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狩獵,少年收獲頗豐,一行人射殺了約有六頭鹿,加上此前紫貂捉的兔子,足以回去誇耀了。
不過眾人策騎往回走的時候,其餘少年都忍不住頻頻回顧,反複打量著那名用破甲箭狩獵的八尺武人,雖然隻是一名護衛,但他馬上的雄壯英姿,還是令元勳子孫後們印象深刻,甚至心生向往。
石超壓抑不住好奇,乾脆問賈謐道:“你從哪裡弄來的壯士,比我六叔的護衛還厲害!他剛剛用的弓,不會是最難開的五石弓吧?”
眾人豔羨的眼光裡,賈謐頗為自得,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頭對那護衛說:“揜於,你自己說吧。”
那武人這才開口,用抑揚頓挫的漢語說道:“我是來自漠北室韋部的鮮卑人,名叫揜於。我用的弓,確實是五石牛角弓。”
原來是鮮卑人,難怪如此勇猛!眾少年恍然大悟,繼而又有些羨慕。
近些年來,洛陽的胡人已頗為常見。
畢竟洛陽人市發達,不時有並州或涼州的胡酋千裡迢迢趕來,就為了販賣人口。士人們往洛陽西市一看,就能看見熙熙攘攘成百上千的胡人擠在市場上,脖頸上係著繩子,就等待新主人來挑選。這也一度導致胡人與奴隸劃上等號,但這並不包括鮮卑人。
自立國以來,涼、梁兩州的羌氐,並州的匈奴,冀州的羯人,都已經向西晉膺服。但隻有鮮卑人,仍然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前些年禿發樹機能領西部鮮卑造反,接連擊敗朝廷三次征討,這兩年,東北又有慕容部鮮卑不服王化,數寇昌黎。而這兩者的勢力,都遠不如活躍在河套一帶的拓跋鮮卑。據說現任司空衛瓘就多次上疏,聲稱國家未來的首要大患,必定是拓跋鮮卑。
故而在此時的少年們心中,鮮卑人毫無疑問就是勇武的代名詞,而能讓鮮卑人做護衛的賈謐,當然更是威風。賈謐哈哈一笑,又對眾人賣弄說:“揜於,你不是會射禿鷲嗎?給大家看一看。”,揜於便把剛才肢解的鹿肉切成一條一條的,扔給張韙、陳植、荀綽、裴該他們,讓他們把鹿肉穿在削尖的木杆上,舉在高處,用來吸引禿鷲。
沒想到過了一會,真的看見天空中出現了幾個黑色的陰影,圍繞著他們一圈一圈地盤旋著。此時揜於引弓搭箭,等禿鷲俯衝下來啄食得時候,就放箭射去。揜於連放三箭,無不應弦而落。
有一隻禿鷲翅膀中了箭,在地上撲騰掙紮,打得塵土飛揚,掉下來的羽毛隨風舞動,可就是飛不起來。眾少年見狀,都放聲大笑。
慢慢地天色暗了下來,一行人收起弓箭,促馬快行,終於趕到來時的洞穴裡。隨從們開始做午膳,而少年們也開始休息。
石超此時有些悶悶不樂,此行本來是由他組織的,但沒想到風頭全被賈謐搶了去,這讓他很是不開心,但又不好對著眾人發作,於是就一個人到洞口處發呆。
“喂,在想什麼?”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讓石超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劉羨。
劉羨手裡拿著兩杯剛煮開的蜜水,很自然地遞給石超一杯,然後在他身旁站定了。
“不,沒什麼,就是在這裡吹吹風。”石超悶聲答道。
洞口的環境確實很適合吹風,旁邊是潺潺石溪,遠處是一灣水潭,兩側是浩無邊際隨風搖曳的密林,若有風拂過,整個人的心靈也似乎在隨天地一起沉浮。劉羨哪能看不出來他鬱悶,安慰說:“彆不開心啊,我今天過來,還是第一次見你的箭法,原來這般厲害!嚇我一跳!”
石超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些,但仍嘀咕道:“有什麼用?又沒人在乎。”
劉羨忽略掉他的言不由衷,找了塊石頭坐下,而後笑道:“怎麼會沒用?我們一行八個人,就你親手射中了兩頭鹿,很了不起了。再過幾年,等你元服,肯定比揜於還厲害。將來再做將軍,說不得就是去討平鮮卑。”
石超相當滿意這個回答,笑了笑,但隨即他想到了什麼,不由回頭看了一眼正閉目養神的賈謐,臉上就又蒙上一層陰翳:“也沒什麼用,等到那時候,賈阿真靠他兩個姑姑,估計早當了宰相,我還是要被他壓一輩子。”
“話不要說這麼絕對,人生五十年,誰又說得準呢?”劉羨回憶讀過的曆史,說道,“韓信早年也不過是一介遊俠,何進年輕時也隻是無名屠夫,最後不也一度權傾天下,名動四海?”
