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劉羨就離開了洛陽公府,搬到了離首陽山更近的東塢彆苑。
這是母親張希妙的安排。畢竟從家裡去首陽山實在太遠,而從東塢出發,不需騎馬坐車,每日清晨醒來,隻需要往北走半個時辰,翻過兩座滿是鬆樹的小丘,就能趕到阮莊。
但壞處也很明顯,家裡的叔伯長輩們都有官職,不能離京,而母親也要經常操持家務,隻能偶爾來看望,除了大夫人費秀之外,沒人能長時間陪同他讀書。於是一瞬之間,那些自小陪伴劉羨一起生活的人與物,大多都消失了。隻留他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裡成長。
人很難擺脫環境的影響,對於有些人來說,從一個環境跳到另一個環境裡,簡直像是要赴死一般。劉羨雖然不那麼誇張,但心中還是有些寂寞的。
畢竟東塢不比洛陽繁華,既沒有人在街頭賣藝,也沒有什麼奇珍異獸,實際上連街市也沒有,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野莊園罷了。而母親、叔伯多不在身邊,每日能交談的,除了費秀,就是家裡的佃農,連幾個同齡人也沒有,實在讓人覺得乏味。
按常理來說,這些事不是不能忍受,之前劉羨隨陳壽學習,也常常是一整日就是讀書習字,劉羨並不感枯燥。但當拜入小阮公門下後,劉羨卻生出一種焦慮來,繼而加重了其他方麵的憂思。
這都是因為學業不儘人意的緣故。
初見小阮公時,劉羨見他瀟灑不羈,豁達豪邁,非常期待他的授業傳課。但始料未及的是,接下來的學習讓他大失所望。
阮鹹到底是無人管束的竹林隱士,平日生活毫無規劃,劉羨早起拜訪時,他往往還在床榻昏睡,到了日上三竿時,他才熏熏然披了身寬衣起來,提起琵琶就到竹林下自娛,又是半個時辰,這時就已接近午膳時間了。
用過午膳後,他才擺起老師的樣子,教劉羨一些自己寫的《老子注》、《莊子注》,可也不過是小半個時辰,而後他又要到榻上午睡,一覺醒來,差不多要晚膳了。
劉羨為此很是納悶,他還在一個不用午睡的年紀,完全不能想象人嗜睡的程度,像小阮公這樣幾乎能一天睡到晚的人,他更是前所未見。但事實就是如此,小阮公的鼾聲遠比他的教誨要來得深刻,簡直就是白馬寺沙門念經用的犍槌,一聲聲在追問劉羨人生的意義。
當然,小阮公也不是每天都在昏睡。由於交遊廣泛加名揚海內的緣故,每隔日,總會有二三文人好友前來拜訪。無名的不多,有名的不少。既有山濤、劉伶等阮鹹舊友,也有秦秀、荀勖、劉毅等當朝高官,還有一次,劉羨甚至看到了好友石超,兩人跟在長輩身後,撞見後都吃了一驚,全沒想到會在這裡相遇。
而這種交際的時候,小阮公就會帶上全族子弟,與賓客一起出遊。或在首陽山上采薇煮酒,談玄論道;或到洛水邊垂釣彈琴,屬文賦詩;興致發了,更會脫光了衣物在山野溪水間狂舞,然後放聲長嘯,仿佛山鬼一般。其餘人見怪不怪,都說這就是所謂的“名士風流”了。
可這樣的經曆,卻讓劉羨覺得荒廢時光。在他看來,人當然需要休息,可這並不意味著,人能心安理得地無所事事,如果像小阮公這樣,一輩子就在琵琶美酒中渡過,當然也不失為一種快樂的生活,可這樣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又如何被人銘記呢?
所以劉羨想,這與其說是瀟灑,不如更像是一種逃避,逃避自己的一事無成。
抱著這樣的心態,劉羨自然感到如坐針氈,不時自省自己學了什麼,這一想更是鬱悶。小阮公教的本來就不多,好不容易教一些文章,也都是他自己寫的《老子注》、《莊子注》之流。
這些文章不能說沒有文采,尤其是《莊子注》,原本莊周的文筆就如江海恣睢,氣藐天地,而小阮公自己的注解也可謂華蓋百家,神合幽冥。但這些有什麼用呢?
