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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一場無人所知的談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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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如果你以為我要和你講述我的童年創傷,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我對於我的童年沒什麼可以抱怨的,和那些沒吃沒穿,在風雪中餓死凍死的人,我覺得我還是幸運的,我隻是沒人關愛而已。

可事實上,又有誰能夠真正得到彆人的關愛呢?父母之愛尚且如此,那所謂的夫妻之愛,兄弟之愛,就更是無稽之談。你看看這個國家,兄弟相殘,父子相殘,母子相殘,人相食,這樣的慘劇不是滿地都是嗎?我無非是在很早的時候就發現這一點罷了。

隻是在發現這一點後,我感到很困惑。劉羨,你說人這種東西,是為何而生呢?

上蒼造就我們,將我們投入這紅塵人世之內,讓我們吃,讓我們穿,讓我們生,讓我們死,這其中的意義何在呢?我從小就一直在思考這種問題。

既然有日升,為何要日落?既然有花開,為何有花謝?鳥兒為什麼要吃蟲?老虎為什麼要吃肉?父母為什麼要有孩子?人為什麼懂得美醜?一天不想明白這些問題,我就混身難受,恨不得朝天空打上幾拳。

好在我總是有這種時間思考。在我六歲的時候,我阿父又娶了一名妻子,也就是我的繼母。名字我就不告訴你了,總而言之,她長得非常漂亮,也非常年輕,當時好像還不到十六。隻是出身比較低微,她兄長好像是我們縣的一個亭長,為了巴結上司,所以才嫁給了我阿父。

但這不妨礙她厭惡我,這很正常,連我的親生母親都不喜愛我,何況她呢?而且,她還要為我阿父生下孩子,然後為她的孩子謀一份家業,為她的家人尋一份依靠。所以,她出於這種偉大的理由,更有資格厭惡我。

因此啊,從她嫁進來後不久,我的繼母就開始屢次刁難我。在我阿父的默認下,把放牛、劈柴、挑糞之類的本來應該是奴仆做的雜務,統統交給我這個嫡長子去做。做不好,就短我飯吃。

那段時間,想來真是辛苦啊,我本來就長得不好看,她這麼一折騰,個子就更矮了。但托她的福,我有了很長一段獨處和無人打擾的時間,可以長時間地思考人生,思考人在這種種磨難中,到底有何意義。

一開始我的想法是,或許這是上蒼給人的一種試煉,一種考驗。

我阿父為了臉麵,總歸還是讓我讀書的。所以我八歲的時候,從《孟子》裡看來了這個道理。孟夫子不是喜歡說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空乏其身,然後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當時我想啊,好像確實是這麼一回事。你說哪個英雄人物的人生沒有困難?沒有挫折?誰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隻有在克服了茫茫多的困難後,他們的人生才顯得愈發高大。如果一切都是平平淡淡,順風順水得來的,哪裡能顯得出人的傳奇呢?

大概造化是一個特彆喜好傳奇的神靈吧。尤其是在我聽過王祥臥冰求鯉的故事後,愈發這麼想。

劉羨,你應該記得吧?作為我大晉的開國元勳,王祥年輕時也和我一樣,得不到父親的注意,繼母的喜愛,簡直和我一樣。但他堅守孝道,為了給繼母治病,在冰天雪地裡去剖冰求鯉。結果尚未穿冰,冰層自裂,二鯉躍出。王祥將鯉魚獻給繼母,從此家庭圓滿。人們都說,這是王祥的純孝感動了造化,方才有此結局。

我聽說這個故事後,就勸慰自己。我現在遭受的種種磨難,也都是造化給我安排的試煉,隻要我咬牙堅持下去,說不定我就能感動天地,突然有一天展現神跡,就像王祥臥冰求鯉一樣,苦儘甘來,重新得到父親和繼母的喜愛。

然後在我十一歲那年,我遇到了我的老師。

劉羨,你應該猜得到,我的老師是天師道的一名道士。

他姓趙,六十來歲,在我們縣名聲很好,因為他經常不要錢財,給縣裡的窮苦人家施舍符水治病。我之所以認識他,就是有一次,我放完牛打算回家,結果那天遇到了鄉裡趕集,人群之中,不知被誰猛推了一把,我跌在地上,摔斷了腿。

當時我真是痛不欲生啊,可路上人來人往,根本沒有人在意我,甚至看都懶得看一眼。我當時真以為我要死了,我很不甘心,覺得就這麼死去的話,我豈不是白活一趟了嗎?什麼意義也沒有實現啊!