石超問道:“那他們怎麼做到的?”
這個問題劉羨也問過,小阮公是這麼回答的:“忍耐,等待,還有一點點的運氣。”
“運氣?”石超笑了,他眺望著山野,信口說道:“若有運氣的話,我就想再看看上次那頭白鹿。”
他說這話的時候,顯然沒有當真,畢竟運氣這種東西,哪怕是小孩子也知道不可捉摸。畢竟人生就是一段不斷在僥幸的希望中失望,再學會自力更生的過程。
可有時候,運氣就像是皮袍下的虱子,總喜歡在人不痛不癢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叮咬一下。
這時,山徑間的一叢灌木微微搖動,從裡麵鑽出一個白色的東西。仔細一看,是一隻通體白色的小鹿。它的體型比尋常的黃犬稍大,但四肢修長,皮毛光滑,使人不禁同時聯想到莊重與可愛,就好比碑文上的隸書。而夕陽下,白鹿的兩隻眼睛炯炯放光,更好似雪茸捏成的精靈。
劉羨和石超一時都愣住了。劉羨第一次看到這樣美麗的生物,堪比有一灣清水流入腦海般,將他所有雜念都衝走了,隻剩下一種純粹的欣賞,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隻白鹿。
而白鹿也心有靈犀般回頭,仰起頭對著劉羨輕聲地鳴叫,而後突然轉身,一溜煙地跑動起來。
“是白鹿!辟疾!快追!”石超馬也顧不上騎了,立刻就拿起一旁的弓箭往山徑上追去。劉羨則什麼都沒有拿,也跟著石超跑下去。
按理來說,人應該是追不上白鹿的。可這隻白鹿年紀還小,跑得並不算快,雖然一開始拉開了一段距離,但始終無法徹底甩開兩人。而後它又一個拐彎,突然跳進了密林裡,這更是影響了它的速度。
劉羨與石超在昏暗的密林中奮力披荊斬棘地前進,前頭隻能望見白鹿乍起乍落的影子。跑了一陣子,兩個人都氣喘籲籲起來。但白鹿顯然也有些力竭,速度也開始變慢,雙方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跑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劉羨和石超終於沒力氣了,就停下來喘氣。相應的,而那隻白鹿也停下來,歪著頭打量著這兩名追逐它的不速之客。
此時夕陽幾乎消失了,夜色將至未至,四周都是風吹枝條的嘩嘩怪聲。
石超有些不甘心,但他連拉弓的力氣也沒了,隻好朝劉羨身邊靠了靠,歎氣道:“又是一場白折騰……”
而劉羨仍與白鹿對視著,他目不轉睛地笑答道:“怎麼會?我們不是已經得償所願,看見這頭白鹿了嗎?”
石超知道他的意思,畢竟在來之前,劉羨就說過,抓不住白鹿也挺好,至少世人還有機會觀賞。石超當時也是讚成的,可是人這種動物,總是想更進一步,看見了自然就想得到更多。石超一時默不作聲,眼神悒悒地盯著遠方的白鹿。
劉羨也明白石超的想法,如果就這樣回去,今天這位好友怕是睡不好覺了。這時他靈機一動,突然對石超說:“溪奴,你把弓箭扔下。”
石超不明所以,但出於對劉羨的信任,他還是做了。
弓箭扔在草地上後,發出“嚓”的聲音,白鹿嚇了一跳,往後跳了兩步,但隨即又奇怪地回頭打量。劉羨見它果然有靈性,便緩緩從袖袋中掏出兩枚蜜餞,輕聲扔到中間的空地上。
白鹿有些莫名其妙,但等濃烈的果香味傳來後,它忍不住微微靠前。警覺地打量一番後,見兩人沒有動作,白鹿才如處子出閣般謹慎挪動。大約花了小半刻鐘,它終於抵達蜜餞處,而後低頭嚼食起來。
等白鹿抬首觀望,劉羨又適時地在兩者間扔了兩枚蜜餞,白鹿歡快地低鳴一聲,又跟著上前幾步。如是再三後,白鹿的敵意就這樣十去八九了。
當白鹿距離自己隻有大約七八步的時候,劉羨給石超打了個暗示,兩人悄悄走到白鹿麵前,把剩下的蜜餞全部灑在地上,同時又伸手去觸摸它。
