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有句話,叫一葉落而天下知秋。而於這個秋冬離開洛陽的,也並非僅有劉聰一人。
從七月開始,朝中請求外任的官員不在少數。前有大司農何攀,稱病請辭返回家鄉,後有討虜將軍李重,以弟死為由,上表離官。其餘不知名的官員更是數不勝數。
等到了九月份的時候,避禍的風潮已經影響到正常的征辟。裴頠向張華舉薦平陽韋忠,張華聞其為父守孝六載,乃是知名孝子,便征辟其為司空主簿,結果韋忠竟然辭疾不起,拒不應詔。這不得不讓人想起近九年前,楊駿初掌朝政時的場景,那時楊駿征召四方才士,士子們也是惟恐避之不及,紛紛稱病請辭。
朝中被這股亂象所影響,幾乎已經無法正常處理朝政了。但當事各方都沉默不語,他們仍然在等待,在對方沒有露出足夠的破綻時,蟄伏就是最好的答案。
不過對於劉羨來說,他卻暫時無法關心這個問題了。
當這一趟遊獵完,回到家中的時候,劉羨又去探望老師,他拿到了祖上丟失已久的章武劍,心中高興,自然想去跟老師分享。連衣服也來不及換,脫了靴子,就往老師的病房走。在他想來,這定然也是一件能夠寬慰老師心情的事,說不定能讓他的病情有所好轉。
但走進病房的時候,陳壽還在昏睡。天氣陰暗又寒冷,室內燒著一座火盆,使得中藥氣味和炭火氣味相互交融,令人有些頭暈目眩。火光之下,映照出陳壽骨瘦如柴的身形。劉羨見了,心中愉快的心情頓時變得慘然,坐在旁邊,好久都沒有動作。
一直到午時,陳壽才在床榻上發出些聲響,劉羨知道,這是老師醒過來了,他連忙端來一碗粟粥,像往常一樣,等粥的溫度和體溫差不多了,再把老師的上身扶起,靠在一張幾子上,等他靠穩了,再一勺一勺地喂過去。
等到粥喂完了,劉羨再給陳壽翻了個身,一麵給他按摩一麵說道:
“老師,這幾天我去萬安山遊獵去了。”
陳壽用疲倦的眼神看著他,眨眨眼,表示自己在聽。
劉羨就和他說了這幾天的經曆,他見到了哪些人,遇到了什麼事。他知道,對於一個不能出門的病人來說,能夠聽聽外麵的事情,就已經是一種娛樂了。
劉羨的話很絮叨,從遇到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都要一一說起,同時再說一些自己的感想。他特地提起豫章王司馬熾對他的尊敬,希望能讓老師有一些成就感,陳壽果然露出了些許微笑,對他微微頷首。
說到最後,劉羨提起自己和陸機一起遇虎的事情,他說起當時的驚險,現在還心有餘悸,陳壽也聽得非常緊張,哪怕知道他肯定平安無事,一隻手握著劉羨,也忍不住微微發力。
等說到刺死老虎後,陳壽也露出自豪的神情,用手指輕輕拍著的劉羨的手心,來表現自己的欣慰。
此時,劉羨終於拿出章武劍,在陳壽麵前展示道:“老師,蒼天有幸啊,我竟然把這把劍拿回來了!”
結果陳壽一瞬間愣住了,他雙目圓睜,眼神死死盯著章武劍,嘴裡嗬嗬兩聲,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結果一個吐氣,他雙目發白,整個人就昏厥過去了。
劉羨見狀大驚,他沒料到老師竟然反應如此之大,連忙讓朱浮去請醫療,然後讓阿春去熬藥,又用熱水給擦洗身子。折騰了半天,請來的秦醫療看過陳壽的脈象後,對著劉羨連連搖頭,直接說道:“承祚公已經朝不保夕了,使君,您還是直接準備後事吧。”
這話令劉羨極為悲傷,心中又大不理解,明明是一件好事,老師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難道剛剛就是師生間的最後一麵了嗎?