然後是我老師救了我,他不嫌棄我長相醜陋,把我背回了家裡,給我把骨頭接好,還端了符水。他對我說:“孩子,相信太一真君,隻要你虔誠心誠,就能辟疾驅邪,死後亦能進入仙堂,獲得逍遙自在。”

你彆說,我喝了那苦味的符水後,真心念叨太一真君,身上的疼痛竟然真減輕了。我又看我的老師,他白須白發,仙風道骨,再拿上道中的九節杖,真好像神仙中人。在晚上,他又殺了家裡不多的一隻雞,給我補身子,我就更這麼想了。

當天我躺在他榻上的時候,他拿著九節杖,在我麵前祈福巫祝。然後他告訴我說,他要再寫一張符紙,為我去罪,然後我就會時來運轉。

我問他,什麼是罪?他就回答說,心中不安即是罪,隻有心中的不安告知真君,真君自然會諒解,助人渡過難關。人隻要向天地坦白心中不安,最後就會達到心境幽寧之境界,也就不複為塵世所擾了。

我信以為真,又覺得他是個好人,便竹筒倒豆子,把我家的情況都告知了他。等他把寫滿我不安的符紙焚毀後,盯著符紙的餘煙,我確實心中前所未有的寧靜,便對他說:“我想拜大人為師,求得大道。”

我老師哈哈大笑,當即就答應了。次日一早,他親自把我送回了家裡。當時我和牛不見了一整日,家裡人都快氣炸了,他們不是擔心我,是心疼那頭老黃牛。見到我回來,立馬數落了我一頓。

還是我老師為我辯白,並且向我阿父說:“這孩子有慧根,我要收他為徒。”

我老師在當地還是有名聲的,按例來說,入教要收五鬥米,可我老師為我墊付了。我阿父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就應允了。讓我老師可以隨意出入府內,來教我種種道術。

然後我就跟著他學習道法、道經、圖讖、畫符等等我賴以求生的手段。

說到這裡,孫秀的嘴巴終於停了片刻,他順了兩口氣,轉而望向劉羨,問道:“劉羨,你覺得,我的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劉羨道:“到目前為止,算得上是一個好人。”

孫秀歎道:“是啊,當時我也這麼想,能救助一個素昧平生的醜孩子,這人自然是一個大大的好人。我甚至想,我童年遭遇的種種磨難,是不是都是為了遇見老師。”

“結果呢?”劉羨自然能聽出來這言語中的畸形情感。

“結果啊,他是一個大大的聰明人。他早看中了我家的財產,想找個機會謀奪過去。做我的老師,隻不過是他的一步設計罷了。把我推下牛背,摔斷腿的,本來就是他。”

劉羨聞言,不禁有幾分可憐孫秀了,感慨道:“你還真是倒黴。”

“哈哈,我這輩子好像都不怎麼走運。”孫秀又拋出一個問題道:“你知道我老師是怎麼謀奪我家家產的嗎?”

“還要請教。”

“我的繼母嫁給我阿父五年,始終沒有生出孩子,這讓她心中憂慮,於是四處求神拜佛,尋藥問醫。不然的話,我阿父可能會再娶幾個小妾,生出孩子來,那她就完了。”

“我老師是當地有名的道士,天師道的祭酒。如此近水樓台,我繼母自然便請求他幫忙。結果幫忙幫忙,就幫到床榻上去了。”

麵對沉默的劉羨,孫秀卻大剌剌地評價道:“你看我老師,有多聰明?他不過是邁邁腿,伸伸手,燒了兩張符,給我殺了一隻雞,就得享了豔福。再轉轉手,就能偷得我家三代積累的財產,養老也不用愁了。這樣一個人,還是遠近聞名有口皆碑的鄉望,等我繼母懷了孕,我阿父還得感謝他呢!”

劉羨問道:“那你恨他嗎?”

“呀,我怎麼會恨他?”孫秀嬉笑道:“從我偷偷撞破我老師和繼母奸情的那一日起,我就明悟了。我老師是真正的老師,他教給了我真正的道理啊!”

