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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訣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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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哪個年代,打虎永遠是勇士的美談。

作為真正的百獸之王,老虎利爪銳齒,體壯如石,一身銅頭鐵骨,動起來似怒濤風生。麵對這種獵物,平常人連正常看一眼老虎都感到心悸,更彆說起什麼殺念了。因此,用打虎來證明人的勇氣,也是放之四海皆準的標準。

前漢時李廣曾獨自射虎,因此被稱作飛將軍,即使無甚戰功,也深受時人喜愛。王莽時甚至將老虎攜帶軍中,以期來嚇退綠林。到了三國時期的近代,鬥虎之風更是流行,如威震塞外的任城王曹彰,年輕時就是陣前擒虎而聞名;東吳大帝孫權為自誇膽量,也曾多次領軍射虎。

沒想到,本來今日是打算獵熊的,劉羨竟然偶遇了一隻老虎,還險之又險地射獵成功了,劉羨和陸機歇息了一會兒後,終於回過勁頭來,他們心中自信:這次比獵,隻憑借這頭老虎,必然是名列第一了。

陸機知道劉羨脫了力,就讓他在老虎屍體旁守著,他回去叫人來搬運。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天色一片昏黃的時候,來了差不多十個人,大家都對著老虎的屍體嘖嘖稱奇。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就地取材,砍了棵梨樹做木頭架子,將老虎的屍體綁在上麵,一端三人才將這戰利品抬起來。輪流負擔著往回走。劉羨則拄著一根樹枝當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麵。

等老虎的屍體被運回營地,遊獵的士子們無不目瞪口呆,大聲喧嘩。他們紛紛圍了上來,去摸老虎的尾巴,捏老虎的爪牙,有好事者,更是翻開老虎的嘴巴,去看老虎那血淋淋的長著倒刺的舌頭。

吳王司馬晏和豫章王司馬熾也好奇地過來看,摸著老虎的虎皮感慨說:“真是難得一見的大虎啊!”

此時甘卓、溫羨、劉聰等人也早回來了,他們的獵物各有不同。甘卓獵到了四頭麋鹿,溫羨是射到了兩隻大雕,劉聰最為成功,他成功找到了一個熊窩,守株待兔,獵到了一頭九尺高的黑熊。不過此時,都在老虎麵前黯然失色。

甘卓問說:“這算是誰高誰低?”

劉聰揉了揉眉頭,歎說道:“我又不是輸不起的人,在北麵的鮮卑人那邊,能夠殺老虎的人被稱作揜於,也就是比猛虎還要強大的猛獸,是要被尊為一部首領的。可惜啊,我還以為自己贏了呢!”

說笑間,眾人其樂融融,將殺死的老虎和黑熊的皮都剝了下來,當做禮物送給了兩位親王,吳王與豫章王投桃報李,將事先說好的太丘刀給了劉聰,又賜給陸機一把銀弓,最後給了劉羨一個彆樣的禮物。

“這是……”劉羨接過豫章王手中的劍,將劍鋒拔出劍鞘,露出寒涼如雪的劍身,結果看見“章武”兩字小篆,一時驚疑不已,不由問道:“殿下,這是哪裡來的?”

司馬熾道:“這是令祖的章武劍,當年酒席上贈給文皇帝的,我小時候喜愛這把劍,武皇帝就賜給我了,如今借著這個機會,也算是物歸原主了吧。”

竟然真是章武劍!

劉羨感到有些驚訝,他聽老師陳壽說過,當年曾祖劉備在章武元年立國的時候,采金牛山精鐵,鑄有八劍,每把長三尺六寸。其中一把劍自己佩戴,一把給了祖父劉禪,一把給了三叔公劉理,一把給了四叔公劉永,剩下四把,一把給了諸葛亮,一把給了關羽,一把給了張飛,一把給了趙雲。

後來關羽在襄樊之戰中去世,張飛被人刺殺,兩把章武劍便下落不明;諸葛丞相死後,將章武劍經天子之手轉交給薑維,後在成都之亂中折斷;趙雲的章武劍傳給了次子趙廣,據說也在陽安關之戰中戰損。剩下的四把章武劍,在亡國後都上交給了司馬昭。

司馬昭將一把賜給了菑陽公衛瓘,一把賜給了魯公賈充,一把賜給了涼州刺史牽弘。而隨著牽弘戰死在涼州戰場上,佩劍也已下落不明。普天之下,已經隻剩下三柄章武劍,沒想到今日還能得手一把!