莊子在文章裡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抨擊聖人誤導人心,讓人遵守不可能遵守的禮義廉恥,又借骷髏之口說:“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麵王樂,不能過也。”,大意就是說,人活著不如死了快樂。
這些觀點都讓劉羨感到費解,難道人有廉恥不如乾脆做禽獸嗎?人活著就是為了早點去死嗎?
他感覺這些文字毫無用處,遠不如隨陳壽讀史時來得有意義,也不怪乎由衷地感到寂寞了。
這樣一連過了兩個月,劉羨初來時的興致被磨光了,在阮鹹家中,他悶悶不樂的同時又顯得格格不入,一張還沒長出棱角的臉龐,卻已醞釀出分明的冷峻,導致阮莊的幾名同齡人都不太敢與他搭話。
直到冬至的時候,天上下起了大雪,原本漫山遍野的枯草落葉都被一望無際的白色所掩埋。劉羨像往常一樣去了阮莊。他去拜見過幾位師兄與師母後,就坐在火盆旁邊,燒了壺茶湯,然後一麵烤火一麵讀書。
今天他重溫《史記》,已經看到《吳起列傳》,看到吳起以身謀算楚國貴戚時,不由心向往之,心想:人最難掌控的,就是自己的死亡,吳起連自己的死亡都能利用,並謀算政敵,實在是千古未有的豪傑。楚國的貴戚又實在短視可鄙,若不是他們阻力變法,恐怕成就一統偉業的,就不是秦國,而是楚國了。
遐思良久後,劉羨回過神來,忽然察覺到頭頂有輕微的呼吸聲,回頭去看,赫然發現小阮公披著鶴氅立在身後,正一臉笑意地看著自己。劉羨吃了一驚,連忙回身拜禮,向老師問候。
阮鹹揮揮手,示意他不用多禮,等他起身後,再很自然地在一旁坐下,笑說道:“怎麼,這個時間看見我很奇怪?”
劉羨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實話實說道:“是,我還以為老師還有一個時辰才醒呢。”
阮鹹拍著膝蓋笑道:“看來在你心中,我應該是楚國之龜,不是終日昏睡,就是曳尾於塗。”
劉羨不料老師會講得這麼直接,但他也不願違心回答,就直接說:“以弟子愚見,老師這般生活,確無甚可取之處。”
阮鹹顯然早有預料,他沒露出任何惱怒之色,而是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湯,撒了點鹽,細細品一口,而後說:“你說說看,為什麼沒有可取之處?”
這還用問嗎?劉羨立刻回道:“人之為人,正是因為知信義,曉廉恥,胸懷天下。故而古往今來多少人傑,所圖皆為造福社稷。而如果隻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那與禽獸何異呢?”
說罷,劉羨偷偷看阮鹹,見他微笑不語,像是在鼓勵自己,於是繼續說道:“我雖不才,也沒有多大的誌向,但將來還是希望能對他人有所益處,做一些事業,能夠造福一些人,留下一些文字,也就不負此生了,實在不願像老師這般高臥。”
“好,好,你說的不錯,人活一世,確實不能無所作為。”阮鹹撫須大笑,不知是讚許,還是調侃,“隻是你想過沒有,你以後或許沒有事業可做呢?”
“怎麼可能?我家好歹是公爵,就算做不了一州刺史,做個一郡太守,總還是有可能的吧?”
“非也非也,你情況特殊。若是尋常公府子弟,就是官拜三司,也並不奇怪。但你是安樂公世子,劉備的血脈,全天下不知有多少遺民在盼你複國。隻要天子稍有理智,便必然不會給你要害官職,頂多掛一個閒差冷職,就像令尊一般。這樣,你又打算怎麼辦呢?”