“他讓我明白了,我過去所想的一切是錯的啊!什麼考驗,什麼磨煉,都是錯的啊!”

他的神情變得更加灑脫,也更加篤定:“人是何其愚蠢的一種東西啊,人自以為的一切意義都是虛假的,人的情感,人的愛恨,人的喜好,其實都是虛無的空殼而已,是人的一種自以為是。”

“人所追求的,希冀的,無不是一種業障。什麼真情實意,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多少皇圖霸業,轉眼成空,求仙求福,皆是虛妄。可見上蒼之所以造出人這種東西,不過是用來玩樂罷了。”

“造化是真正會享樂的高手啊!還有什麼比捉弄人的命運,把人當做玩具更有趣呢?意義就是上蒼捉弄人的一隻餌,像魚鉤一樣吊在你眼前,人永遠捉摸不住。隻要人還想要前進,他就落入了造化安排的陷阱。當他自以為在與什麼偉大的困難進行戰鬥,卻不知道,在造化的眼裡,他不過像一隻鬥犬一樣狺狺狂吠罷了。”

“稍微不那麼愚蠢的人,就會離群索居,當一個淡泊名利的隱士,這樣的一生雖然平淡,但也不會遭受上蒼的愚弄。”

“而真正的聰明人,就該像我老師這樣,放下一切意義,就像造化一樣,學會享受真正的快樂。既然人生來就是要被愚弄的,為什麼不讓我們親手來呢?這樣,最後即使是死了,這輩子也享受過了,死也不足為悔。哈哈哈……”

說到這,孫秀放聲大笑,他為自己的人生哲學感到自豪。正是靠著這樣的哲學,他玩弄了整個洛陽的權貴,顛覆了不知多少名門望族,其中更有之數不清的藩王名士。即使他明日將被當眾處死,他也注定要被刻寫在史冊上,成為那個為帝國掘墓的人。

隻是孫秀仍有遺憾,那就是現在在他眼前站著的這個人,安樂公世子的內心似乎無法被任何事物所動搖,簡直匪夷所思。

他問劉羨道:“你覺得我的故事如何?”

劉羨道:“你還沒說結局。你的父母,還有你的老師,後來怎麼樣了?”

孫秀簡單回答道:“在我繼母懷孕前,我殺死了我的老師。是在去給一戶種民送藥的路上,路過一處山崖,我把他推下去了。”

“然後我模仿老師的筆跡,將一封符紙藏在了我繼母房內的太一真君神位下,說她想得到孩子,隻能從另一個尖嘴猴腮的孩子處得到。”

“就這樣,我得到了我的繼母,繼而毒殺了我的父親,拿到了屬於我的家產。可惜啊,我繼母大概不能生育,過了幾年都沒有動靜,然後她瘋了,再過了一年,她就病死了。”

“再然後,我借著我老師的關係,還有在當地信徒中的聲譽,一路宣化布道,成為了青州天師道的奸令祭酒,也就是大祭酒。”

雖然隻是幾句陳述,但劉羨聽得出來,他原本是打算長篇大論的,但說到這幾個人生的轉折點時,孫秀還是不忍回顧,便將結局濃縮在這樣短短的幾句話裡。其中所蘊含的情感與掙紮,卻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至此,劉羨平靜地給出他的評價道:“孫秀,你確實是非凡之人,隻是你沒有你想象得那麼聰明。或者說,你沒有你想象得這麼快樂。”

“哦,怎麼說?”孫秀又咧開嘴笑了,他顯然並不相信,有人能真正擊破自己的人生哲學。

“假如你有選擇的權力,一邊是你從未有過的幸福家庭,另一邊是如今你所謂聰明絕頂的享樂,你會怎麼選?”