他有些不甘心,當夜沒有歇息,就一直在老師病榻前等著,他想,或許老師還會醒來。
這一等就到了半夜,劉羨自己從萬安山一路回來,還沒有好好歇息過,此時在昏沉的環境中,他就點了一盞燈,靜靜燃燒的火光照耀它,令他也感到寂寞,進而昏昏欲睡,頭幾次垂下來,又猛然抬起來。
突然間,陳壽大喊一聲醒了過來。這聲音是如此洪亮,令劉羨也瞬間驚醒了,老師竟然能說話了!他連忙靠到床頭,低聲呼喚道:
“老師,老師。”
陳壽披頭散發著,抓住劉羨遞過來的手,嘶啞喊道:“大將軍已經戰死,我們已經亡國了!天下已經一統了,我出仕有什麼錯?!老師早就說過,天命在晉!”
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死死抓住劉羨的手,可隨即又臉上又流下淚水,他啜泣著說道:“這又不是我的錯,天命如此,天意如此!你們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國君既已投降,我想家小團聚,這有什麼錯……”陳壽喃喃道,“阿雲,天保,你們為何不等等我……”
劉羨知道老師是在說胡話,雖然此前從未聽他提起過,但不難猜出,這應該是老師的妻兒。他之前又是和誰說話呢?
然而陳壽的意識還沒有清醒,他又追著高聲說道:“大將軍,你怎麼來了?!”
“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已經儘力了!根本就沒有出路,你讓我怎麼辦呢?”
“我不想死啊!我想活!我想做個人,不要東躲西藏的,要堂堂正正地活!”
說到這,他再次痛聲哭泣起來,六十歲的老人,嚎啕地像個小孩子一樣,他說:“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劉羨以為他做了噩夢,急忙掙脫了老師的手,兩手按在肩上,試圖搖醒陳壽,在他耳邊說道:“老師,快醒來!我是懷衝,我是懷衝啊!”
結果半晌沒有回應,仔細一看,發現不知何時,陳壽又帶著哭聲睡過去了。
又過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陳壽才真正醒過來。他認出了劉羨,呼喚他再靠近,抓住他的手不放。
陳壽的淚水已經乾了,此時他嘶啞著聲音說道:“懷衝,我要死了!”說到這裡,他的麵容一片枯槁,但其中的悲哀卻感染了劉羨,令他漸漸滾落一行眼淚。
陳壽說:“我沒有兒子,隻有你一個學生,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沒有成就什麼事業,也並不重要,知道嗎?”
劉羨點點頭,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對老師回答說:“老師,我記得了。”
陳壽歎了一口氣,又說道:“過去我教了你許多迂腐道理,希望你能夠做一個正人君子。但現在想來,我自己都沒有做到。在這個世道,想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太難了!你也不要有太多的顧忌,做不了,就不要做,隻有活下去,才有卷土重來的可能。”
他喃喃自語道:“如果我沒學會這些道理,這一生哪會有這麼多糾結呢?”
陳壽又對劉羨說:“我在我府上的後院裡還有一些自己手抄的一些書,藏在柴房,你幫我直接燒了吧。”
劉羨點頭應諾。
陳壽又摩挲著弟子的手,對他說道:“雖然你沒有給我說外麵的政局,但我知道,現在的局勢一定非常緊張。我沒有太多可以告誡你的,隻有兩條。”
“除了自己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沒有人能夠真正值得托付。”
“不要想著複國去當皇帝,那會毀了你。還是那句話,向前看,對自己寬容一些。”
劉羨聽到這裡,幾乎說不出話,同時也沒有點頭。
陳壽趁著自己還有最後一口氣,抓住劉羨的手,對他低語自己思考多年的心得。這都是他遊曆大江南北,在修史的過程中反複琢磨的,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對不對,但一定要告知弟子。
他說:“自古以來,禮崩樂壞,從未有像今天這般,這注定是亂世之相。而亂世又與亂世不同。漢末之時,有大漢四百年遺澤,所以戰亂之後,還人心思定,試圖恢複一統。可司馬氏如此篡位,縱然使得天下歸一,人心已經亂了!人人皆欲取而代之,這恐怕不是短短幾十年就能穩定下來的,說不得天下紛爭四起,要遺禍數百年!”
