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四年二月辛巳,時年十二歲的劉羨正式開始守孝。
作為自兩漢年間因尊崇儒術逐漸普及的民俗,守孝之禮在西晉時期不僅沒有減弱,反而發展到登峰造極。
按照《禮記》中記載,在服喪期間,為體現孝心,守孝者的飲食要格外注意:如頭三日不食,出殯後方可食粥;等到了百日卒哭之後,才可以疏食水飲,也就是吃點粗茶淡飯;而一年小祥以後,才可以吃菜果;兩年大祥之後,才可以用醬油鹽調味;等到守孝期滿,才可以正常飲食,也就是可以吃肉了。
居住方麵也是如此:在死者未下葬之前,孝子要居住在臨時搭建的簡陋棚屋之中;下葬之後,棚屋內壁可以塗泥擋風;百日之後,可以對棚屋稍加整理;一年小祥,可以拆除改建棚屋,用白灰塗牆,鋪用普通枕席;大祥時,就可以回到平常的房屋,但不能用床;守孝期滿,就不做要求了。
這樣苛刻的守孝內容,既妨礙生產,也毀壞人的肌體,在生活中自然是很難完全遵守的。
兩漢期間,能夠按《禮記》執行下去的孝子,不能說鳳毛麟角,隻能說完全沒有。被地方當做道德表率推舉上來的孝廉,既有守孝了二十年,期間和妻子連生數子的,比如漢桓帝時之趙宣,也有先故作不孝姿態,然後假裝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的,比如漢明帝時之許武。所以當時有民謠譏諷說:“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彆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所以說,能夠忍住世俗誘惑,不折不扣地守孝三年的,就已經是當時知名的大孝子了。比如漢末時的袁紹,先服母喪,再服父喪,守孝六年,因此聞名天下,人人以為賢。相比之下,被察舉為孝廉的曹操,卻沒有拿得出手的事跡。
但到了西晉時期,守孝之禮受到了空前重視,從上到下形成了一種“死孝”的氛圍。前些年,河東王接喪母,他為母守孝三年,嚴格執行《禮記》的飲食要求,以致於“柴毀骨立”,仿佛餓殍。而平陽王延更是誇張,據說他九歲喪母,守孝期間,三年泣血,幾至滅性,後來每年遭逢忌日,都要哀嚎悲泣十餘日。哪怕是阮籍這樣,以放蕩不羈,蔑視禮法聞名的隱士,也不免要遵守吊祭之禮,隻是具體細節不合常規罷了。
守孝到幾乎要死人的地步,這當然是不合時宜的。但一樣風俗能夠發展到這種地步,自然也有時代獨特的原因,說來無非是兩條:
一是經過數百年的權力鬥爭後,士族終於爭得了應有的權力地位,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他們標榜自己的德行清高異於常人,應該獲得權力,那自然也要表現出相應的情操。而孝字作為儒學之首,正該是他們大作文章的地方。但至於是不是名副其實,這恐怕就要另行考量了。
二是司馬氏以篡權弑君奪得帝位,有違儒家提倡的忠君之道。但身為皇帝,也必須吹捧自己的德行,那便不得不在其他諸如仁恕、寬和等方向找補,如此才能符合“天家”之德。
而其中孝之一道尤為重要。齊王司馬攸身為宗室之首,以身作則,先為晉景帝守孝,再為晉文帝守孝,又服侍羊、張兩位母後,也一度形銷骨立,這才海內歸心。天子司馬炎稍不如兄弟,但也在行政上大肆提倡孝道。所謂上行下效,“死孝”之風自然是席卷九州,創曆代之最。
不過這些對於劉羨來說,沒有什麼意義。他此時守孝,既不是作秀般的死孝,也不是敷衍般的走走過程。
由於早年跟隨陳壽讀書的時候,陳壽就在守孝,劉羨隨之一起飲食,早就適應過守孝的生活,此時再經曆一遍,他並不會感到什麼不適。
但他此時也不想像其餘那些守孝者一樣,天天在墓碑前痛哭流涕。因為看到張希妙的墓碑,他立刻會記起母親生前的教誨,感受到沉甸甸的負擔。流淚是承受不了負擔的表現,他必須向母親證明,自己能夠堅強地走下去。
所以劉羨婉拒了費秀等人派人照顧的要求,哪怕才十二歲,他就自己動手,專門在靠近母親的墓地旁,找一處平緩處建造木屋。他砍除荊棘雜草,打下木樁,上麵鋪上木板,搭建起一座一丈見方的木屋,形製與當年陳壽的小屋差不太多。也是住宿之外,又在側麵搭一個讀書這樣的頂棚。唯一的區彆就是,劉羨日常還要練劍術與射術,所以還立了一些草人做靶子。