孫秀聳聳肩,很輕鬆地就給出了回答,他道:“劉羨,我早說過了,我雖然欺騙彆人,但從來不自欺欺人。”

“假如是世上最可笑的問題,你既然說了假如,那就是說,世上本不存在這種選擇,你卻假裝自己有這樣一個選擇,結果換來的,自然是無儘的失望。”

“孔夫子喜歡講死理,看似一身正氣,結果呢?他換了多少任國君,又乾成了什麼事?他隻會用假如來安慰自己:假如有人重用我的學問,就可能天下大治,禮崩樂壞的世道,也就不複存在了。可這不過是一種意淫罷了。意淫,遠比清醒要愚昧。”

劉羨卻微微搖首,淡然笑道:“我不覺得這是自欺欺人。”

孫秀則譏諷道:“嗨,當然,你一貫喜歡自欺欺人,你以為你當什麼正人君子,就能當天子了?天子並不重德性,要想當好天子,最重要的是要六親不認,痛下殺手!要像曹操那樣,為成霸業,先把徐州屠殺得泗水不流,把中原河北殺得十室九空,將天下六千萬漢人殺到不足一千萬,餓了就抱屍啃食,渴了就痛飲人血,這才能造就名垂千古的魏武帝啊!你這樣裝模作樣,到底能乾成什麼?”

麵對這個問題,劉羨直白地問道:“曹魏現在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

他頓了頓,隨即又問:“或者你是想說,這樣就挺好了,天下人不值得擁有更好的?”

麵對啞然的孫秀,劉羨徐徐說道:“韓非子說,在萬年前,我們沒有衣物,沒有文字,沒有房舍,沒有車駕,赤身裸體,飲血茹毛,不能燒火,不能鑄劍。再看看如今,我們如今的生活,卻是我們的祖先無法想象的。你去過關中,更應該知道,我們現在所有的這些生活,也是那些邊疆的胡人夷狄所向往的。”

“我們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呢?無非就是兩個字——假如。”

“假如我們可以心意相通,假如我們能有一頓熱飯,假如我們能有一棟房舍,假如我們能跨越江河,假如我們能建立一個國家,假如我們能讓諸夏和平,假如我們能千百個國家變成同一個國家。”

“華夏能走到今天,靠的不就是一個又一個喜好假如的夢想家嗎?”

“我不會否認,有些人的夢想暫時還找不到出路與辦法,可即使如此,到了今天,我們也依然成就著前人難以想象的偉業,你看那鄴城三台,看那孟津河橋,不都是前人不能做到,而後人做到了的事嗎?”

“哪怕後世有人說,他會如仙人般馮虛禦風,他會如鯤鵬般扶搖直上,我覺得也是大有可能的,無非是還沒有找到對的辦法。”

“孫秀,假如便是希望,人有了希望,才有能力改變。可你卻沒有希望,你隻想毀滅,或許,這不是你的錯。懂得越多,就越容易失望。因為我們背負了太多,許多人還未行動,便已碰得頭破血流,失敗實在太痛苦了,所以大家不願意相信希望,甚至斥責希望。”

“但我還是相信,了解得越多,我反而越相信這一點。即使在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年代,這個地方,也仍然有希望存在。”

“因為我知道,沒有人會拒絕一個更好的未來,就像沒有人會拒絕笑容一樣。哪怕是你,也是喜歡笑的。”

“回到之前那個問題吧,假如真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會怎麼選?”

話說到這裡,孫秀徹底沉默了,兩人在詔獄的陰影中相互注視,眼神中就已透露出了答案。他們也知道,這次對話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沒有人能徹底根除不幸,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幸。在命運麵前,隻是有的人挺住了,有的人沒有挺住,挺住的人多一些,世道便好一些,挺住的人少一些,世道便壞一些。

時間不早了,劉羨最後看了孫秀一眼,繼而轉身離開,快步走向詔獄的出口,正當他的腳步邁入出口處時,孫秀突然叫住了他:“劉羨,這麼說的話,你不怕痛?”

劉羨回過身,出口處的光影塵埃漂浮著,烘托出他硬朗的輪廓,又讓他的眉眼溫柔,他回答道:“我以前覺得我很倒黴,但今天,你讓我知道了,我運氣非常好,沒有你這麼倒黴,也就沒有那麼痛。”

“哈哈哈,這樣嗎?”孫秀再次笑了起來,但笑容結束後,他的嘴角稍稍抽動,戴枷的手腕止不住地顫抖,正如他的內心,他徐徐道:“所以我不相信你會成功,我詛咒這個世道。”

“是嗎?”劉羨擺擺手,無數的塵埃隨之升騰而上,他道:“那祝我武運昌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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