剛觸碰皮毛的一瞬間,白鹿稍微抖了抖,抬首對著劉羨低鳴了兩聲,又繼續低下頭食蜜。
此時月亮已經出來了,斑斑點點的月華流淌過樹梢的縫隙,潑灑在這稀世的祥瑞身上。清冷的風與依稀的夜,都讓這一刻顯得異常朦朧與夢幻,但手上冰涼柔順的觸感又在分明告少年,這一切是真非假。
對於此刻的劉羨和石超來說,他們此時也都不知該說些什麼,乾些什麼,在無上的喜悅後,他們隻剩下一個念頭:要把此時此刻永遠銘記。
正在這個時候,北麵突然傳來嗒嗒的馬蹄聲,劉羨望過去,發現一點火光在林葉間迅速靠近。在這種響動下,白鹿嚇了一跳,它連忙跳出兩人的手掌,開始往後麵跑去。
打馬過來的人一愣,也不及多想,黑夜中“嗖”的一箭射出,正中白鹿後腿,白鹿起身未穩,立刻翻倒在地。前身的兩蹄不斷地對著空中亂踢,可無論怎麼掙紮也無法起身。
劉羨也嚇了一跳,他立刻回頭去看,等遠處的馬匹奔馳到兩人麵前,他終於看清楚了,原來是王胄。
王胄翻一手持弓,一手控韁,很利索地翻身下馬,對兩人笑道:“好家夥!你們跑得太急,我們出來的時候,都看不見人了,找了你們半天,原來在這!”又上前去看中箭的白鹿,笑道:“怎麼不直接殺了?還讓我射這一箭!”
說罷,王胄便從腰間掏出那把伏波劍,就要上前給白鹿放血。白鹿眼見著明晃晃的刀刃向前,自知死期將至,嘶鳴已經停止了,四蹄也不再踢動,桂圓般的眼睛裡湧出清亮的淚珠來。
劉羨見此情形,大不忍心,上前攔住王胄的手,勸說道:“白鹿可是祥瑞,極有靈性,殺了豈不可惜?還是放它一命,讓它走吧。”
王胄則對這種話嗤之以鼻:“你這是書生之見,天生萬物,本就是奉養人的。此時我不殺它,它受此一箭,還能活不成?也不過是虎豹的口糧。還不如剝了皮做衣帽,也算是物儘其用。”
說罷,他要推開劉羨的手,但劉羨仍不放開,這讓他很不耐煩,乾脆用力一推,把劉羨推了一個趔趄,見他還要阻攔,心中的忍耐與表麵的和善便全不見了,轉而破口大罵道:“滾開,你這個亡國公!”
劉羨勃然大怒,頭腦充血,他在這時突然做了一個決定,立刻往前一撲。王胄以為他要推自己,便伸胳膊去擋,不料劉羨出其不意地打向手腕,竟一把搶過王胄的伏波劍!而後劍刃倒轉,回敬王胄吼道:“你這牧豬奴!”說罷,作勢就要去砍王胄,還是旁邊的石超眼疾手快,把他拉住了。
握著劍,劉羨感覺自己身上有無窮的力氣,他對石超說:“溪奴,這不關你的事。”又轉首對愕然的王胄說,“你大可以來試試你的劍。”
而後劉羨頭也不回地走向白鹿前,他把白鹿腿上的箭頭拔了,從地上拔了些狗尾巴草,嚼爛了敷在傷口上,又從自己衣角上撕了塊布,在傷腿上做了些簡單的包紮。期間白鹿一動不動,全程靜靜地望著他。
等一切完成後,劉羨的神情非常舒緩,甚至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白鹿,白鹿也心有靈犀地站起來,向他再次低鳴一聲,而後跌跌撞撞地向密林深處去了。
等到月光下白鹿的身影完全隱匿,劉羨轉過身,再去打量一旁的王胄。此時他仍然不知所措地站著,右手甚至保持著虛握的姿勢。劉羨把伏波劍還給他,而後叫了石超一聲,就自顧自地踏上了返回的路。
此時月亮已在群山之中冉冉升起,淡金色的雲霞與深褐色的銀河相交映,走出密林後,頭頂藍到極致的天空仿佛觸手可及。無數的積雪山頭,在明月的輝映下泛起紫色的波瀾。從洪荒開辟以來,無數次寧靜的山中月出都是這樣的。如果不是能看見雪地上自己的腳印,真難想象剛才發生的事情。
三人一路無話,回到山洞中後用了晚膳,佯作無事地和同伴們說了會話,然後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