一切準備完畢之後,劉羨又到東塢,讓朱浮運了整整一車書籍過來,在卸下書籍和日用的一些物品後,劉羨就打發朱浮回去了。臨走前約好,每隔十天,朱浮來送一些日用品,並帶一些換洗的衣服。
從此以後,劉羨就正式開始了守孝的生活。上午讀書,下午練武,傍晚前到母親墓前問安,訴說自己這一日的所得所獲。這是很簡單的生活,也是此後劉羨回顧自己一生,可能是最寂寞的一段時光,不過對於此時的他而言,內心卻像是雨後的竹林一樣清淨,他已經有了人生的第一個真正目標,那就是守孝結束後成婚,然後踏入仕途,按照母親的遺願,去成都看一看。
但除此之外,他還有一件心事,就是消失的安樂公。雖然已經有一月不見他的蹤影,但按照母親的說法,他是一定會來看望母親的。劉羨聽信張希妙的話,一直在耐心等待。隻是五六日下來,遲遲不見蹤影,讓他不禁有了一些懷疑和責難。
很快,第一個十日過去了。朱浮乘車過來送米麵,隨行的還有侍女阿春。結果要回去的時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三人坐在頂棚下等雨停了再走。
山中急雨嘩嘩而下,空氣濕冷,四周昏暗。劉羨見阿春抱著手坐在廊下望著大雨發呆,忽然想起來,他聽張希妙說過,阿春也是從成都隨她一起來到洛陽的。她也喪失了親人嗎?劉羨忽然心生傷感,就問阿春說:“你還有親人在世嗎?”
阿春搖搖頭,艱難地說了一句:“都沒有了。”
她見劉羨陷入沉思,就慢慢說:“我十四歲的時候,剛好經曆成都大亂,父親,母親,丈夫,還有孩子,都沒有了!”
說到孩子,阿春的情緒難免有些激動,她閉上眼睛,不知是在回憶過去,還是在強忍淚水。
劉羨知道她肯定喪失了親人,卻不知道還曾結過婚,有過孩子。
過了一會,阿春平複下來,她乾笑了一聲,對劉羨說:“我現在每想念孩子,就念觀世音菩薩。法師說,隻要心中虔誠,他們就會投胎轉世,再不過苦日子了。”
劉羨心中覺得難過,想勸勸阿春,為什麼不趁著還未衰老,再找人結婚,生個孩子呢?但看著她滿是燙傷的臉,頓時就想起了父親用滾水潑阿春臉的往事,一時間倍感羞愧,甚至扭過頭,不敢正視阿春的臉。
雨停後,阿春起身,和朱浮一起提著東西下山去了。劉羨站在棚下,默默地目送他們兩人的身影慢慢消失遠去。他想,自己也要承擔起阿春的責任來。
晚上又開始下雨。第二天早上更是暴雨如注,小屋在雨水中搖搖欲墜,一度讓劉羨擔心有傾塌的風險。
雨下的真的很大,雨聲掩蓋了一切聲響。劉羨自己生火煮了一碗濃粥,坐在地上正準備吃飯,屋簷吱吱呀呀的聲音讓他有些不安。他起身走到門前看雨,地上的流水彙成小溪從木柱間穿過,往低窪處流去。茂密的樹叢在大雨中發出簌簌的響聲,好像裡麵藏了什麼東西。風吹過來,樹叢就像發冷般的抖動著。
雨停了該再加些茅草,然後在林中找根木頭,給屋中再加一根梁柱。劉羨這麼想著,踱步回到灰暗的屋裡,背對著門坐下,想把剩下的食物吃完。他坐在地上吃飯的時候,突然感覺從背後透過來的光影晃動了一下,中間夾雜了短暫變暗的過程。他停止咀嚼,豎起耳朵聽,但聽不到任何異樣。
有什麼東西來了!劉羨一陣毛骨悚然,這裡地處偏僻,沒什麼山賊,但如果是什麼諸如豹子、熊之類的野獸,那就不好說了。於是他趕緊起身到牆邊,拿了昭武劍,榆木弓,再十來支箭矢,就捏著腳到門口,仔細聆聽著門外的動靜。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的廊前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好像有人撲通一聲跳到外麵的雨地上。劉羨趕緊追上去,大喝一聲,拉弓上箭衝出門外,對準了一個人影。就看見一個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人立在外麵的雨地裡。聽見屋裡有人衝出來,那個人突然轉身,和劉羨一個對視。那個人胡子邋遢,麵色蒼白,雙頰消瘦,手裡握著幾支枇杷花,花瓣被雨水打亂,已經難見顏色。
正是消失已久的安樂公劉恂。
父子二人在雨中對視,一下子都愣住了。劉羨握弓的手沒了力氣,漸漸放下來,而劉恂手裡的幾支花也脫手落在地上。
大雨傾盆而落,一時間世界隻剩下茫茫的雨聲。
劉羨沉默著麵無表情,可他胸中的恨卻如怒濤般反複激蕩,但眼前又浮現起母親臨終前的容顏,讓他無法向這個人下手。而他同時也在問自己,為什麼偏偏他是自己的父親?
