝國境內。”
“你的意思是……”米家長子是個聰明人,他已經隱隱聽懂了弟弟話中隱含的深意,背後不由得沁出一層冷汗。
“正如大兄所想。錢幣就和語言一樣,從來都是天下至尊的專屬,誰贏得霸權,誰的語言和錢幣便通行天下。但若有朝一日霸主失去了霸權,它的語言和錢幣都將不複往昔地位。”
“倘若我大魏不再受天命眷顧,失去了那天下至尊的寶座,這些流通於海外的通寶雖不至於一文不值,但地位勢必會一落千丈。”
“這些海外通寶沒了地位,自然也就少了用處,最大的可能隻能是回流我國自身,那可是起碼十數倍於我國國內通寶總量的錢幣啊,大兄,你敢想象如此巨量的錢幣驟然流回國內,會發生怎樣可怕的事情嗎?”
米澤津歎道:“隻怕屆時,尋常百姓手中的錢幣,都要成為廢紙爛銅了。”
“我們無法完全想象到時候會發生什麼樣的慘劇,畢竟值得慶幸的是,霸主之位現在還在我們的手中,”米道通正色道,“但縱觀曆史,因為失掉天命而分崩瓦解的強權帝國不計其數,能夠安穩落地之國少之又少。”
“已經坐上霸主之位的國家,注定終生要為維係霸主之位而戰,哪怕傾儘國力。”米道通喃喃道,“因為從它坐在王座上的那一刻起,它的命運就已經和座位綁在一起了。”
“隻是這樣,真的利國利民嗎?”米澤津把自己的脖子往衣衫裡縮了縮,他覺得今天很冷。
“我們,彆無選擇;帝國,彆無選擇。”米道通堅定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