劉羨心中大為激躍,連連對司馬熾行禮說:“殿下日後若有吩咐,隻要在我份內之事,必然竭力相助!”

豫章王連連擺手,謙讓著說:“我是一個清閒人家,能有什麼大事?劉使君好好輔佐太子,為國家儘力就好。”

他又說:“這次的遊獵雖然快活,但還是太累了,如果吳王不再提,我還是寧願待在家裡讀書。劉使君能把承祚公的《三國誌》原本借我抄錄一份,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的這份文質謙和確實是晉朝宗室裡獨一份的,劉羨對他很有好感,心裡評價道:能夠知足常樂的人,和他相處也是如沐春風啊!

當夜,一群人就聚在一起吃虎肉與熊肉,雖然山間的營地簡陋,食材並不能得到最好的烹飪,無非是撒點鹽與胡椒,再用茱萸做配料。不過可能正因為是這樣的環境,人們又走得累了,饑腸轆轆,所以不管條件再如何簡陋,等滋滋的肉香散發出來,都引得眾人食指大動,大家都敞開了往嘴裡塞,就連極其注重吃相的陸機也顧不上文雅了,直接伸手去撕肉。

而飲食的同時,甘卓對其餘人的收獲大感不平,他追著劉羨詢問是如何尋到老虎的,劉羨則說:“我也是靠運氣,哪有人主動去尋老虎的?不過你要是問我如何去獵狐和獵狼,我倒還有一些故事可以說。”

甘卓聞言大談可惜,他轉而和劉羨暢談起兵法和曆史來,大概是受其家風影響吧,這個人言談十分豪爽,言語中並沒有多少忌諱。

他先和劉羨說:“聽聞周處公戰死的消息,我們都還在說,怎麼死的不是你,現在看來,你確實是有些本事的。”

然後又說:“我聽說你是一個劍術好手,我也是,一直想和你比試比試。不過今日你怕是比不了了,下次有機會,我們再約個時間吧。”

劉羨大為失笑,他之前一直以為吳中士子都是陸機這種文才,沒想到還有甘卓這種癡人,他覺得很爽快,於是也就應下了。

等到飲食完畢,天色漸晚,眾人收拾篝火,準備在帳中歇息了。劉羨也深感疲累,他正要入帳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回頭一看,竟然是劉聰。劉聰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道:“你還有氣力走路嗎?”

“嗯?你要乾什麼?”

“我有話想和你說,就當散散心吧。”

“那我可走不了多遠。”

“你一個殺過上百人的人,我還能把你走死?”

劉羨自然不會拒絕,兩人就配著劍沿著小溪慢走。深秋的夜非常清冷,哪怕沒有風,月光灑在身上,也會讓人感到冰涼。野外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狼嚎聲,身邊卻靜悄悄的,讓人感到十分寂寞。

劉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昂著頭說:“唉,劉懷衝,我們認識多久了?”

劉羨回答道:“我認識你時,才元服成婚不久,現在算來,差不多有十三年吧。”

劉聰點點頭,感慨道:“你知道我在洛陽待了有多久了嗎?”

“那我不知。”

“我十五歲元服那年,大人(劉淵)回到太原,我就來了洛陽做人質,轉眼已經十五年,我都三十了。”

劉羨也很感慨,他知道,這十五年正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青春歲月,可劉聰卻在洛陽白白蹉跎了,這麼多年,除去給族人們走私經營之外,卻一直沒有什麼作為,想必他應該十分難受。

劉羨便勸解說:“你若是不甘寂寞,我可以找太子,讓你進入東宮,你看如何?”

劉聰瞟了他一眼,說:“你倒是好心,不過還是不用了,我已經給自己找好了出路。”

“哦?你準備去哪裡當官?”