麵對阮鹹的詰問,劉羨沉默了,他並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能得到新朝重用的前朝王族,頂多也就是一些偏遠支脈,像他這樣的嫡傳血脈,在曆史上確無先例。但他還是抱有一定的僥幸,畢竟問題沒到麵前時,誰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解決的辦法。
阮鹹繼續往下說:“當然,這隻是我的一個假設。但很多時候,事情的發展就是不儘人意的,就比如你現在,你覺得我的生活一無是處,你為什麼之前不向我進言呢?”
“是怕老師發怒。”
“是的,你進言勸諫,按理來說,我應該欣然納諫,但你不願意說,是因為我更可能發怒,哪怕你覺得不對。世事與道理,往往就是這麼背道而馳的關係。”阮鹹的笑意展露出來,他又反問道:“就像你剛剛看的《吳起列傳》,楚國貴戚為何不支持吳起變法,而要處心謀害?”
“因為隻顧蠅頭小利,不顧國家大局。”
“但蠅頭小利是摸得著的,國家大局是看不見的。嗨,辟疾,我雖修玄,但也知道,人這輩子沒有不死的,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我死後又哪裡管得上活著的人呢?你之前說的那些經世報國,很好,但我已經是五十多的人了,要不了幾年就老死了,不在家彈琴自娛,還能乾什麼呢?去上陣殺胡嗎?那是不可能的。”
劉羨有點明白了,老師是在告訴自己,書中的道理固然很有道理,但能不能拿來做事,還是要靠自己的經曆來判斷。但他還是不明白,《莊子》這種書對生活有什麼幫助呢?
阮鹹倒也毫不藏私,他拿過劉羨手中的《史記》,往前翻到《孔子世家》中孔子與老子對談的部分。
當年在洛陽,老子送彆孔子時說:“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這句話的大意是說,聰明深察的人總是離死亡很近,因為他喜歡議論彆人,擅長辯論的人總是處於危險,因為他喜歡揭人之短。
而後阮鹹慢慢說道:“你說《莊子》無用,確實沒有說錯,《莊子》數萬言,所敘所寫,其實就和老子對孔子的勸諫一樣:人的優點也是缺點,理想也可能帶來壞的結局,一個人哪怕胸懷天下,有時也會因為一頓飯、一枚錢而不得不低頭,人在自己眼中很重要,但在他人眼裡又不值一提。”
“人生在世,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一心隻想著實現自己的理想,就會遇到巨大的災禍。而孔子即使明白這個道理,也還是會常常令自己陷入瀕臨死亡的險境,會因理想求而不得而痛苦。如果一個人感到痛苦和焦慮,他就無法靜下心,無法用強大的意誌去麵對危險,認識危險,克服危險。”
“而隻有先意識到,自己並不重要,自己的喜怒悲歡不過浮雲,領悟八風不動的大智慧,直麵將要遇到的困難,同時又堅持自己的理想,這才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劉羨有點明白了,《莊子》雖然沒有講述任何經世致用的學問,也經常貶低人性與道德,但這隻是表現。莊子的本意當是教導世人,從自己的視角裡解脫出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轉而用更宏大的造化角度來審視人生。這是修心修性的學問,也就是所謂的“無用之用。”
看著劉羨若有所思的神情,阮鹹知道他已有所領悟,深感欣慰的同時,又笑道:“不過話說回來,我此前還不知道你的秉性,也不知道你的長短,故而教學一事,除了《老》、《莊》以外,我無從著手,隻能一直觀望,現在看來,我大概知道你要學什麼了。”
到這個時候,劉羨已是心悅誠服了,他連忙問道:“老師打算教我什麼?”
阮鹹把《史記》還給劉羨,說:“你小小年紀,能夠耐得下心讀書,確實是非常難得的,但是還是我前麵所說的,書讀得再多,道理也隻是道理,你要把道理應用到俗世裡,就必須要學會俗世的手段,你現在這方麵還有所欠缺。”
“那是?”
“先要強身健體,再要陶冶情操,三要人情練達。”小阮公伸出三根手指,悠悠說道:“所以從今天開始,我會教你騎馬、劍術、射術、音律,當然,還有談玄。你可不許叫苦。”