他終於克製住了,然後低下頭,對劉恂說:“有躲雨的地方不站,站在雨裡乾什麼?”
他的語氣非常不遜,簡直是對待一個陌生的過路人,但這已經是他壓製自己厭惡的極限了。他強迫自己去執行母親說的諒解,但終究不是能夠輕易做到的。
但這顯然已經超過了劉恂的預期,他不像往常那樣發怒,沉默少許後,也沒有說話,終於挪動腳步,徑直往草屋內走去。
看父親進入草屋後,劉羨隨後進去,先是往火堆上加了些火,而後又盛了一碗粥,轉手遞給安樂公說:“給!”
安樂公此時脫了蓑衣和鬥笠,正在草席上發呆,沒想到兒子又做了一件超出他預料的事情。他還是一聲不吭,雙手接過粥碗後,隻是拿調羹不斷撥弄著碗中的湯水,很長時間都沒有下口。
劉羨也沒有再看他,而是就拿了一本《管子》自顧自讀了起來。但實際上,也就是裝裝樣子,有劉恂在身旁,他心亂如麻,根本什麼都讀不進去。
過了好久,他終於聽到父親說:“劉羨,我剛剛才發現,你已是個大人了。”
劉羨心下一酸,但口裡卻下意識譏諷道:“都是托大人的福,教導得好。”
這一句頂過去,又讓安樂公不吭聲了,他把碗裡的粥水都喝光後,才說道:“你不是我,你不懂。”
“我確實不懂,或許阿母懂吧。”
安樂公雖然哀傷,但也禁不住兒子連續這樣的揶揄,終於有些惱怒地說道:“那你還說什麼?!你學過劍,難道還見過血?”
“我見過阿母的血。”
短短幾個字,一下就將死了劉恂。
安樂公幾乎癱倒,完全喪失了反駁的力氣,他不想在這個話題糾纏下去了,隻是簡短地問道:“希妙她……有什麼遺言?”
劉羨終於放下手中書卷,抬頭看著父親,緩緩說道:“阿母說……她讓我不要恨你,她說……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劉恂聽到這番話,一時間喉頭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眼淚要流出來的時候,他趕緊背過身子,對著牆角不讓兒子發現。
劉羨確實沒有發現,他現在隻覺得父親可恨,連帶著他的所有行為都麵目可憎。這裡麵的是非沒什麼好說的,再怎樣悲慘的過去,都不是對身邊人施暴的理由。生活中還有人愛著自己,怎麼能不珍惜呢?劉羨現在就時時警醒自己,要珍惜身邊人的愛。
父子兩人接下來誰也沒再說話,等過了半天,雨終於小了一些,安樂公就披上蓑衣準備離開。劉羨最後和他說:“你還是早些回府吧,二伯他們應該等急了。”
安樂公看了兒子一眼,沉默地點點頭,戴上鬥笠,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往北邊走了。
人生啊,其實就是淚水落在雨裡。
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劉羨開始安心守孝。
而過了一個月,朱浮又來給劉羨送衣物的時候,說洛陽發生了一件大事。
原來隨著天子司馬炎的不斷打壓,齊王黨接連失利,齊王司馬攸不得不遵從帝命,入國歸藩。結果沒想到,還沒成行,齊王竟病逝了。據說因為是因為對黨爭失利極為不甘,齊王急怒攻心,嘔血而死。天子司馬炎極為傷心,當即斬殺了為司馬攸看病的禦醫,又令侄子司馬冏繼承爵位,不必離京。
至此,時長近兩年的齊王黨爭,終於以帝黨的全麵獲勝而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