“去你來的地方。”

劉羨一愣,隨即有些明白了,劉聰指的是關中,但這大大出乎了劉羨預料。這麼多年,劉聰雖然不務正業,但好歹也結識了許多人脈,就算不能擔任緊要的官職,弄個六品京官還是不甚費力的。去關中,他要去當什麼官呢?按常規來說,劉聰是匈奴人,朝廷不會任命一個胡人成為地方郡守的。

結果也正是如此,劉聰解釋說:“新任的新興太守郭頤,是我的故交,我已經和他說好了,今年十一月,我就去給他當主簿,一周後,我就要動身起程。”

“主簿?”這個回答更讓劉羨不解了,他道:“那也太大材小用了。以玄明你的本事,哪怕當征西軍司都綽綽有餘啊!”

“原來隻能當征西軍司嗎?”

“如果你想聽好聽的,我也可以說,哪怕你當征西大將軍,也當之無愧啊!”

聽到這句話,劉聰哈哈大笑起來,過了片刻,他又傷感說:“我也想當征西大將軍啊!可惜,我現在沒有彆的選擇,隻能去當一個主簿。”

“為什麼?”劉羨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舍棄在洛陽做官的機會,而要前去關中。

“當然是為了躲避接下來的大禍。”劉聰在一處空地上止步,回顧劉羨的臉色道:

“這一次的洛陽動亂,恐怕非同小可,我不是瞎子,自然也看得到,現在整個洛陽上下,不是好亂樂禍的瘋子,就是摩拳擦掌的傻子。唉,可惜,這樣一場大戲,我一個匈奴人,是沒有機會參與的。既然沒法參與,這個時候不設法避禍,難道等著刀砍到我頭上?”

原來劉聰已經看到這一步了,劉羨恍然大悟,他對於劉聰的評價深感認可,失笑道:“原來是瘋子和傻子,你說得不錯,在這樣的地方,確實不應該待下去了。”

這個時候,他大概也明白劉聰的意圖了:“所以,你找我出來,是要來告彆的。”

“是啊,我在洛陽認識的人雖多,但能入我眼的卻不多。”

劉聰目光炯炯地直視著劉羨的眼神,肅然道:“你算是一個我認可的對手。”

劉羨聞言一凜,他嘴上還是說笑道:“我還以為,你要說朋友。”

“朋友也可以是對手。”劉聰徐徐道,“不過我知道,你和我終究是那種對手。”

劉羨聽得清楚,他的意思是,隻為分出勝負而擊敗對方的,純粹的敵手。

“你為何這麼認為?”

“因為天下將亂,群雄逐鹿,最終隻會有一個主人。而你劉懷衝,是絕不可能做臣子的那種人。”

劉聰突然拔出腰間的長劍,以迅雷之勢架在劉羨的脖子上,而後打量著劉羨的神色,慷慨激昂地說道:

“你為何剛才說那些可憐我的話?莫非你以為我會為蹉跎歲月而傷感嗎?!你以為我會為寶劍藏鋒而消磨嗎?!你以為我會為遠離家鄉而萎靡嗎?!”

“劉懷衝,我告訴你,這是萬萬不可能的!正如同猛虎不以草木為食,真龍不以溪淺為居,我絕不會為小小的一點困境而感到悲哀。”

“這不過是上蒼給我的磨練罷了!眼下你走到了我的前麵,可你已經被你的枷鎖所困住了。我這一去,雖然也是低就,但要不了多久,就會龍歸於海!”

說到這裡,劉聰的激情似乎轉瞬又耗儘了,將劍鋒從劉羨脖頸處緩緩抽走,他的眼神略帶憂傷,最後有氣無力地說道:“下一次見麵,我們大概就會在戰場上,你已經是一個無趣的人,可不要變成一個無趣的對手。”

劉羨感受著劍上的森森寒氣,他已經徹底明白了劉聰的心意,淡淡說道:“我等著那一天。”

劉聰放聲大笑,他不再看劉羨,拍著劍踏歌而行,月光灑照在大地上,而他放聲唱道: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劉羨在仇池山時,曾聽楊難敵唱過這首詩歌,也不知是何人所寫的,沒想到今日又在這裡聽到了。此時的他,既為得到了朋友的認可而高興,同時又為朋友的離去而傷感,但他知道此時該做什麼,應該和出詩的下闕:

“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蹕跋黃塵下,然後彆雄雌!”

正如劉聰所言,遊獵結束後,劉聰立馬離開了洛陽,他踏上了奔赴關中的旅程。

而這一次遊獵,也是劉羨和劉聰生前相遇的最後一麵,即使之後在戰場上相遇,兩人也終究沒有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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