“司馬炎分封諸王,自以為能保住國祚,可實際上,諸王沒有見識,府中全是些好亂樂禍之人,這不過是加劇了骨肉相殘罷了。”
“天下的胡人又這般多,幾乎有上千萬。而他們正年輕,又不像晉室這樣暮氣沉沉。莫非有人能殺完這些胡人嗎?說不定,他們反而會建立許多國家。”
說到這,陳壽再次用目光直視劉羨,對他說道:“所以不要想著當皇帝,這是一個極難做好的事情,走錯半步,說不得就要殃及全家!懷衝,相信我,好好經營家族,跟各個大族聯姻,在後進子孫培養人才,這才是正道。”
劉羨握著老師的手,並沒有回答。
陳壽其實也知道,自己大概說服不了劉羨,他隻是到了臨死之際,不得不給弟子上最後一課罷了。
陳壽感覺自己的氣息變得衰弱了,他低聲說:“我死後,你不必把我運回巴蜀家中,就把我葬在北邙吧,我母親的墓旁,懷衝,你還記得那個位置吧?”
劉羨當然記得,那是他人生第一段求學的時光,很孤獨,但也很自在。
“我這一生,真是無甚可留戀的,從小我就沒了父親,老師也不喜歡我,後來我和幾個朋友到洛陽來出仕,也基本都分道揚鑣了。官場上的仕途也不順利,不僅沒有妻子,母親也離我而去,一個人在這世道裡掙紮了好久。我是為了什麼呢?真孤獨啊……”
話說到這裡,陳壽突然無話可說了,因為他真的孤獨嗎?他其實有過一段很辛苦也很愉快的經曆,隻是他一直不敢回憶,他對自己默默說,早忘記了。可在狄道的秋風中,在隴山的流水旁,他一度以為自己擁有整個世界。可自己最後當了一個背叛者,一個逃兵。
他沒有選那樣的生活,因為這太苦了,所以他不願意走,相信世上的大多數人也不願走。
可此時此刻,他又感到很後悔。他對劉羨說了這麼多話,可有一句話還是沒有說出:如果當時他沒有離開,是否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呢?
他又想起第一次見到劉羨時,弟子問的問題:“人死了以後還活著嗎?”
他一直恐懼於正麵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人死了以後有魂靈,自己該如何麵對那些人呢?他就是因為這樣,才硬撐著沒有死去。
現在,陳壽不再說話,他抬頭看著屋頂,不知不覺間,最後時刻到來了。劉羨感受著一絲絲的熱量從老師身體中溜走,不知在何時,陳壽的呼吸停止了,悄然如鴻毛落地一般,終年六十七歲。
接下來的一個月,劉羨一直在操辦老師陳壽的喪事,正如陳壽死前所說,他是個孤獨的人,沒有人關注他的死亡。劉羨為老師出殯發喪,沒有一個他身前的好友前來探看。
按照陳壽的遺願,劉羨沒有將他的棺槨送回巴蜀,而是在當年邙山結廬的地方將他下葬。同時去信給巴西郡安漢縣的陳氏族人,告知他們這件事。
辦完這些事後,劉羨前去陳壽的舊宅,打算按遺囑燒掉他的遺物。
進入破敗的宅邸,他打開滿是塵埃的柴房,下麵果如老師所言,壓著一個木箱。劉羨打開一看,不料竟然是二十數卷文稿,標題赫然是《續漢書》三字。隻是這二十餘卷文稿,其實都是同一卷,老師每次隻寫了第一卷的開頭,就又將它廢棄了。如此反反複複,二十餘次,就有了這多麼篇廢稿。
劉羨麵對著這些廢稿,想起老師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一時百感交集。斟酌良久後,劉羨將其中大部分文稿付之一炬,但還是留下來了一卷,和李密留給他的《諸葛亮集》放在一起。
他想:我到底不能按老師的想法去活,我還是想去走一條最艱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